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宁
中国山水画源远流长,简略言之,萌芽于春秋战国,繁衍于隋唐,延续到明清而至现代。中国山水画虽然晚于人物、花鸟画,但其一朝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硕果累累,历数千年而不凋谢,成为中国画的主体。钱松喦先生就是当代中国山水画坛上一位杰出的领袖人物。
钱松喦(1899-1985年),江苏宜兴人,出身于书香世家,九岁即入塾随父亲读书并学诗画。十九岁入无锡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在校四年钱松喦刻苦钻研铅笔画、水彩画,以及透视、解剖、色彩等西画技法,为其后成为一代画坛的领袖人物打下了坚实的西画基础。
毕业后钱松喦一度卖画为生,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辛与不平,发出过“苍苍者不遗斯民欤”的感叹。这段时间他专在传统上下功夫,上溯宋元明清诸大家,尤以“三石”(石田、石谿、石涛)为宗,取石田(沈周)的朴厚、石谿的苍莽、石涛的灵变,其中尤喜石谿厚重的风格和颤笔笔法,多画苍岩、寒林、流泉、意境闲逸而散淡。后来他自己总结说,这是尚未“脱离前人窠臼”的时期。
解放后,钱松喦先生的生活和艺术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相继被选为无锡市第一届文联主席、无锡市人大常委等,他有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开始表现新内容,尝试改变旧程式。1960年参加“江苏国画工作团”与傅抱石、亚明等共同经历了22000里的写生征程。这一壮举促成了年逾花甲的他对以往自我技法风格的变革,形成了浑厚民族传统与强烈时代气息和谐一致的新画风。1962年,他以《红岩》一举成名。又佳作不断,《常熟田》、《三峡灯》、《泰山顶上一青松》等一系列力作问世。一批著名人物如邓拓、华君武等写了专门评论,说他的画“基本解决了中国传统山水画如何反应社会主义时代精神问题”,“为山水画推陈出新闯出了一条路子”。钱松喦成了当时山水画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榜样。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钱松喦《江上朝暾》就是这一时期的优秀力作。
“文革”后,钱松喦获得“解放”,回到南京,他仍然勤奋写生与创作。1975年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两年后,以80岁高龄出任江苏国画院院长。进入80年代,依然壮心不已,游北访南,作了不少大幅作品。而写生方法、颂美的主题和向上的气息仍然不减当年。正如肖平先生所说:“松喦先生是勤奋严谨的艺术家。他珍惜时间,珍惜笔墨,犹如珍惜生命。他86个春秋的人生留下了数以万计的艺术珍品,山水、人物、花鸟应有尽有,不论雄伟巨制,还是遣兴小品,皆可见其独具匠心,闪烁着生命不息的光芒。”
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珍藏的这幅《江上朝暾》是钱松喦先生1965年受当时的市委书记彭冲同志委托,与傅抱石、林散之、宋文治等一批著名书画家为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瞻园的外宾接待室花篮厅而创作的一幅作品。《江上朝暾》,纸本,设色,长159cm,高91cm,作于1965年,是钱松喦先生66岁时所创作。此时正是钱松喦先生精力充沛、艺术上极为成熟的时期,也可以说是展示作者较高绘画水准的代表作。全图构思巧妙,给人以雄浑、险奇、苍茫光润、积极向上之感。
判断一幅画的优劣,一时很难回答。每个人的生活阅历、审美情趣、文化素养、个人偏好等等的不同,得出的结果也不尽相同。但是艺术的客观标准依然是存在的。中国山水画的标准大体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类:即看它的气象、笔墨、韵味。这三点如果达到了较高标准,就是好画,否则就不能算好画。
我们拿第一个标准去衡量《江上朝暾》。所谓气象,就是看它的构图是否壮健,气象是否高华,有没有矫揉造作之处,来龙去脉,是否交代清楚,健壮而不粗犷,细密而不纤弱。做到这些,第一个标准就差不离了。《江上朝暾》突出的表现了钱松喦热爱新时代,热爱新生活,对祖国山川河流的变化,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情,他饱蘸笔墨从中国绘画特有的散点透视把燕子矶突兀于画面中央,这一上虚下实、有轻有重的取势,亦是破平之法,气势险绝。似有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构图之妙用,整个燕子矶耸立于画面中央没有一点堵塞之感,反而更觉画面雄浑、厚重、气象万千。这是虚写长江之水而得到的构图效果。右角用淡墨朱膘虚写的南京炼油厂,处于曦光晨雾中,增加了画面的美感,建设的繁忙,也增加了江面的开阔,画幅的气势。钱松喦更是把中国书画的“屋漏痕”发展到了极致,以古朴、沉稳、雄健的笔墨,积点成线,斑斑点点,具有一种特殊的美。这方面,他在当时是“独诣”一家的,没有任何一家与他同能,而且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
我们再拿第二个标准去衡量《江上朝暾》。笔墨风格既要不同于古人或并世的作者,又能在自己的独特风格中,每有变异,摒去陈规旧套,自创新貌。而在新貌中,又笔笔有来历,千变万化,使人猜测不到,捉摸不清,寻不到规律,但自有规律在。笔墨是两个概念,正所谓笔为骨,墨为肉,水为血,气为魂。用笔要毛,忌光。笔松乃见毛,然后有苍茫的感觉。不是笔干了才见毛,湿笔也可见毛。要做到笔松而不散,笔与笔之间,顾盼生姿,错错落落,时起时倒,似接非接,似断非断,虽湿也毛。毛的对面是光,松的对面是紧。光与平相关联,紧与结相互生,不光不平,不紧不结乃见笔法。在用笔上钱松喦先生达到的高度,是后人难以企及的。正如前面所叙他把传统的书法“屋漏痕”发展到了极致,加之他的书法来自篆隶,魏碑等,因而我们在《江上朝暾》上看到的笔笔入纸,古朴、浑厚持重的线条,正如他自己所说:“国画在技巧上的发展,和书法不能分割,即是把书法精神渗透在作画技法表现中去,而成为世界上独特的民族风格”。再看用墨,墨从笔出,下笔之际,笔锋转动,发生起倒、顿挫、徐疾粗细等变化。其变化是利用墨来记录下来,如果无墨,空笔转动,何以见用笔之妙,所以墨是为笔服务的。至于墨的干湿、浓淡、也是笔头上出的效果。所以一般说用笔用墨,似乎是两者并行的,实则是以用笔为主、用墨为辅。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这幅《江上朝暾》是钱松喦先生笔墨成就的典型代表作,其笔酣墨饱、水墨淋漓。沉着痛快,后来钱松喦先生告诉他的女儿钱心梅女士,他以后又画了两张以燕子矶为主体的类似《江上朝暾》的画稿,但其笔墨效果都不如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珍藏的这幅好,希望钱心梅以后有机会去看一看。说到沉着痛快,是评画的很高标准。沉着和痛快,是两回事。往往沉着了就不能痛快;痛快了就不能沉着。二者一静一动,好像不可兼得。实则毫不矛盾,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果只有沉着没有痛快,笔墨就要“呆”,就要“板”。如果只有痛快,而没有沉着,那么所谓痛快每每就要滑到“轻”和“薄”上去。所以有了沉着再加痛快,才能做到笔墨运用的极致。钱松喦这幅画章法开合清楚,顺情合理,毫不牵强。就是在用笔上也是沉着自如,节奏分明,虚与实、动与静、都顾盼呼应,往往几笔凝重沉着之间,参以几笔飞动之势,求其不平,而得节奏之美。
再看最后一个标准“韵味”。所谓韵味就是一幅画打开来,第一眼就有一种艺术魅力,能抓住人,往下看,使人玩味无穷。看过之后,印入脑海不能即忘,而且还想看第二遍。气韵里面还包括气息。气息近乎品格,每每和作者的人格调和一致。所以古人说:“人品既高,画品不得不高”。一种纯正不凡的气息,健康向上的力量扑面而来。看了画能陶冶性情,变化气质,深深的把人吸引过去。钱松喦的这幅《江上朝暾》,打开画幅南京江边上的燕子矶突兀于画幅中央,浓墨、淡墨夹写其间,使得燕子矶更加雄奇、险峻、苍润,加之以浑厚的淡墨虚写长江,以朱膘加墨虚写炼油厂,在用水墨烘晕,整个画面显得非常光润和明洁,南京炼油厂在黛墨岚气中闪闪发光,虽地处偏远,却抢人眼帘。加之钱松喦《江上朝暾》这一题款起到点睛之笔,把作者整个的爱国之情倾泻出来。整幅画面苍润而辽阔,健康而向上。炼油厂的曦光是早晨的太阳,也寓意着新中国建设的曙光。这是中国写意画的长处,它要引导读者的思想到画幅外面去,从而耐人寻味,挹趣无穷。于画外得到联想,以弥补画面之不足。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今天站在这幅画前欣赏它,品味它,仍然感到这是一幅不朽的画,传世的杰作。除了笔墨美,意境美外,作者蕴于其间的智慧、品格以及作者的美好精神、生命,都存贮于这笔墨之中,存传于世,世人读之,亦正在受其裨益。
如果钱松喦先生当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实写炼油厂,那么高耸的烟囱,宏伟的锅炉以及中国画擅长表现的云烟……虽在那个时代不失为一幅好画,但在今天看来,它就不为大家所接受,他是落后、污染和破坏生态的象征。这也正是艺术家的前瞻性,他把炼油厂虚写与晨曦之中,当年和现在看它,都是生机勃勃,无限美好。因此我们从《江上朝暾》中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从笔墨、构图、用色到立意全新的中国画体系。正是这个体系把祖国的高山大川,黄土高原,塞外风雪,江南春雨及城市、工厂自然地表现出来,而没有一点牵强之感。正是这个体系形成了钱松喦独特的艺术风格,确立了其是中国山水画创新的成功者和代表者的地位,同时也标志着钱松喦先生已由文人画家成为一名与国家同命运,与时代共节拍的人民画家。
这里我想借用徐改先生的话来结束本文:从钱松喦先生的经历和作品,我们可以得到如下认识:
其一,钱松喦对新题材和歌颂性主题的选择。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乐观自信的英雄主义情怀,真实的表现了新中国前期的时代精神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也反映了那一时期大多数人的观念和情感。
其二,钱松喦个人在新山水画中灌注的情感是真诚而执着的。他自身的经历使他切实感到新、旧中国的不同。他对共产党的领导,建设新成就的颂美是由衷的,在他的思想深处,还有儒家的入世、济世思想,这对他的政治与艺术选择也起到一定作用。
其三,钱松喦的艺术,虽融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如一定程度的焦点透视和光的表现等,但基本面貌仍是传统山水画形式和笔墨方法。他的经验是:给画面以明丽的,富于象征意义的色彩(如红色),画风严谨工整,突出典型与共性。这种格体,既不同于以捕捉自然山川的莫测变化,创造新奇意境的傅抱石,也不同于突破旧山水规范,重新肯定视觉真实、回归自然美的李可染。钱松喦的经验表明,以传统形式和方法表现新的时代能够走出一条新路。
其四,钱松喦获得成功的主要途径是写生,但他的写生大体坚持了传统方法,传统风格与传统笔墨,与许多融入西方方法,对景摹写的国画写生不同。这种方式,对当代中国画的发展具有更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