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小说尤其是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人们都知道,“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典故是出自对义薄云天的关云长的一段经历的写照。最近我又观看了央视播映的电视连续剧《特殊使命》,深深感到其中的巩向光(巩谓平)的艺术形象的确是对这句名言的最佳诠释。
巩向光原是中共地下党员,在与国民党中统特务组织的斗争中屡建奇功,使敌人闻风丧胆,被称为“最危险的杀手”。后来受地下党负责人烛光指示,假装“叛党”,打入中统组织以获取敌方情报。由于烛光不幸牺牲,地下党一时无法得知真相,巩向光就背着“共产党的叛徒”的罪名达12年之久,期间,甚至几次都差点被地下党的锄奸队杀掉。但巩向光一直对党赤胆忠心,利用中统“巩副主任”的身份,为党获取重要情报,尤其是在保护周恩来副主席的安全和密电通知延安党中央关于敌人即将进攻延安的消息等方面,为党立下大功。他与一直对他心存疑虑的“妻兄”、中统特务头子余沁斋长达12年的智斗更是令人触目惊心,观众时时都会为他的安全捏一把汗,但他以坚强的信念和超凡的智慧每次都化险为夷。最后,余沁斋只能以服毒自杀来承认自己的失败。深深潜伏在敌人内部的“05号”( 欧阳荷)对巩向光的种种表现了如指掌,经她向党中央社会部首长汇报,终于经毛主席特殊批准恢复了巩向光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并被委任为渭城地区的副政委继续为党工作。这部电视剧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令人回味无穷。我认为,与众多谍战影视作品相比,在“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名言的诠释上可谓已臻于极致。
然而,电视剧毕竟是艺术作品,故事情节和剧中人物都带有虚构性质,尽管所涉及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基本上是真实的。由此我想起了一件真实的亦即实有其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那就是已故著名作家、翻译家丽尼(郭安仁)的往事。
丽尼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以《黄昏之献》《鹰之歌》《白夜》三本散文集而闻名文坛,他翻译的《贵族之家》《前夜》等屠格涅夫小说更是为人们交口称誉。他并非共产党员,但在三十年代初就加入左翼作家同盟从事进步文艺活动并与巴金等人共同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出版了大量中外进步文学作品。他与荒煤是密友,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白色恐怖期间,荒煤曾长期寄居他家并在他家中开过好几次地下党秘密会议。抗日战争爆发后,荒煤去了延安,丽尼却因已经成家而留在了国统区,据巴金之弟李济生回忆,他后来在重庆国民党军训部编译处当一名英文翻译时,因为他英文好,曾给时任军训部部长的白崇禧的儿子教英文从而受到白的赏识。由此,当白崇禧升任国民党的国防部部长后就把他带到身边当了部长办公室秘书室的少将主任秘书。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忆丽尼》一书中许多相关人士对他的回忆,这段期间他也可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一下班就回家,不与那些官僚应酬。当时最重要的是他乘机弄到一份“蒋军整个作战计划”的重要军事情报并辗转密报到我党中央军委。中共中央统战部原副部长张执一就此事作了相应的证明:“文学家丽尼(郭安仁)在解放战争期间,曾在国民党军委首脑机关担任英文翻译,乘机弄到一份蒋军整个作战计划,找不到党的关系,只好到上海找到作家胡风,胡又找到在宋庆龄先生主持的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的廖梦醒同志,廖再设法转交给我。上海局密电报给中央军委,军委曾来电奖励,认为对我军作战有很大帮助。”①
我的母校暨南大学党组在为丽尼所做的政治结论中,在引述了张执一这段回忆录的全文后写道:“经过调查,已有材料证明张执一同志这段回忆录的真实性。由此可见,郭安仁同志对人民解放事业做出了贡献,是有功之人,其功不可没。可是他有功不居,对此秘而不宣,直到最近我们才了解到这一情况。”结论中还提到,他“多次掩护营救过革命同志。据充分材料证明被郭安仁同志保护的不止一人,在三十年代白色恐怖中为列入搜捕名单的青年学生通风报信,为被敌人捉住的同志挺身担保,为无处栖身的同志提供住处并予以经济上的支持。到了解放战争时期,他利用自己的地位营救过被捕的地下党员。这些情况在他的历史档案中均有证明材料”②
巴金《随感录》的英译者、澳大利亚友人白杰明在《为巴金忆丽尼补白》这篇短文中认为“……丽尼有此非凡功劳,理应载入史册”③我想,白杰明的这句评语是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名言又一次完美诠释。
但是,丽尼对于他这段走了弯路,从一位进步作家转入“曹营”的经历一直在深深自责。在全国解放后他虽然参加了革命工作,无论在武汉担任中南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和武汉大学教授,或是在北京电影艺术编译社和中国电影出版社主持外国电影史论译著的工作中他都以忘我的“甘当孺子牛”的精神默默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似乎力求以此来弥补自己的“失足”。而对于他过去为党送重要军事情报的事始终只字不提,以至连他的好友荒煤和他的夫人许严都只是在他逝世多年后才得以知晓。
从1954年到1965年这十一年期间,经他最后审定出版的翻译书刊达到三、四千万字之多,他对我国电影出版事业的贡献是极其巨大的。可是,在解放后,除了受荒煤之托以“立尼”署名发表了关于《中国电影发展史》的长篇评论文章外,就不再写任何东西了。巴金为此深感惋惜。认为对于曾写过“江南,美丽的土地,我们的!”等名句以及唱出嘹亮的“鹰之歌”的丽尼,从此不再以他优美的散文诗奉献给广大读者,是文坛的一大损失。
巴金和荒煤都认为,丽尼可能因为走了这一段弯路,“历史包袱太重”而深深自责,才会从此缀笔,而把全部精力放在提携翻译后进上面。然而,如果我们能全面地、历史地看待问题,仅凭他向党密送重要军事情报一事,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他走弯路的过失。白杰明所说的“丽尼有此非凡功劳,理应载入史册”这句话,可谓既公允又中肯。
就“身在曹营心在汉”而言,丽尼与巩向光当然是很不相同的。巩向光一直是对党赤胆忠心,背着“叛徒”的恶名为党默默工作,屡建奇功。而丽尼则是从一位进步作家走入“曹营”真正“失足”了一段时期,虽然他也为革命事业做了不少工作但毕竟也有瑕疵。其实,这也是许多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难以避免的悲剧性命运。
促使我写这篇短文的动因,除了重看电视剧《特殊使命》而产生的联想外,还有一件更“现实”的事情。
今年是《中国电影发展史》出版五十周年,有关机构准备举行纪念活动。这部史书的奠基性意义毋庸讳言,迄今为止出版的众多中国电影史论著都难以超越它,特别在丰富翔实的史料方面,此书的编著者们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功不可没。但与此同时,丽尼为修改审订此书所做的重要贡献,王越为此书所做的长达八年的文字图片资料搜集的辛勤劳动也都不应被人遗忘。丽尼为此书所做的主要是“修改”工作,而不仅仅是“文字加工”工作这一点,此书的编著者之一、写了绝大部分章节的邢祖文生前就说过:“郭安仁(丽尼)把电影史真是改得莫洛洛(上海话:很多很多)啊”,而我本人也亲眼看到过经他作了大量修改的此书前言部分的原稿。④但愿在举行此书纪念活动时能对这部著作的所有参加者们都致以崇高的敬意。
注释
①参见《张执一回忆录——在敌人内部》《革命史资料》第5辑(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编撰委员会编1979年)参见《忆丽尼》一书中《忆爸爸丽尼》(郭梅尼著)120页
②转引自《暨南大学党组为丽尼所做的政治结论》参见《忆丽尼》一书中《忆爸爸丽尼》(郭梅尼著)120页
③见《忆丽尼》一书中《忆爸爸丽尼》(郭梅尼著)120页
④参见郑雪来《再谈丽尼修改﹤中国电影发展史﹥问题》,《电影评介》(2009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