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村:一个人的诗意故事及灵魂

2012-11-24 02:35李小雨
文艺论坛 2012年1期
关键词:稗子山冈大湾

■ 李小雨

这是一组凝结了一个人三十多年回忆的诗。仿佛是人生的阶段性总结,全部诗作均起始和沉落于中国西南角的一个偏僻而又无名的低矮村庄,它是作者梦绕魂牵的一片土地,是令作者热爱、心痛、流泪和吟唱的故乡。我相信它的小:“天井中漏进的光照着那只木桶”(《旧屋》),但它又是多么的大啊,无边无际:“我见证了它由一滴而化为一片汪洋”(《一个村庄的性格》),它是诗人心中的整个世界。

近四十年了,作者奔走于湖南永州故乡和北京之间,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跨度,使这组诗凝结在同样的瞬间,并在此展开了一个人的心灵史。在想象中诉说,用这片扎根的贫瘠土地建构自己的精神家园,承载那无休无止的思念,抚平那些人生旅途上的坎坷创伤,填补着心灵中的大爱和游子的心声……远离,仿佛只有远离,才能更深地热爱与体验;才能让村庄长出翅膀,“多么难得的翅膀,一个国家的翅膀/三十年,携着风雨、雕花窗子和麻雀苍翠的鸣叫”(《珍藏》)。诗人此时的感情已经熟透了,像一坛三十年的陈酒,芳香而甘洌。诗歌之杯中,情感的壶口是多么的惜酒如金呵,自如的节制,使诗人的歌喉处于清爽状态,锄去满地的乱草臃果,故乡大湾村的风景如一幅素描,洗练、干净、简洁,而灵魂的部分得以凸现。

因此,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就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诗人用回忆构筑的想象的天堂,它包含着一个人的命运、内心的苍茫,它是他通向现实的唯一的路。

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通往个人的独自存在的荒村小土路。一如乡村诗人弗罗斯特在其诗中所说:“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岔开的路/可惜我不能在同一时间走两条路/我选择了人少行走的那条/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异。”因为这种差异,田人的诗歌给我带来了阅读的欣慰。他写诗的时间很长了,寄给我的那些诗稿里好像总有一只田鼠或什么风车的影子之类的细微地一鸣,让人眼睛一跳。

他以弱者的身份出现,他在风景里言说,像一株稗子开言。谁能注意到一株稗子的爱情呢?它是坏人,它是该剪除者,短暂易逝。但它细小的感情一经诗人的表露,就令人难以忘怀。“它有了一次爱情,它深深地爱着一株稻子”、“它想起曾经要谋害稻子的岁月/它现在不想了”(《一株稗子的爱情故事》)。害草也是草,坏人也是人。博爱超越所谓好坏的简单划分,它的意义不言而喻。他的另一首诗也写到野猪,以同样方式,我们体察到了野猪的心灵。谁能说这世界原本没有野猪的一份呢?人占有野猪林,是文明还是野蛮,这可能不是田人诗歌的关注点,但这是一种新鲜的诗歌触觉。

读这些诗,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作者对故乡的爱,这种爱,可以是温暖的、明亮的,甚至是一切贫穷、苦难掩盖不住的炽烈:“它不再惧怕风/不再惧怕饥饿的光在它的上空盘旋/和四壁的明镜将它的翅膀撕裂/它飞翔,将通过太阳的炙烤//我仿佛看见一切辉煌都是虚假的/和我的抱吻。惟有萤火虫/这大湾村的精灵,它闪动的光/多么热爱这里”(《萤火虫》),这是萤火虫,也是田人自己的写照和独白。他的许多诗,在直面痛苦、凄凉的同时,都依然充满着人性的美,充满着人与自然融合时的令人心醉的自如与纯净,连一棵白菜都会说:“世界多美好啊!”(《一棵大白菜》),连一片云都会说:“走过农田和镜子/把金子从天空中撒下来 /像撒下花瓣”(《际遇》)。爱是纯粹的、无条件的,爱小村的普通:“那些长长的草,散乱地长在路边/那些花,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都是这样,干净”(《一盏马灯》);爱小村的孤独:“这低低的山冈……/这人类的地狱”、“我的故乡,我的声名的马车/把我的孤独一件一件/放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归途》);这是刻骨铭心的爱:“宽阔的石头和倒悬的青碧的水/是我的骨头和血液”(《梦》)。因此,他的爱使他的诗带有一种难以舍弃的疼痛感,带有生命成长的不安和涌动:“我需要像大海一样地翻滚”(《器皿》)。在短小轻盈的篇幅下,他写亲身经历过的亲人的死亡,在这条返回大湾村的路上,有多少泪滴又有多少鲜花远去:“这条孤零零的路上/没有一个车夫/我走着/没有人看得见//那边的尘土/裹住我全心/仍然孤零零的路上/听不见一个人的咳嗽声”(《在这条路上》),孤独乃至终老至死的气息弥漫着归乡之路。

诗人的山冈是低低的,就像一只低飞的鸟,低向深渊。故乡也许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田人是经历过亲人的猝然离去的,这种打击令其终生难忘。但是,“在乱坟遍布的山冈/我走来的路边的那些花草和树木/仍在蓬勃地生长”(《山冈》),这是诗人自己说的,故乡是生也是埋葬,埋葬一如大地的珍藏,那也是一种幸福。当读到这样的句子,读者已确信跟随着诗人回到他真实的大湾村,而不是一次虚无缥缈的遐想。最终精神缠绕着灰土,他的诗中,便也有着深长厚重的内涵和回味。

《三十年后·大湾村》,从各个角度和片断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质朴、平静、简约、节制与敏感、细致、小巧、精致并存。作者不是写实主义地叙事,而是加工提炼后的情感的升华。他有意识地控制着叙述的节奏,节制着语速的铺排,内中留下了看似平淡中的大量空白:“铁树是那个很老的老人栽的/一百年之后铁树开花了/开完花之后铁树就死了”(《大湾村》)。一个人的一生在两句诗中平静地结束,没有感叹、没有渲染,白描的手法背后,留下关于人生和时间的怀念。他的诗,是村庄情感的记事,而不是对具体事物过程的客观描述,他不展示技巧而崇尚朴素,我们往往被诗人缓慢的叙述方式吸引,在不知不觉中将阅读的速度放慢,让诗歌内在的情感渐渐弥漫。这样的叙述首先要诗人创作时的沉静心态,他用纸包住火,用泥土裹住种子,他有意识地让自己不说出一切,而在这样的迟缓中暗藏着多少心事:“它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它们没有太多的话说”(《黄阳司镇的鱼虾》),“人们对它视若无睹了/乃至它的枝上发出的那几片新芽”(《花儿渐渐远去》),这些心事只有鱼知道,新叶知道。诗人带着坦诚的率真,将这压抑下痛苦变得如此安静,甚至如哑然和失语:“你经历的这些风险,我很担心”(《廊坊》),这简单的直白,使人感到土地的朴拙和冥想中生命状态的真实,那些仿佛是大地上蕴含的原始的生命力,在风平浪静的底下,起伏着波澜。

田人这组诗,让我们看到了乡土本身呈现的价值。乡村生活里绵延着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和精神方式,在城市里的嘈杂改变和断裂着我们的生活时,在这个物质主导、精神匮乏的时代,坚守着自己脚下那一块扎根的土地,不断地在这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接壤处耕耘播种,仿佛一个质朴的在诗歌田间劳作的人,谁能说他不是这土地的主人呢?他让我们共享他珍藏于内心的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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