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徐则臣

2012-11-24 02:35张楚
文艺论坛 2012年1期
关键词:卡佛作家文学

■张楚

我有个小学同学,叫小静。此人有种非凡的能力,那就是:轻易就能把自己貌似庸常、幸福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糕甚至惨不忍睹。每次见他,我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有一次同学聚会,他喝了三杯白酒后问我:听说你也写小说,那你知道有个叫徐则臣的吗?我说知道。他瞥了我一眼说,我最近看了他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写得真他妈棒啊!我使劲点头。他又瞥了我一眼,说:你该向人家学习,小说就要写到人的心里去!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到把自己的眼泪都惊了出来。我知道这个人的生活一向匪夷所思,只不过,我搞不懂他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跑步穿过中关村》里的敦煌而流。

那是2006年冬天的事。我记得当时给则臣打了电话,欢迎他来找小静同学喝酒。

其实2002年就认识则臣了。那时有个“新小说论坛”,是浙江作家黄立宇办的纯文学网站,驻站作家有李修文、艾伟、廖增湖、夏季风。“新小说论坛”每个礼拜都就某一文学主题进行热烈讨论,当时非常之火,一时无两,很多青年作家都跑到那里贴小说。则臣的名字就是那时慢慢熟起来的。如果没有记错,他当时还在北大读研究生,尚未毕业。第一次在北京见面,他还特意带我到北大的未名湖转了一圈。中午吃饭,他只陪我喝了一杯扎啤,让我很是失望。不过,他倒是非常能吃,而且吃相颇为庄严。那之后,偶尔去北京,都忍不住给他打个电话,一起吃顿饭,聊聊小说,聊聊生活。他总是爽快地应允,不管倒几次地铁,都会背着一个黄色帆布书包风尘仆仆赶过来。我貌似喜欢喧闹,喜欢酒桌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快慰,其实与人真正交往起来,反倒是收敛、自闭的。好在则臣长了张忠直无欺的脸,你只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真诚、朴素、从容等一干词汇,并让你内心分泌出无端的信赖感。

再几年,则臣发表了大量的中篇小说,形成了自己的“京漂”、“花街”系列,名声大噪,奖拿到手软。则臣虽年少,却没有年少得意者惯有的蛮傲,人还是那个人,依旧实诚的一张脸,依旧朴实灿烂的笑容。他不会拒绝别人。有一次,一帮朋友喝酒后去钱柜唱歌。中间我去洗手间,见他正在走廊里徘徊——肯定是不想唱歌,又碍于情面不好早走。于是我们靠着玻璃幕墙聊起来。那是我们谈得最久的一次。我提到《苍声》和《伞兵与卖油郎》,我觉得这两部小说虽是他小说里的异类,却有着独特的、丰富的、狂野的美。它们有着潮湿的、腥甜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在他的小说里比较少见……他也提到我小说里的诸多问题,譬如叙述、譬如语言……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也不断有朋友端着酒杯过来招呼我们,而我们只是在那里靠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聊着文学……其实于我而言,生活在小镇,极少有这样畅谈的机会。更多时日,我惯于沉默并惰于思考。而则臣不同,他科班出身,名师之徒,有着深厚的理论素养,又有文字实践,对文学最本质的东西有着独立的、自由的思考。与他交流,时常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

当然,他不只是单纯的老好人,对朋友,有什么话他也不藏着掖着。有一次我在《人民文学》发了一篇小说,是他校对的。见面时他说,张楚啊,我给你提个意见,以后你的小说在投稿之前,能不能先把错别字好好改一改?我说,好啊。从那儿以后,无论给哪里写稿子,我都是把小说先打印出来,拿着铅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校对,拿不准的就去查字典,校两遍后,再让我的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同事帮忙看一遍。

则臣虽厚道,却不是个中庸主义者。他敢于说话,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有思想、有气魄的年轻作家走向成熟、走向“大家”的标志。譬如关于卡佛。我从来没有觉得卡佛写得有多好,当然,也没有觉得他写得有多坏,只是个有特点的作家而已。看到别人对他的溢美之辞,我时常感到困惑: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出了问题?后来我看到他写了篇文章,叫《如果我说,卡佛没那么好》。他说:“节制是写作的美德,但准确是更大的美德,如果为节制而损害准确,吾未见其明也。节制过了头可能就是矫情和做作。我读卡佛,常觉得这是个技术高妙的匠人,他的大刀斧劈带了点表演的成分……小说该有的枝蔓和丰沛,该有的模糊性,文字该有的毛边和艺术感,以及在更高精确度上需要呈现的小说和故事的基本元素,是忍受不了如此残酷的删刈的。卡佛的做法固然可以创造出巨大的空白和值得尊敬的沉默,不过稍不留心,也有可能把小说简化为单薄的故事片段乃至细节,那样不仅出不了空白,反倒弄成了闭合的结构,死死地封住了意蕴的出路。”我觉得他说的真是字字珠玑且一针见血!还譬如关于1970年代出生的一批作家的写作问题,他写了篇《别用假嗓子说话》,提到问题所在:这一代作家中有众多保有才华者,正沉迷于一些所谓的“通约”的、“少长咸宜”的文学款式,在从事一种跟自己无关、跟这一代人无关、甚至跟当下的这个世界无关的写作。这样的写作里没有“我”,没有“我”的切肤的情感、思想和艺术的参与。此类拼贴和组装他人经验、思想和艺术的作品,的确可以更有效地获取鲜花与掌声,但却与文学的真义、与一个人眼中的时代南辕北辙。我把这样的写作称为假声写作。我只能说,则臣长了一双火眼金睛,透过纷繁芜杂的表象,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假菩萨谁是真罗汉;我只能说,则臣生了一颗正直的心,在事关文学的问题上,从来不会装“老好人”,从而维持面子上的一团和气。对这个在文学道路上一路狂奔并时刻脑子清醒的人,我保持着一种真诚而且必要的敬意。

2011年春天到夏天,我跟则臣都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成了同学。按理说,漫长的四个多月,我起码能把他的酒量训练出一点。可是除了上课,我极少见到他。他比我想象中的忙多了:要去农展馆南里10号楼上班,还要到芍药居文学馆路上课;要去国内国外参加文学交流、活动,还要牵着大腹便便的老婆的手去散步;要自己写小说,还要阅读别人的小说。我只能说,这孩子真是太皮实了。有一次上课,他听得格外认真,头都没舍得抬一下。等中午吃饭时,他瞪着我说,今天上午,我校对了一个十来万字的长篇呢。然后他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牛肉来。

说实话,到了今天,我早就不指望则臣当个好酒友了。不过也无所谓了,郑小驴、冯啸然他们都练到白啤不忌荤素不忌的份了。只要则臣能继续写出好小说,只要则臣能当好那个叫“巴顿”的孩子的爹,只要则臣能保持一名无关风月、无关左右的独立知识分子应有的风度,那么,作为哥们的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们只会为他感到骄傲,犹如阿赫玛托娃在《在哪里总会有一种普通的生活》里所言:这座光荣与苦难交织、花岗岩建造的华丽之城……缪斯的声音,隐约可以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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