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艺术接近人的悠远之处——电影《生命之树》观感

2012-11-24 10:25敬一兵
文艺论坛 2012年8期
关键词:马利克杰克上帝

■ 敬一兵

之前我一直确信,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用明亮的热带色彩,采用写实和象征风格创作的绘画作品,与戛纳电影节中展示的影片肯定是风马牛毫不相干的。直到马利克,这位几乎成为好莱坞制片人噩梦的导演兼编剧,花了30年时间才让《生命之树》这部影片,从响动了很久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举夺得2011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最佳影片奖的时候,我才发现艺术的纽带,在冥冥之中已经把弗里达和马利克拴在了一起。在纽带的这一头,也就是弗里达的自画像《梦》中,画家静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她下身的血脉化成植物根系穿过床板向地面扎下去,从这根系长出的绿叶,如同藤蔓,逐渐覆盖了躺卧的她。她的另外一幅自画像《小鹿》,头是画家自己的,身子却是一头小鹿,身上被射入很多箭。这两幅画传递了画家生死转化,人与自然形态转化的意识,表达了人的一种物化概念。而在纽带的那一头,导演兼编剧马利克,让物化的瞬间画面,延伸成了《生命之树》的物种起源、生命起灭的连续性的景深道路,一直通向了微妙的人性和奇幻伟大的生命演历的悠远之处。

我迷恋人与物的转化,并寄予精神和性灵,这是我在对生命的悠远之处感念与感恩。这种感念与感恩,用文学艺术来表达,就是古希腊神话,就是中国的精卫填海,杜鹃啼血和庄周梦蝶。文字形单影薄,很难带动我的身体,抵达人的悠远之处。绘画艺术有了立体感和镜像感,但它是一个静止的截面,无法延伸我的感官。而《生命之树》这样的电影艺术,情况就不同了。画面是连续的,跟时间一样不间断;内容是感性的,无论轮廓还是线条都有呼吸的景象;特别是视觉的切入和角度更是符合人的感性习惯。看一遍《生命之树》,无疑就是被马利克用闪回的记忆和断续的、处处充满隐喻的手法进行驮载的一次过程。

美国得克萨斯州少年杰克的家庭由父母和三兄弟组成,他是长子。长大成人后,杰克像苍蝇一样忙忙碌碌摸爬滚打,但生活始终不如人意。他希望改变社会的模样和他人的想法,但到头来还是一场幻想。于是他调整思考的角度,从自己童年经历的回忆中寻找认识的答案。用石头砸别人家的玻璃窗。撒谎。追逐洒农药的车子。放学后跟踪女同学。因为关门的动作太大,被父亲罚轻轻关门50遍。潜入女邻居家里窥探,偷走睡衣扔进河里。看见父亲躺在汽车底下修理,就悄悄在心里诅咒说让上帝弄死父亲。用脚踩在教堂的凳子上……所有这些关于杰克童年中的顽童天性的剧情叙述平平淡淡,几乎没有台词,而是通过琐碎的小事细腻地进行心理层面的反映。而在这当中,导演穿插了杰克的母亲给犯人喂水,带孩子上教堂,在父亲愤怒时用自己的身体呵护杰克的那种宗教般慈爱的行为刻画。同时,也穿插了杰克的父亲严厉苛刻地管教孩子的细节。这两条线索,抽象出了宗教的美德和自然法则下的残酷淘汰机制。通过杰克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以及在母亲面前无拘无束自由欢畅的心理表现,淋漓呈现了两种理念在杰克身上的纠缠撕扯,让杰克在困惑中沉沦,在沉沦中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调节这两种相悖理念的无奈,以及身陷父亲阴影中的痛苦状态。导演马利克将这些细微的情形平铺直叙表现出来,不做任何评判与暗示,让观众自己去感受体验其中物竞天择的生命味道。这不是他黔驴技穷无能为力,而是他故意留白。所有的留白里,都填满了他近乎偏执的追求自然完美的精神。

除去核心事件,几乎不再有任何戏剧因素存在,只剩一些朴实自然的生活片段。影片的故事情节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如果我们看到这些没有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就感觉乏味疲倦,这只能说明我们的感官已经麻木迟钝了,已经远离了自然。在《生命之树》这部影片里如果导演马利克要增添煽情、刺激、悲天跄地或者让人目不暇接的精彩细节,那么马利克就不是马利克了,电影艺术也就不是电影艺术了。煽情、刺激、悲天怆地或者让人目不暇接的精彩细节,仅仅只是人这个生活个体的一根汗毛,一截骨头和一个瞬间片段。人类的整体,包括演绎历史和生存状态,是风平浪静、默不作声的自然的一个缩影。煽情只是叙事手法中最低级的手段。强叙事或者说强戏剧性叙事电影,也只不过是电影最基本的类型。《生命之树》尽管定位为剧情片,它却是凌驾于一部简单叙事剧情片之上的,非常接近电影本质的影片。一切都是客观的,纯粹的,简单的,所以不需用太多的情节,只要一点点,作为现在这个时间阶段的载体就够了。从一滴水出发,就可以直接捕获阳光。显然,马利克相信,这就是电影艺术的最高也是最本质的境界。

导演在《生命之树》中简化了情节但不丢掉情节。这个没有被导演丢掉的情节(杰克孩童时代的回忆),在导演的眼中已经成了生命存在的一颗物化和具体化了的不停跳动的心脏。成年的杰克在一只蓝色的玻璃杯里点燃的烛光,在影片里反复出现,是这颗心脏跳动的符号,也是上帝的象征和未来天堂的所在。导演无法丢掉的这段情节,伴随了烛光的照射,向人的悠远之处(人走来的方向和人归天的方向)逼近。因为文字和语言的出现,上帝隐遁到了时间的尽头和天穹的背后。没有人能够看见上帝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听到过上帝说话的声音。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就是《生命之树》中导演以即兴发挥,随时捕捉真实感觉的理念,指导镜头用行云流水的运动方式,灵活抓拍、多角度跟踪和不断回闪等来呈现造物主的视觉下人类从起源到进入天堂的自然进程的表现手法。这样的手法因为朦胧、相互锲合和具有液体的流淌性质,以感性的色彩取代了科学和逻辑的理性所带来的片面和形而之下的推演。从镜头拍摄的角度看,导演的杰出之处就在于凭借上帝视觉的这种以实托虚的途径,引入富有诗意的恢弘意识流来支撑和连接情节的骨骼。

从杰克成人后痛失兄弟,父母在丧子的痛苦中追忆孩子的情节开始倒叙,出现了影片开头的超越时空的意识流描述。这些镜头围绕俯拍的瀑布和反复出现的老树,以音乐和美术的挥洒形式出现,频繁切换,灵性地锲合成了完整而又连续的流淌画面。每一个画面都精美得令人叹为观止,每一个视角都新颖得让观众惊奇。画面配合火焰的象征寓意,具有《圣经》色彩的诗性画外音,古典音乐咏叹调的插入,十分感性地呈现了造物主眼中生命世界的进程。无疑,这个生命世界进程的开端,就是人类的一个悠远之处。杰克从一个充满水的舒适房间游出去,代表了连接人类悠远之处和现在的一道门。生命,可以是宏观世界万千物种的整体形式,也可以是像杰克这样的一个微观的个体,在岁月长河里一点点感悟生活的过程。导演用如此精美新颖的镜头拍摄,实际上体现了他对融入自然和感恩是我们接近悠远之处的完美途径的认识观。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万物自然因为爱者之爱而复活。我相信,这是一个真理。

电影的结尾部分,也是一段意识流的描述。杰克从一个门框虔诚而又小心翼翼跨过去,这就意味着他从现实世界,再次跨入到了通向人类悠远之处的那条道路。孩童时代的他的身影,就在他的前面指引他,把他带到了大海边。湿漉漉的沙滩上,杰克的父母,他早已逝去了的兄弟,还有很多人,要么在伫立中注视大海,要么在漫步中彼此打着招呼。海鸟在他们的头上飞翔。海风掀动着他们的头发,衣角,还有他们脸上和睦的笑容。大海,沙滩,大桥,向日葵的彼此切换中,杰克的母亲虔诚地将双手捧向天空。光线从她的指缝中撒漏下来。她深情呢喃道:我将我的儿子归还给你。《生命之树》的所有情节和叙述,到了大海边就有了一种归属的性质。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都在这里汇合了。如此情景,充满了悲悯、冲和、恬淡和华丽高贵的紫色调,深深感动了我。导演在这里选择了大海。大海就是我们另外一个悠远的去处。

看似平淡的情节在电影中展现出了宏大而神秘的隐喻力量,丝丝入扣地映射着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马利克采用镜头,让我从每一个视角,无限接近了我们的悠远与混沌之处。这种自由散漫的艺术探索非常带劲。历史与现实,就在色彩和画面中活色生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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