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德克·巴莱》:历史题材电影的新高度

2012-11-24 04:41颜浩
文艺论坛 2012年10期
关键词:德克信仰历史

■ 颜浩

向来以展示现实生活见长的台湾电影,在2011年却罕见地奉献了一部历史题材的大片——《赛德克·巴莱》。这部电影虽然以台湾原住民反抗日本占领者的战争为主线,但其内涵并不止于此。其中包含的生与死、信仰与救赎、冲突与宽容的沉重思考,使其超越了还原或再现真实的简单意义,而具有了从文化和哲理层面反思历史的高度和深度。

一、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赛德克·巴莱》以1930年发生在台湾中部的“雾社事件”为原型,讲述的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赛德克人,因不满日本占领者长期的歧视与欺凌,在马赫坡社的部落头目莫那鲁道的带领下发起反抗,并在日本军队的镇压下最终失败的故事。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进入了台湾历史教科书的重大事件,对大陆民众来说基本上是陌生的。受到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八十多年来,台湾社会对于该事件也有不同的解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雾社事件”被纳入抗日民族主义的范畴中,被简单解读为中华民族抗战史的一部分,莫那鲁道也被赞颂为具有“轰轰烈烈抗日之精神以及坚贞不屈民族之志节”的烈士,享受了铸造铜像、春秋祭扫的殊荣。主要由汉人作家创作、以该事件为蓝本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也多是以这种姿态想象和描述这段历史。而在事件中几遭灭族的赛德克人,无论是在现实世界里,还是在历史记忆与文学想象中,都是失去了话语权的“他者”。

直到20世纪90年代,随着时代环境的转变,台湾社会对于“雾社事件”的阐释才开始出现多元化的声音,从赛德克民族内部来进行理解和反思逐渐成为可能。尤其是漫画家邱若龙1990年出版的《雾社事件——台湾第一部调查报告漫画》,以耆老访谈和田野调查为基础,引导读者了解赛德克族的传统信念,以及他们反抗日本人的社会文化因素,对台湾民众重新认识“雾社事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赛德克·巴莱》的导演魏德圣便声称,就是因为看了这部漫画后热血沸腾,他才萌发了以影像完整而真实地呈现那段历史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段漫长的接受史做铺垫,《赛德克·巴莱》最重要的意义才得以凸显:摆脱了侵略与反侵略的简单模式,突破了国族叙述和汉族中心主义立场的左右,以全景式视野和史诗性格调,基本完成了对历史事件的清理与再现。作为当事者的赛德克人成为了影片的主角,他们的社会形态、习俗、信仰和日常生活得到了真实而具体的呈现,他们在事件前后的抉择与心态也因此有了令人信服的基础。

然而,事件本身的沉重与复杂,以及接受过程中的曲解与遮蔽,不仅预示了“回到现场”的艰难,也必然会影响创作者的视角与立场。而在“雾社事件”中,最难以解释、同时也是最需要正视的部分,就是这并非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完美”的抗日故事。在英勇和悲壮的背后,还有遮挡不住的血腥与残忍,以及同胞之间的背叛与相残。这些被定性为与文明世界行为规范相“背离”的部分,正是长期以来台湾社会对“雾社事件”欲说还休、半遮半掩的主要原因之一。

值得庆幸的是,魏德圣并没有回避这一点。他以近乎于纪录片的冷静手法告诉观众,那些在浓雾掩护下冲进运动场的赛德克武士们,开始的确实是一场杀戮。无分妇孺或老幼、军人或平民,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的鲜血与头颅。那向躲藏着的女人和孩子伸出的黑洞洞的枪口,带来的视觉和心理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同样的震撼性情节还有另一个部落的首领、道泽社的铁木瓦利斯之死。这个与莫那鲁道齐名的赛德克英雄,不是战死沙场,却是因为带领日本人来围剿世仇而死于同胞的猎刀下,这与我们习以为常的“民族兄弟大团结”的想象全然背道而驰。

在《赛德克·巴莱》之前的历史与文学叙述中,对于屠杀的事实和“味方番”(与日本占领者亲善的原住民)的存在,大多采取含糊或回避的态度,而侧重于颂扬热血英雄,强调反抗的合理性,甚至编造出各部落联手抗敌、花冈兄弟痛斩日本警员的情节。在取舍之间已然隐含着价值判断,其立场无疑是居高临下的,对“雾社事件”历史意义的推崇也因此失去了真实性的依托。

与之相反,魏德圣并没有简单地判断对错是非,而是以平视的角度,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出历史本身的多向度与复杂性。这种直面真实、既不虚构、也不美化的创作态度,恰恰是《赛德克·巴莱》最有价值的部分。用魏德圣的话来说,拍摄一场如此艰难的杀戮过程要达到的效果是“让观众既不拍手叫好也流不下眼泪,让他们不知道怎么应对”。唯有未曾修饰和篡改过的历史真相,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所谓“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真实永远比虚构具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在如何面对和怎样利用历史资源方面,《赛德克·巴莱》为历史题材的文艺创作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二、文明的冲突与和解

当然,将重心放在史实的梳理与表现上,并不意味着创作者没有立场。恰恰相反,从魏德圣“不为尊者讳”的创作态度可以看出,他对整个事件有着自己的理解与反思。只是他没有纠结于简单的价值判断,而是以史实为出发点,深入国家、种族、信仰和人性等诸多层面,探索这一重大事件发生的深层原因。进而从人类文明发展史的角度,对“雾社事件”的前因后果做出解释,为真正意义上的反省提供基石。

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创作意图,因为“雾社事件”确实有着非常复杂的背景,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打鬼子”这么简单。自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订,到事件爆发的1930年,日本殖民台湾已有三十五年的历史。在此期间,日本人在这个美丽的岛屿上苦心经营,开垦荒地,建筑房屋,修筑公路和铁路,开通自来水和电力设施,设立学校、医院和邮政所,希望以现代化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改造旧有传统,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固守自身文化的原住民产生了冲突。

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生存的赛德克人,崇尚英雄,尊重首领的权威,重视个人和部族的尊严与荣耀。这些世代沿袭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在日本人进驻之后都受到了挑战。日本占领者改变了过去清政府对“番界”的自治政策,强行向各个部落派驻山地警察,设置警察驻在所。山地警察可以对属地的“蕃人”任意搜查、辱骂和毒打,强迫他们从事繁重的苦役,并随意克扣他们的报酬,其权力在部落首领之上。这一举措深刻改变了赛德克人的社会结构,威胁到了处于上层等级的头目和长老们的地位。

与此类似,赛德克人原有的习俗也受到了嘲弄与歧视。代表了英勇无畏的文面和“出草”(战斗中猎取敌人的头颅),被认为是野蛮的风俗遭到了禁止。一夫一妻制的伦理关系,也因为日本人随意玩弄和抛弃原住民妇女而受到了破坏。大肆开发深山的矿产和林木资源,更直接威胁到了赛德克人的基本生存,对他们“神木崇拜”的信仰也是极大的羞辱。

在尚处于原始社会阶段的山地民族的观念中,这些绵延起伏的大山是他们世代相承、终生守护的狩猎场,是祖先灵魂的居所和后代栖居的家园。任何企图进入的外来者,无论是其他部落的族人,还是异族的日本人,都是侵犯他们领地的敌人。“雾社事件”的爆发固然有偶然性的因素,但日积月累的隔阂与仇恨才是根本之因。

然而,在“雾社事件”发生之前,整个台湾岛内的原住民武装抵抗活动,在日本占领者改暴力镇压为怀柔安抚后,已逐渐趋于平息。雾社地区因为治理和教化颇有成效,还被台湾“总督府”封为“模范番”。在1930至1935年间,日本治下的台湾甚至达到了一个经济和工商业的全盛时期。这一现象曾令魏德圣深感疑惑,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看似“不合理的年代”,会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反抗事件?通过《赛德克·巴莱》的拍摄,他为这个问题找到了答案:“雾社事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抗日事件,“它抗日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是一种文化上的冲突、观念上的冲突长久累积的一种爆发”。在电影中,主人公莫那鲁道用一句话说明了发动战争的原因:“如果你所谓的文明是让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们看一看野蛮的骄傲!”事实上只有从“文明的冲突”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场战争的由来。而“雾社事件”的发生也再度证明了,任何一种文明,如果想依靠暴力、先进的科学技术、现代化的物质生活、严苛的管理体系来征服另一种文明,不仅会遭遇冲突和抵抗,其实也不可能真正实现目标。

魏德圣因此认为,他拍摄《赛德克·巴莱》的最终目的,就是在寻找化解之道。我们只有真正理解和尊重另一种文明存在的合理性,而不是简单地做出“先进”或“野蛮”的对比,才有可能进行平等的交流,实现不同文明间的对话与融合。而对于曾有过五十年被殖民经历的台湾而言,只有将真实的历史毫无保留呈现出来,引领人们去感同身受,才有可能理解自己的祖先父辈,实现部落和族群之间的和解。

且不论这种寻求和解的努力是否过于乐观了,但至少《赛德克·巴莱》在这个层面作出的探索,使其超越了价值判断的简单逻辑,站在一个相对中立和客观的立场上反思历史,也因而拥有了更为宏观和理性的视野。

三、Gaya:信仰与生死

也正因为有了宏观性的思考作基础,我们才得以抛开肤浅的猎奇和虚伪的煽情,深入到赛德克人的灵魂深处,去理解“野蛮的骄傲”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一个最英勇、最有智慧的猎人,会带领族人打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为什么面对人多势众、装备先进的敌人,赛德克人会表现得如此无所畏惧?

关于这一点,《赛德克·巴莱》中有一段非常经典的对话足以说明问题。在发动事变的前夜,心怀犹豫的荷戈社头目塔道质问莫那鲁道:“你明明知道这一战一定会输,为什么还要打?”莫那鲁道回答:“为了快被遗忘的图腾!你看看这些年轻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没有赛德克该有的图腾。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去的灵魂被祖灵遗弃?还是你觉得他们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双手染血的赛德克巴莱?”塔道再问:“拿生命来换图腾,那拿什么来换回这些年经的生命?”莫那鲁道大声回答:“骄傲!”

没有了图腾就没有了骄傲,就没有了被祖灵所接纳的资格,魂灵将无所归依。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洗涤干净的灵魂,才能被称为Seediq Bale,也就是“真正的人”。才有资格走过彩虹桥,进入祖灵之家,那里有一座永远不会枯竭的丰美猎场。这种看上去简单的逻辑,就是赛德克人笃信不疑的信仰,用赛德克语来说叫做“Gaya”,这是他们一切行动的旨归和出发点。如电影中所表现的那样,发动事变前曾彷徨不决的莫那鲁道,正是在溪水边与想象的父亲进行了一场对唱,感受到了祖灵的召唤,看到冉冉升起的彩虹桥,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有了信仰的赛德克人,面对生死的态度分外坦然。在《赛德克·巴莱》中,导演除了以大场面展示出武士们勇敢无畏的抗争外,还通过那些慷慨赴死的女性,将信仰的力量表现得格外真实而动人。为了不拖累族人,让男人们更无所顾忌地英勇抗敌,也为了让自己的死更符合本民族的理念,这些赛德克妇女在神木前从容引颈自尽。其中展示的是不同于汉文化的生死观,以及在信仰支撑下的强大的精神力量。

然而,仅有英勇的抗争和无畏的牺牲,而不足以体现出Gaya对赛德克人的生命和灵魂的巨大影响。通过花冈兄弟这两个人物的设置,以及他们在整个“雾社事件”中的挣扎与痛苦,《赛德克·巴莱》将信仰与生死这个问题的思考,推进到了一个更深刻的层面。

这两个赛德克族中的优秀分子,是日本占领者“理番运动”的成果。他们从小接受日本式的教育,从内心深处认同日本文化。表面上看,他们的言谈举止、生活方式,甚至他们的名字和家庭,都已经彻底日本化,但他们的血脉中依然有着赛德克民族的深深印记。他们希望以隐忍改变日本人的歧视,曾劝说莫那鲁道放弃“野蛮”的旧俗,接受现代文明。可面对蜂拥而至的族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他们只得再度披上赛德克人的服装,忍受族人的轻视与敌意。

莫那鲁道数次追问花冈一郎的问题“你是愿意当日本天皇的子民,还是赛德克祖灵的子孙”,在这对日本化的赛德克兄弟心中其实是无解的。信仰危机带来的身份认同上的强烈困惑,直接左右了他们各自的命运。两个现代模式培养出的赛德克人,最终用杀妻剖腹和自挂东南枝的惨烈方式结束了生命,但那个困扰他们的难题仍然没有答案。

用导演魏德圣的话来说,赛德克人的Gaya,“对于他们来讲是对祖灵世界的一种迷恋”,用现代的价值观很难解释。而现代人所接受的教育带来的妥协性,“也让我们不再像原来的人们那么壁垒分明,这样人们才能在现在和平相处”。但这种妥协性同时使我们失却了单纯的信仰,也让古老的血性的遗传逐渐消失。

尽管魏德圣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信仰洁癖”,只是忠实地还原了一场“输掉身体赢得灵魂”的战争。但事实上,强调赛德克人对信仰的执着,渲染他们的勇敢、雄强和热情,背后必然有着“让历史照进现实”的意图。在这一点上,魏德圣影片中的“番人”与作家沈从文笔下的“乡下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沈从文曾经感叹城市生活毒害了他血管中的“民族健康的血液”,使得他“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而那些自然淳朴的南方少数民族男女,给了他从历史深处反省民族现状的基础,从而唱出了《边城》、《长河》这样的生命之歌,塑造了翠翠、夭夭等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与《赛德克·巴莱》中“真正的人”一样,这些来自于边地或山野的人物表现出来的道德形态与人格气质,都保留着与原始生命形式的历史连结,这是沈从文和魏德圣以艺术创作为信仰缺失的时代开出的药方。尽管其中的文化本位主义倾向值得商榷,但这种“寻路”的努力,正是这些作品的历史意义所在。

四、超越与启示

总体上而言,《赛德克·巴莱》是一部在思想和艺术层面上都达到较高水准的电影。其成功之处,首先表现在创作者面对极具处理难度的历史资源,抛开了所有预设的理念和意识形态的左右,通过充分而完整的史料占有,努力回到那个年代中,去接近和平视那些历史人物,尽可能真实地还原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因此,在影片中可以看到,赛德克人的信仰和习俗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但他们毫无顾忌的屠杀也没有被隐去。同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人也没有被处理成灭绝人性的恶魔。小岛源治失去亲人的痛苦令人同情,事件发生后日本军人救助原住民孕妇的行为,也得到了平和的表现。正是这种既不伪饰、也不夸张的创作态度,使得电影在真实性上得到了充分的保证。

其次,以尽可能完整全面地还原历史真相为基础,《赛德克·巴莱》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理性反思,从而将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落在了实处。“雾社事件”本身便牵连着多层面的复杂因素:殖民与反殖民的对立、族群的冲突、文化的对抗、部落之间的矛盾、现代与“野蛮”的较力、信仰的坚守与危机等。再加上在几十年的接受过程中附加其上的国家、民族和种族等概念,使得影片的表现对象显得错杂而纠结。在这一点上,魏德圣没有重复以往的历史电影常犯的错误,避免了理念先行和概念化、模式化的弊端,而是全盘呈现出历史本身的多向度和复杂性,从而将对“雾社事件”的思考推进到了人类精神哲学的层面,导演的历史观念与批判意识也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正因为如此,《赛德克·巴莱》不仅整体超越了以“雾社事件”为主题的其他文艺作品,更可为电影创作表现甲午战争、辛亥革命、南京大屠杀等重大历史题材提供有益的参照。

当然,尊重历史并不意味着要将电影拍成纪录片。恰恰相反,历史真实不仅能为艺术表达的精致完美保驾护航,还可为导演提供更充分、更有想象力的创作空间。从整体上来看,在艺术审美的层面,《赛德克·巴莱》也是令人赞叹的。电影中许多精巧而意味深长的细节,如多次出现的鲜血般红艳的樱花、小岛源治感受到亲人逝去时的小雪飘飞,杀戮结束后背着枪的莫那鲁道坐在日本国旗上的木然,都以含蓄而富有张力的镜头语言,让历史事件的叙述更具现场感,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更为丰满而立体。事实证明,非虚构性的历史背景与虚构性的艺术想象之间,完全可以实现“无缝对接”,达到历史真实与艺术表达的完美融合。

作为以审美为本位的文艺创作,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电视和电影,都必然会面对同样的问题,即如何在历史真实、审美特性和人文情怀之间取得平衡。具体到电影创作上,就是如何才能拍出既符合史实、又精致耐看、同时还能发人深省的作品。《赛德克·巴莱》正是以其多层面的深广开掘,基本完成了对这一核心问题的解答,达到了历史题材创作的新高度,为华语电影提供了深远而有力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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