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由中国题材改编的西方动画电影在全球上映,引起了全球范围“中国热”,电影商们也赚满了口袋。早在1998年,这类作品就已经出现过。由美国迪斯尼公司根据中国家喻户晓的古代传奇故事花木兰改编的动画影片《木兰》,不但被誉为迪尼斯以往五年所推出的电影中“口碑最佳”的一部动画片,而且也是西方电影迄今为止取材中国素材类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这是迪斯尼第一次取材于亚洲地区,他们从自己的视点出发对这个中国历史传奇故事进行改写,将其改造成一个融合了东方和西方、传统与现代的流行电影。本文将通过比较文学的视野,去分析中西木兰在叙事、人物塑造等方面的差异,以及木兰故事改编的价值。
迪斯尼喜欢从不用的文化中寻找新的灵感和题材,用动画独有的方式对原作进行文化符号的拼凑,使之成为符合迪斯尼趣味的动画片。木兰代父从军的题材比较沉重,承载着相对严肃的“忠孝”观,并不符合动画片青春欢快的氛围,如何将故事拍得既有迪斯尼特有的趣味又兼顾中国韵味,是制片人极力思考的问题。他们致力于在东西方中找一个平衡点,通过中国元素的运用以及迪斯尼动画独特的叙事模式,将《木兰》打造成一部披着古韵中国外袍的西式电影。
正如迪斯尼戏剧制作公司总裁舒马赫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们决定制作一部有关中国题材的电影,或讲述一个在非洲发生的故事。我们就派一组人去那里考察。他们在那里绘画、摄影,然后把作品带回来。把故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再具体决定如何运作。在拍摄《木兰》之前,我们派了很多重要人物去中国,跑了很多地方。”因此,为了使整部动画片具有鲜明的东方风情,迪斯尼公司特别派了创作小组赴中国多个城市进行考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此外,为了让观众更好地识别中国风格,几百名动画师花了大量的时间模仿中国国画的画风和手法。《木兰》用中国水墨画和水彩的艺术手法,营造富有中国文化元素的场景。无论是开篇动画中那幅行云流水般的中式的风景水墨画,还是郁郁青山包覆下的小山村;无论是飘零着杜鹃花的青院白墙,还是重峦叠嶂的田野风光,都褪去了不少迪斯尼惯用的浓厚色彩,添增了水墨画的清淡幽远。在人物造型上,迪尼斯仍然承袭了一贯明显的正邪对比,但是人物却带有中国式的人物形象。木兰被勾勒成一位拥有秀气面容和纤瘦身型的中国古典美人,而单于面部线条粗犷,身材高大,与木兰明亮柔和的风格相比,单于灰暗强硬。此外,有一些小人物的造型也令人记忆深刻,木兰的媒婆体型肥胖,脸上有一颗媒婆痣,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中国式的媒婆形象栩栩如生。《木兰》还出现了许多中国特有的元素,如烽火台的狼烟、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印着龙图案的旗帜、竹简和毛笔……大量的中国文化意象符号被一一呈现,形成了让人一目了然的中国背景。
《木兰》中丰富的中国符号只是整个电影中的一小部分,当我们将它们与其他方面联系起来,就会发现故事的复杂性,这个故事不只还原了木兰原有的故事情节,更添加了迪斯尼动画电影的叙事模式。
《木兰》的故事情节基本忠于原来的面貌,但是制片人在原有的故事框架上进行自由细节的想象,使之成为符合现在流行模式的电影,从而在观赏性和娱乐性上更加引人入胜。《木兰》的情节母本主要源于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木兰诗》,其情节模式为:
1.木兰决心代父从军;
2.奔赴战场,思念故里;
3.不要荣华富贵,请求还乡;
4.亲友相迎,恢复女儿身;
5.以喻赞美木兰。
《木兰》在《木兰诗》原有的故事情节上进行改编和重组,它采用了好莱坞电影惯用的模式,在叙事结构上采用了悉德•菲尔德的三段式剧本框架[1],即——
1.建置(setup):匈奴入侵,皇帝征兵;木兰相亲失败,迷失自我;女扮男装,奔赴战场(木须龙出现,决定帮助木兰成为一个英雄)。
2.对抗 (confrontation):新兵训练,木兰赢得战友们的肯定(李翔出现);遭遇匈奴埋伏,木兰用计击退匈奴(木兰成为英雄);木兰负伤,身份暴露,被李翔赶出军营(英雄遭受质疑);单于未死,潜入皇宫,要挟皇帝;木兰救主,赢得皇帝尊敬和全国人民的拥戴。
3.结局(resolution):木兰谢辞归家,光宗耀祖;李翔求婚,木须龙成为守护神(皆大欢喜)。
通过比较,母本的情节比较简单,结局中规中矩;《木兰》基本沿用了母本的套路,脉络十分明晰。但是描叙的重点却发生了变化,对于军旅生活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剧情点也增添至35个左右,影片结局符合美式电影的大团圆模式,大大提升了影片的观赏性。
除了采用好莱坞的情节模式之外,迪尼斯也有属于迪斯尼自己的特色,表现为动画片的趣味性很强。在迪斯尼动画片中,有几个因素是固有的:第一,它在选材上必须是一个正邪对抗的故事,纵观迪尼斯的电影,与正义的主角相对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个反派人物。《木兰》中最大的反派人物是单于,他是激化主题、推进整个故事前进的主动力,也是使木兰成为英雄的“幕后功臣”。还有木兰相亲时的媒婆、皇帝的宰相等这类人物,他们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第二,迪斯尼动画片喜欢采用深受儿童喜爱的幽默轻松的手法,使电影充分喜剧成分。《木兰》中木须龙这个动物角色深受观众喜爱,它不但是木兰的得力助手,也负责了影片中的搞笑部分。木须并不是真正的龙,而只是一只小壁虎,它渴望成为守护神却只能是一个敲锣的,它的这个身份本身就降低了整个故事的严肃性,冲淡了矛盾的紧张感,使整个影片处在一种张弛有度的节奏中。第三,迪尼斯还喜欢通过歌唱的形式去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木兰》中的Honor to Us All表达了家人对木兰的期望,Reflection则是表现了木兰对于自己的质疑以及矛盾的心理特征。影片中的创作模式和西方影片元素,时刻在提醒人们:这是西方的Reflection,而不是中国的花木兰。
有关木兰的故事最早见于宋代郭茂倩主编的《乐府诗集》中的《木兰诗》,诗中塑造了一个忠孝兼具、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形象。“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让一个遵从妇道的传统女子跃然纸上,之后诗歌继续塑造这位女子的形象。“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在国难危机面前,木兰不能让年迈的父亲和稚幼的弟弟远征沙场,也不能弃国家危难于不顾,在个人、家庭和国家利益矛盾的交织下,木兰毅然选择女扮男装,投身到保家卫国的战争中。“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在抗战胜利之后,木兰选择返乡孝顺父母。在《木兰诗》中,“忠”与“孝”在木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木兰的故事在中国流传盛广,在民歌、诗词、小说或是戏剧等形式的改编下,木兰的形象也越来越丰富。终究,无论是徐渭的戏剧《雌木兰替父从军》还是张绍贤的《闺孝列传》,无论故事如何发展,人物如何变化,木兰品质里的忠孝观依旧是不变的。这种现象的发生并非偶然,这与我们的民族文化认同和传统价值观是密不可分的。中国是一个崇尚儒学的国家,它深深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化,是中国人民的价值观导向,而“忠”和“孝”恰恰也是儒家思想中的核心组合部分。孔子在《论语•颜渊》中说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了西汉董仲舒发展形成“三纲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则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法则。木兰代的故事经历了代父从军——奋勇杀敌——请愿还乡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由孝到忠,再由忠归孝的价值观转换的过程。其“忠孝两不渝”的思想正是儒家思想的体现。
由于文化的不同,《木兰诗》中木兰的这种价值观很难被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的受众所理解和接受,因此,《木兰》中将木兰改变成了一个更切合西方价值观的姑娘能更好地被西方大众所接受。
我们在观看《木兰》时,总觉得影片中的木兰“形似神不似”,这是因为迪斯尼采用了陌生化的手法给予木兰新的形象。什克罗夫斯基认为艺术创作不能照搬被描述的对象,应该采用艺术的手法进行处理,陌生化则是一种可行的手段,它让原来被人们多熟识的事物变得陌生,使受众在欣赏的过程中得到新的感受。这一手法在电影艺术中得到了广泛运用。迪斯尼将西方文化价值观的植入《木兰》中,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木兰得到了新的诠释。
影片一开始木兰就自我主导了一场失败的相亲,那名中国传统女子已不复存在,在歌曲Reflection,木兰唱出了自己不是一个父母所期待的好女孩:看看我不是爹娘身旁的乖女儿,难成温顺新娘我不愿;为出嫁装模作样,可若是违背家族礼教,三从四德定会使全家心伤。同时,歌曲也唱出了木兰渴望成为真实自我的心愿。皇帝的征兵给木兰创造了实现自我的机会,于是她半夜偷了父亲的战袍,想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能力。《木兰》刻意将故事的主体部分放在军营生活中,这是最能表现木兰个人魅力的地方,影片通过一系列的事件来刻画木兰的形象。新军训练中李翔留下了一个艰难的任务,在所有人都在打退堂鼓的时,木兰凭着一股毅力完成了任务,成为了新兵中最优秀的军人。雪山大战中在以少敌多的情况下,木兰凭着自己的智慧击败匈奴,拯救了自己的战友。最后,木兰皇城救主,将她的英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她不但给家族带来了无限的荣耀,也通过真实的自我赢得了爱情。
影片的木兰摆脱了传统的东方女性形象,她勇敢地去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体现着美国式的精神。电影是一个国家文化的载体,美式电影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反映美国的文化和精神。个人主义是美国文化的核心,它肯定了人自身的价值,充分体现了人作为社会主体性的重要性,鼓励个人依靠自我能力去创造自己的未来。在这种价值观的文化导向下,《木兰》有着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中国式的木兰被“肢解”,一个自尊自爱、积极寻找自我出路的现代女孩出现在银幕上。
《木兰》在全美首映的周末三天票房记录就达到2300万美元,整部电影给迪斯尼公司带来了超过3亿美元的利润。在美国电影院,《木兰》场场爆满,绝大部分观众都对这部影片给予高度的赞赏,孩子们看完后则大呼还想再看。《木兰》主题曲连续数周高居各大音乐排行榜冠军位置,其势头丝毫不逊色于同年推出的《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歌。根据电影改编的音乐剧从北半球演南半球……《木兰》的魅力与轰动效应于此可见一斑。《木兰》的魅力与轰动效应与美国人的两大价值理念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平民英雄,另一个是平等意识。
“平民英雄”理念。若是用一个与受众差不多身份的人物去传达美国精神,可能更容易被受众所接受。迪斯尼善于把握受众心理,常常塑造一个平民英雄而其成为美国精神的代言人。从整体走向看,电影中刻画的人物,无论是他处于什么时代,能力如何,都是英雄与反英雄的题材,最终都是以英雄的一方打败反英雄的一方告终,这就是美国电影中的英雄情结,它承载着美国人心中那种人人都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美国梦”。这种“美国梦”在电影中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折射出不同的英雄形象。到了20世纪80年代,电影中的英雄大多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他们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并不是战无不胜的强者,在故事一开始往往以弱者的姿态出现,然后在多次事件中成长起来。“虽然他也同样具备飞檐走壁的超能力,但是和别的超级英雄不一样的是,他有着和普通人一般的弱点,比如能被子弹打中、会喝醉酒,也可能被人击倒……他甚至还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神经问题。”[2]迪斯尼动画电影中就常常出现这样的英雄。《超人总动员》中的鲍勃曾经是鼎鼎大名的特工,在告别了他的职业生涯后,鲍勃拥有了家庭,过起了平淡的平民生活,现在的他只是一名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每天悠闲的生活使他大腹便便。昔日的英雄已经变成了“狗熊”:头发秃了,肚子大了,裤子紧了,皮带怎么也扣不上了……这种题材的动画片在迪尼斯中比比皆是,各种英雄都是从平民中变化而来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不完美的个人英雄。这种英雄人物满足了观众心中成为英雄的愿望。《木兰》中的木兰出身平凡,却成为了一个巾帼英雄,这就是迪尼斯看到的商业价值,影片中的木兰经过改编,再也不是中国传统那个德貌双全的完美女英雄,她学不会传统女子的温柔贤惠,是一个相亲失败的“滞留货”,这满足了美国观众的审美趣味,因而获得了成功。
平等意识。平等意识在迪斯尼电影中也是要极力展现的价值取向。平等意识是美国民族价值观中的一项基本价值。《独立宣言》中宣扬“人人平等”、“天赋人权”等思想,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平等的。迪斯尼也将这种价值观很好的表现出来了,如老鼠在人们眼中是肮脏的、可恶的,但是迪斯尼却为它塑造了一系列可爱的形象和拍制了一系列的动画片,动画片中的这只名为米奇(Mikey)的小老鼠聪明风趣、造型可人。这就是迪尼斯的一项基本价值,迪尼斯通过电影方式表达博爱精神,洗涤了人们的心灵,蕴含着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以及动物与动物之间和谐相处的关系,体现一种和谐之美。木兰的故事就体现着这种平等意识。在中国古代,男女地位极其不平等,《周易•季辞》中对男女地位就有一个明确的规定:“乾为天,是阳物,乾道成男,坤为地,是阴物,坤道成女,天尊地卑。”在男尊女卑的中国封建社会,木兰却可以代父从军,成为光宗耀祖的民族英雄,这种男女平等的意识得到了迪斯尼的青睐与发扬光大。因此,迪斯尼在《木兰》中并没有采用激进的女权主义观,影片中并非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矛盾冲突,而是将这种矛盾上升至民族意识和人性平等的高度,这种改编手段更能得到更多受众的认可。
有人将好莱坞电影比喻为一个传播美国文化的“传教士”。的确,每一部迪尼斯电影都带有浓郁的美国色彩。属于中国的“木兰”经历了美化文化的洗礼,被赋予美国的精神内涵,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全球大众文化的一部分。目前我国的电影已经进入了一个相对成熟的时期,但是相对与国外很多的电影还是处于弱者地位。《木兰》保留了原有的民族性,又加入了很多现代元素,使受众不会由于时代、文化的不同产生距离感,反而更激发了受众的兴趣。这给我国电影提供了很好的借鉴,我们应该更多地关注自己的文化,又要结合当今的时代精神去挖掘电影可以赋予我们的价值。
《木兰》的成功使迪斯尼在2005年再次推出《MulanⅡ》,再次使迪尼斯获得了巨大的利润。反观中国2009年推出的电影《花木兰》,在国际上却反响平平。如今,越来越多的中国形象和中国元素被搬上了国际的大银幕,当2011年6月上映的《功夫熊猫2》再次取得优厚票房的同时,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思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却让美国人捷足先登,打上标榜美国文化的标签?
注释
[1]悉德•菲尔德在《电影剧本写作基础》中将电影剧本分为建置(开端)、对抗(中段)以及结局三个部分,他在著作中详细解析了每一个部分的形式、需要的时间、需要设置的内容等。
[2]刘见林:《由漫画翻拍电影看美国人的超级英雄情结》,《华盛顿观察》,2003年第30期。
[1]马华:《影视动画影片分析》,中国宇航出版社,2003年版。
[2]戴维•莫利•凯文•罗宾斯:《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与文化世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3]赵东:《外国优秀动画电影100部》,中国时代经济出版社,2008年版。
[4]王志敏:《电影学:基本理论与宏观叙述》,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版。
[5]刘见林:《由漫画翻拍电影看美国人的超级英雄情结》,《华盛顿观察》,2003年第30期。
[6]李祥林:《从美国动画片<花木兰>说开去——从性别文化视角考察“木兰从今”故事》,上海艺术家,1999年2期。
[7]黄秀红:《从美国电影<木兰>看全球话语境下的文化涌动和中国文化》,电影文学,2008年12期。
[8]周琳玉《他者化与政治镜像——对迪斯尼动画片<木兰>文化身份的省思》,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