瑞娴,山东作协会员,编剧,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关门弟子。少年时期开始发表作品,有“才女”之称,现居北京,为央视某栏目组编导兼某杂志副总编。其散文、小说、诗歌曾在《诗刊》《青年文学》《中国文化报》《北方文学》《时代文学》《鸭绿江》《青海湖》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被多家杂志重点推介。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 42集历史题材电视剧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一部,小说集《哑女的草原》即将出版。
我曾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托着上帝给予的空空果盘,虔诚地等待着上帝的赐予;
我也曾有过太多的梦想,它们像一只五彩的气球悬挂在前方,诱惑我活下去,梦下去,但命运的子弹却将它们一一击破,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碎屑飘落风中,零落成泥,或者被恶意的乌鸦啄食。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无罪的,有罪的是给予我这一身遭遇的上帝——或许除了我,亿万年的生命中,没有谁敢于说出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真话!他们都习惯了唯唯诺诺,习惯了对天赐的一切口是心非地感恩戴德。
最明白的或许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可是它们被割掉了舌头;即使它们被保留了舌头,嘴上也戴上了链子或者笼嘴!谁敢先开口,谁可能就会落下十恶不赦的罪名,戴上十恶不赦的枷锁,永世不得翻身。
当我身陷泥沼,我也曾祈求一双拯救的手,但所有的希望都成无望,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我逆来顺受,麻木地承受着命运一再的雷击,可是命运仍然不放过我,直到让我上天无路,求死无门;直到让我清晰地看到今生无望,唯有期待来生。
当灾难再次降临,我妄图以一棵小草的身躯,去做擎天的柱子;在无数欲哭无泪、生死不能的时刻,我唯有用一支啼血之笔,与命运做微弱的抵抗。不屈,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我像一只被穿在针上的碟子,在穿肠透腹的疼痛之中,仍然期待着飞翔。可是,命运是否就会就此放过我?即使命运肯放,上帝是否肯放?
我在风雨飘摇中大声呐喊,是控诉也是求救:谁来承担一棵小草的命运?!
在清醒的白日梦中,我看见一只大鸟,鼓着两个双翼向我飞来,一边是希望,一边是痛苦;它背负两个使命,一个是拯救,一个是陷害。面对着这只大鸟,这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大鸟,我陷入了一种忧喜参半的无奈。
或许只有当我醒来,才能真正明白:这是一场好梦还是一场恶梦;或许唯有坐化成灰,才能看到真正的结局。
不管它,走我自己的路,要痛,就焚身似火;要走,就义无反顾;要飞,就卸掉负累。哪怕脚上已经踏遍了世间的蒺藜;哪怕血,已经在脚下开满了花朵;哪怕当我的双眸刚刚装下天空,就有一支猎枪,对准我砰砰跳着的胸膛;哪怕我从云层中跌落,要用生命去丈量天与地的距离,只要心还在跳,我就会用最后的力气发出我最后的追问:
“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1
孤独的外乡女人,坐在异乡的山坡上,想家。
哦,秋天啦。我爱它的高远碧透的天空中拂来拂去的白云,它的翠绿松林间比花朵更沧桑艳丽的红叶,它的透着寒意的碧水辉映着寂寞的蓝天,它的花肚皮的水鸟在镜面上划出的涟漪,它的猎猎飘扬一扯三千丈的悲风,它的欲留还去的无奈,它的欲说还休的悲伤,它的渐渐透进骨子里的苍凉。
恍惚间,从山下的村落里,突然飘出了时断时续的笛声,如梦似幻、丝丝缕缕地缠绕我,缠绕我,越缠越紧,越缠越痛,瞬间便将我的心缠绑成茧!
我的心便在这茧里狂跳如鼓——我没想到在异乡,还能听到这熟悉的笛声,这最爱的像天空一样明丽悠远的笛声。
那吹奏的人,是你——那个优美少年吗?你有一双仅属于东方人的丹凤眼,眯起来的样子是那样的目空一切,旁若无人,亿万年的沧海变迁之后,凤凰飞去,却将它超然物外的眼神留给了你!
你站在故乡的草坡上,迎风横笛,衣袂飘扬,向着我们看不到的远方,用花瓣样的嘴唇,吹奏出丝丝缕缕的哀伤——
2
那时候,无人懂你。
我枯黄的朝天辫,像你脚下的毛英英儿,向你淘气地翘着,示威,撒野;为了怕我掉进那条鱼虾可鉴的河流,你追逐我;而我,磕磕绊绊地去追逐红翅膀的蜻蜓,蚂蚱,和妖媚的蝴蝶——它们在一朵朵花蕊里,提着花篮采蜜。
就这样,在他人的笛声里,我遥望千里外的荒坡,仿佛看见你栖身的那一 黄土——
我看见你飘逸的身姿,破土而出,随风而至,就这样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孤零零的你来寻找孤零零的我。从林梢上、鸽哨里、从每一棵小草战栗的根部,都传来你忧伤的低唤:妹妹,妹妹,妹妹……
哥哥!我呼唤着你,向看不见的你伸出我的手臂。而今我的脸已刻满风霜,你却仍是一副少年的模样,在异地无名的山坡上,完好如初地来与我相见!
3
哥哥,你小小的身躯,如何温暖故乡那大片的黄土?
我想你唯一的骄傲,是倚着母亲而眠。最卑微的母亲,也是一轮燃烧的太阳。她的光芒可以穿越沙土,爱抚你。虽然她檐头的枯草,已经比她的头发还长了。
哥哥,在沙土之下,你把身躯蜷缩成婴孩的模样,缩回到母亲腹中,你是安全的了。哥哥,故乡那条险恶的河流,再不能生生地将你吞噬。
可是醒里梦里,犹是你伸着的手啊!
哥哥,我恨不能啼破梦境,去拯救你;恨不能用我的手,去挽住你一闪即逝的生命;你的手就那么一直摇着,在浪尖上摇着,在水草里摇着,在石缝里摇着,直至渐渐沉没。
你无望的求救之声,化为一串泡泡,日里夜里,在水面上叹息!
你像一片卑微的草叶,瞬间从我面前生生地消失,我该去哪里为你寻找凶手!亿万年的长河里,从来都是命如草芥,从来都是无理可讲,从来都是无迹可寻,这该诅咒的一切啊,我该去向谁哭诉,向狰狞的命运,还是仁慈的上帝?!
于是我就只好一次次回到梦里,向梦去讨要希望。
在梦里我将手伸向你,伸向你,却依旧够不到你,我向你哭喊着:哥哥,等着我,不要沉落,等着我长大,等我来救你……你报我昙花般的一笑,瞬间就化为了涟漪……
4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过去,我小小的哥哥,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该老了。
村里那些小孩子,已经没有谁知道,曾经有过一个你;你的坟丘,只有村里最年长的人,能找得到。逢年过节,我只好画一个圈儿,将纸钱烧给你。
那一年,我带着三棵小松树回到故乡。
我拨开足以埋没我的荒草,寻找你;我知道你在最荒僻的角落里,等我;等我来看你,等我带给你世间的消息,等我将你刻进石头——我知道你怕自己睡得太久,忘了前世的名字……
哥哥,我无钱为你竖一块墓碑,只好让小树为你做个标志。三棵松树分别栽在了父亲的檐前、母亲的檐前、你的檐前。然后,我就伏在你们面前,嚎啕大哭!
你可在与我同哭?哭父,哭母,哭自己!父母归去时人已白发,而你却是青青如盖的年纪。这叫我如何不耿耿于怀,这叫我如何放得下你!想起你总是泪湿青衫,想起你总是意气难平!
可是那三棵松树,很快也枯萎了。在死的悲伤面前,连植物都不愿意苟活下去!
5
哥哥,我该用几生几世,才能忘记你;哥哥,你们走了,却把我留给世间;你们走了,却要我活着,你可曾想过这生生分离的痛楚?
哥哥,在你和母亲的房屋之间,是否还留有我的位置?我需要的地方很小很小,不过是几棵小草的位置,不过是几只沙里狗做窝的位置。原谅我吧,我累了!想把自己的心,埋在沙土里。
流年里,我身背行囊,向着一个又一个远方。
在每一个异乡,都不忘寻找你的身影,我相信在一个我从未到达的地方,你还活着,你只是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哥哥,那个曾在你笛子上拴一块红绸的女孩,如今也像她母亲一样老了。在你坐过的草坡上,我看见她痴痴遥望的身影。她粗糙的手,将凌乱的头发抿至耳后,耳朵上的银耳环像摇曳的铃铛。她干瘪的嘴唇,被秋风割裂;只有路过的大雁,听得懂她的呢喃……
芦苇花白了的时候,我看见她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歌唱:“在深秋的景色里我已是一朵凋落的花,为何我的青春时光,还在山那边,梦见心爱的少年郎?”
6
你离去的时候,我还只有小名,你不知我的大名,这么悠远幽深的路,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你的赤脚踩在荆棘之上,让我感到切肤的疼痛。为了寻找我,你将来自于同一个母亲的血洒在棘尖上,瞬间化成了粒粒的红果。
在白云之下,荒草之上,我看不到你的面容,但我感到你风一样软的手,在抚摸我童年的面庞;你冰一样凉的指尖,为我擦拭着拭不完的忧伤。
哥哥,似水流年里,是我遗落了你,还是你丢失了我?这短暂的相见,我能留住你什么,你能带走我什么,我们又能为彼此做些什么!
看这广袤的土地,哪是我们的摇篮,哪是我们的坟墓,哪是我们的家园?相见之后,你是否又将沉入深渊,抵达黑暗,直到彼岸重逢的那天?
我伸出手,抓不住你,抓不住一缕最细的风,却从指间漏尽了前尘旧梦。我坐在扶摇的茅草丛中,独抱双膝,泪落如雨,不知谁能听见我心中的悲恸!
一只鸟儿从荆棘中飞出,围我盘旋低啼,声声啼血,又落到前面的树上对我殷殷叮咛几声,便远远飞去!
——妹妹,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替我们活着!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只有活着,在黑暗的深渊里,我们才能获得最终的救赎!
——哥哥,我会活着,苦也要活着,累也要活着,死也要活着!替你活着,替你们活着!替那些渴望着生却被死神掠走的生灵活着!
隔一轮硕大的斜阳,你就这么披一身火的羽翼,越飞越远。哥哥,你可听见:在故乡,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女人,犹在为你歌唱:
“风已经捎走过往,烈火焚尽了凤凰的翅膀,那个少年或许并不存在,那种感觉却地老天荒……”
1
也许,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都没人知道:是谁,为了什么,让我学会了说话,却又不得不废弃了嘴巴?
2
在爱上你之后,我便用自己的牙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从此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你,迎接一切又回答一切;用消失了的声音,说话,唱歌。
我将尾巴褪去生出双腿,我的美丽如一幅褪掉了颜色的图画;我朴朴素素地走出大海,脖子上只挂着一串贝壳。我想要的,就这么多;我想报的,来世再承诺。我怯生生地汇入人海,如同雪花眨眼消失了自我。
我在人群中唱着哑默的歌,我发现人海比大海更莫测。但我没想到我的歌声,我心爱的人已听不懂了。他已挽着另一个女孩,眸中燃烧着炽烈,那里面只有她花瓣的嘴唇,和一汪秋水的魅惑。
我看着他——他正用我用牺牲换来的生命,不顾一切地取悦另一个女孩。我曾想用一生的赌注,换他这一刻的痴情。可是我赌上了青春、美貌、生命,却换来一场形同陌路的相逢。
3
我用苍白的嘴唇微笑着,双手合十护送他们远去。只要他笑了,我就不会哭。祖母说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宿命。我所做的牺牲,我丢掉的舌头,都已是前世的事情,它注定成谜,没人知道谜底,也没人关心开始。
我对他的痴爱,最终变成了祝福。泪珠留在腮上,如一个句点。
有一双注视我已久的眼睛追过来,按住我双肩: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么苍白?我可怜的姑娘,我来拯救你,但你要告诉我。我虽然没有勇士的利剑,却有智者的舌头,和满腔的正义!告诉我吧,有些事,藏在心里是谜,说出来才会有结果。
我微笑着摇头,神态安详又悲凉:我必须沉默。有些事,藏在心里是痛,说出来是祸。
面对着他的追问,我捧一把泥土,埋葬了我今生唯一的一滴眼泪。沧海桑田之后,它变成珍珠还是化为石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流泪了,人鱼像“人”一样地流泪了,祖母啊,你看到了吗?你一生的经验,不及我这百感交集的一刻。
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转身向大海而去。那是我最初的家园,也将是我最后的归处。我要睡在幽凉的海底,让海水爱抚我的身躯,鱼儿吻我的容颜,让海藻在我身上缠绕交错……
祖母啊,姐姐们啊,原谅我!
4
但上帝没有让我归去。我听见他在风中的低语:够了,孩子!你用一生,经历了人鱼几生的事情,除了恨,你已经什么都学会了,我不能让你再回海底,蛊惑你仍然混沌未开的姐妹们。我不能让最后一个伊甸园,又从海底沉落……
上帝吹了一口气,将我的裙裾从海上连根拔起。我的身体,正簌簌化为泡沫;我的眼睛,盛满了广阔无垠的天空;我的灵魂,轻盈自在得如同空气;我在天空看见我蜕下的壳,还有潮来潮涌的人海里;我爱的男儿和他爱的女子,正从开满玫瑰的殿堂穿过。
我唇边的笑意,慢慢化为了西天的云彩。月亮升起来时,就让我舞动的身影,化为今夜的月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