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凭借银幕处女座《耳朵大有福》获得第十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评委会特别奖后,辽宁籍青年导演张猛执导的第二部电影作品《钢的琴》不仅成功斩获第23届东京国际电影 “最佳男演员奖”,第三届悉尼中国电影节“评委会特别推荐奖”, 第18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艺术探索奖”等众多国内外大奖,还获得了著名华语导演吴宇森、韩国名导郭在容、知名电影人方平与鲍起静夫妇、张小北、程育海以及主持人崔永元的高度评价,更被誉为2011年度“口碑第一强片”。
“一边倒”的好评,引发了我的观影兴趣。该片讲述了钢厂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在离婚后获得女儿的抚养权,召集旧时工友为女儿小元铸造一架“钢的琴”故事。张猛延续了《耳朵大有福》中对东北老工业区底层工人题材的深入挖掘,其巧妙的故事构思与人物形象的塑造,独特的影像语言与匠心独具的声音运用,共同成就了这部小成本影片的神话。
作为导演,但同时又是本片的编剧,在故事构思上张猛将监护权的纠纷,很自然地引到了钢琴上,当然这是因为小元打小热爱弹钢琴,其次“小元说了,谁给她买钢琴她就跟谁”。 因而钢琴这一物件成了全片的叙事焦点,除了作为影片叙事的核心人物——骑着摩托为了生计而四处奔忙的钢厂下岗职工陈桂林,他昔日的工友们也一一呈现在观众的视野之中,虽然导演描写他们的笔墨并不像给予主角的那么多,却颇为细致。随着情节的不断演进,人物形象渐渐清晰丰满了起来,我们看到了丧偶独身的曾是油工的小学门卫王抗美,敢爱敢恨的歌者淑娴,终日混迹于麻将桌与舞厅的胖头,曾是焊工的“妻管严”屠夫大刘,谨小慎微的木工二姐夫,改邪归正后靠配钥匙的手艺活为生的快手,曾是砂工的季哥,汪工等人。这些人虽然有的在陈桂林开口借钱时,推脱、躲避,在醉酒后偷琴被抓产生矛盾与不悦,但在陈桂林为留住小元而造琴的感召下,还是都聚到了一起。造琴这件事就落在了这么一群人身上,当制作木琴的构想被现实推翻后,制造一架钢制的钢琴在一群钢厂下岗工人面前就变得理所当然且无可厚非。其实早在抬琴回教室后的对话中我们就发觉了这一行人要造一架“钢的琴”的端倪,在这些老工人眼里钢琴不过是一架由有八千多个零件组成的发声机器,从琴键到榉木的面,从油漆到钢板,他们的结论是“活儿不错”。潜台词其实是“我也能”就不言而喻了。
在景别的运用方面,全景和远景成为导演的宠儿,镜头不仅摄入了人,更把人物所生存的环境也囊括其中。往往是,后景是矗立的大烟囱,前景是两个人在争执;后景是充满着颓废气息、堆放着钢铁杂物的厂房,前景是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后景是锈迹斑驳的红色大门,是正在变革与拆迁的东北老工业区,前景是生活所磨损而挣扎活下去的小人物们。但由于景别的选取,角色仿佛置身于舞台之中,观众则始终与人物保持着一定距离,似乎在他们之间存在着“第四堵墙”,既不会疏离于情节的发展也不会因感伤的情绪而潸然泪下,反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其中所发生的一切。画面中庞大的建筑物与矮小的人物形成巨大反差,凸显了面对钢铁文明的腿色和即将远去的时代,普通人的渺小卑微与无可奈何。其实,何止是小元、陈桂林的婚姻生活、陈桂林的父亲以及比陈父还大两岁的那两幢大烟囱,即使是整个时代也行将远去。即使工人们联名写信,即使汪工组织了关于烟囱改造构想图的会议,即使工人们激情澎湃,那两座承载了太多回忆,被视为“回家的坐标”、“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好朋友”的烟囱最终还是在工人们的凝视中轰然倒下,留下的不过是怅然所失的工人和蒙蒙灰尘。张猛说:“烟囱倒掉的时候,就证明社会的进程要开始逐渐吞噬这样一个工业的时代。”
影片中经常出现的低机位的移动镜头所呈现的近景充分展示了人物生活的细节部分,而低机位移动后形成的特写则被用在展示钢琴的制作流程上,具体而细微的动作,纯熟的手艺,专注的眼神,再配以怀旧的苏联歌曲,仿佛这不仅在制造一架钢琴,不仅是为了留住小元,而是用敲击机器零件的方式来奏响生活的琴键。这场景仿佛回到了那个激情如火的年代,我们悄声跟在镜头之后与每个人擦身而过,静寂无声,而后凝视。张猛的平移镜头让我想到了《枯木逢春》中卷轴画的处理方式,同样的舒缓与娓娓道来的从容。
导演除了将灰色和阴冷的太空、荒芜颓败的厂区、破旧不堪的厂房,狼藉零乱的车间,冰冷的机器、卑微的人群纳入了它的视觉语言里,也将众多具有怀旧意味的乐曲收入到听觉语言中,视听的巧妙融合共同为影片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愁思。谈到声音的运用,导演可谓匠心独具。首先是音乐,本片中出现了有声源音乐和无声源音乐两种配乐方式。有声源音乐,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影片中陈桂林为小元制作纸壳琴的段落,与女儿所玩游戏超级玛丽的过关音乐同步为我们展示的则是穿着绿色毛裤在狭小过道里的陈桂林柠灯泡、削铅笔、铺纸、画琴面、钉琴架的一系列动作,父亲的苦心显然有着不合时宜的可笑之处,配合着超级玛丽失败的音乐,其中的荒诞与滑稽便一涌而出,也预示了纸壳琴的不可行。而无声源音乐在影片中随处可“见”,穿插于影片中的竟有23首歌之多。包括开篇时的《三套车》和《步步高》,醉酒后的《心恋》,在卡拉OK时的《怀念战友》,片尾部分的《幸福拍手歌》和《西班牙斗牛士》等等耳熟能详的歌曲,当然还有片中不时响起的德国组合嬉皮士17 (17 Hippies)的歌曲。无一例外,这些歌曲都是上世纪的作品,或流行或经典,或欢快或舒缓,却共同为影片笼上了一层营造了一种怀旧氛围。
揭去为小元造琴这一表层故事,影片深情地诉说着的是对那个行将远去的年代以及一切与那个年代有关的人和事的无限眷恋与不舍,那是陈桂林和工友们对他们曾经挥洒过青春的钢厂、曾经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工具的怀念,对已渐行渐远的“钢铁年代”的挽留。影片为我们展开的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东北老工业区的一幅幅画卷,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国企改革使得工人阶级这一曾经政治光环极强的群体逐渐被边缘化,甚至失语。下岗之前,他们是伟大而光荣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中的成员,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奉献了青春甚至一生,他们以一个集体形式而存在。但是,曾经的翻砂工、油漆工、焊工、木工、车工们下岗之后却四下散落在了社会底层的各个角落。几乎一夜之间生活完全变了个样子,还来不及舔舐“集体生活”崩塌后带来的创痛就被匆匆赶进了市场经济的潮流中,纷纷走向了自己独立的生活。与国企的大集体生活相比,他们独自的生活没有了“铁饭碗”的保障,只有“不怕笑话”、“解放思想”才能挣着钱活下去,没有了充实而昂扬的精神支撑,而各自处在挣扎与困顿之中。
但在造琴这件事的“撮合”下,众人重聚,在我看来,重聚绝不仅因为陈桂林与他们是昔日的工友或者私交甚好,更多是他们眼神与话语中透露出对昔日的集体生活的渴望,是为自己的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留恋。所以,与其说,工友们重聚是为了陈桂林的梦,不如说造琴是他们的一次“圆梦之旅”;与其说重聚是为了陈桂林与小元一辈子在一起,不如说是他们的一次“重拾自我之旅”。
正如秦海璐所说:“当你有机会再回到那个环境当中去的时候,大家的那种情感其实是依托在机械的、冷冰冰的残破的环境当中去,这个是影片最深邃的东西。”他们所希冀的更多的是对那个即将远去的时代的再次凝视,因为由于社会变革,为了时代发展的进程而要求他们离开,他们总要试着做点什么来让这个时代所铭记,无论是“为兄弟牛一次”,还是“为尊严搏一回”,总之不希望就这么被社会遗忘在偏僻的角落里,堙没于历史。如果钢琴制造成功,这架钢琴将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失败,它将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1]李云雷.工人生活、历史转折与新的可能性——简评《钢的琴》[J].电影艺术,2011,(2).
[2]张猛.《钢的琴》四人谈[J].当代电影,2011,(6).
[3]梁炯.看碟:《钢的琴》[J].西部广播电视,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