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黄曙辉
从俗世的经文里出逃,我进入九寨沟的一滴水里安睡。九千万年的风行,只是为了抵达一羽飞翔的梦翼。反复地醒,反复地梦,我在反反复复中将自己缩小,直到和一滴水的频率保持相同。
只有你知道我内心暗结的珠胎,那是相思的舍利,是我和你从时间的起点跋涉到现在唯一剩下的遗物。如今我还在梦着,在你翕动的翅膀里默数风中的毛羽。
我已将九寨沟的水当成了万里无云的天空。我在水中寻找鸟鸣,寻找自己的倒影,寻找你的长发和迷人的笑。一阵风来,我的天空仿佛响起了一尾秋天的颤音,一片银杏叶小葵扇一样落下,打乱了我平静如镜的思念。
九寨沟的水是宁静的,九寨沟的水是映照魂魄的心镜。
即使一粒小小的鸟鸣,也会像在大海里掀起十级以上的狂澜,巨浪壁立,与我诗句的格调比试高下。
而我,总是惨败,甘愿在一滴水里沉默,直到抵达宁静的中心。
唯有你,这一滴水,日夜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以珠形,以珠象,以珠光,以珠声。
这没有毛刺的相思,这没有暗夜的日子,我在透明的水中学透明的游鱼生活,不食人间烟火,在透明的水里悠游,最终安眠于透明之中,像藏文的尾翼,载我到灵魂的高处,从此不下降,不再于混沌里寻找出路。
我。你。紧紧相拥,在九寨沟的水里安眠,浮,或者沉,都是我们决然的选择。九寨沟的水太清,九寨沟的水太多,我只要一滴,结成珠胎,结成舍利,从此在虔诚的朝拜中被自己的灵魂供奉。
允许我把内心不安分的翅膀收敛,允许我在默默的行走中低头诵经。不要随便在我的诗句里添加火焰,不要随意让我发出声音。
九寨沟太多清澈的眼睛。无数的海子,时时观照我的魂灵。
我曾经遭遇太多的苦难,我曾经说过太多的谎言。那些不能越过的平仄格律,在我不小心越过的时候,被花朵一样的谎言截获,成为我不可否认的证据。
光鲜的谎言,逃不过九寨沟的眼睛。九寨沟的眼睛,洞彻天地,洞彻灵魂,洞彻魔术里掩人耳目的障眼术。
我不能再说谎,只能站在海子的边缘,睁大眼睛,看是否还有一丝飘逸的阴云停在心空,是否还有可能的谎言准备在暗角吱声?
如果,如果可能,我想把所有的假设在九寨沟的目光里洗净,让自己像一条不染尘埃的游鱼潜入九寨沟的眼神。
我的行走就是向着九寨沟的眼睛朝圣。
一步一个长头,我尽量将自己的身子挺直,尽量将手高举,叩拜时,尽量将额头叩响九寨沟的地心,告诉它一个虔诚朝圣者抛却滚滚红尘后被自己禁锢在内心的爱情。
这风情万种的爱,这不能言说的情啊,今天,全部交给九寨沟的眼睛,让你一一验证——
它的真,它的诚,它的美,它的纯,它在九寨沟的海子里与你相思的泪水不二的相容。
我已剪去最后的杂念,身无分文。在九寨沟,我纵身在一只巨大的眼睛里沉落,如一根枯朽的老树,扑倒在它的泪水里,渴望与纯净的影子得到重生。
不要惊异于我的一再跌落。这样的粉骨碎身,将是一次又一次的花落花开,直到花香遍野,秋色无边,直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终年不化,叠加自己不能叠加的价值。
九寨沟的水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灵魂。
涌泉、溪流、瀑布、海子、静谧的五花海,自雪山,自森林,自云雨,自亿万斯年的蓄积。立地成佛,大功告成,修成最后的正果。
需要将正果遍种环宇。需要将修行的经文交付天地,需要在不断的碎裂与重生中获取力量。
跟随我的脚步吧,跟随我从九寨沟的每一处你所不能看见的地方出发,一路滔滔。
死亡在所难免,新生无处不在。
春来,我以花朵的形式开成雪莲;夏至,我以阳光的色调默念经文;秋分,我以陶醉的面容交付爱情;严冬,我在雪花里舞蹈,成为冰湖、冰瀑、冰河。
五彩的爱需要芬芳的向往。我从高处一级一级跌落,即使粉骨碎身,依然以欢乐的笑声,奔腾倾泻,回应山谷,回应对于我献身的惊呼。
我不能在安逸的沉睡里死去。宁愿在传经布道的途中,将自己一再缩小,小到比一滴水还小,矮到比空谷下的坠落还矮,即使悬崖百丈,即使不见尸身,我也要在坠落中完成一种相约,把写在水汽里的呼吸,传递到遥远的远方,让你感应我撕心裂肺的恋情,让你知道我一生的向往就是为了日思夜梦的灵魂的撞击。
终于,我挣脱了所有的羁绊。
终于,我在反复的碎裂里重生。
终于,我潜入到了你诗句里无可比拟的音韵之中。
起伏。坠落。碎裂。
以长久的呻吟作为你我高潮迭起的浩叹:在不能再低的山谷,我们到达至高的高峰。九寨沟啊,除了你,我还能到哪里找寻世间纯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