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克福与书相遇

2012-11-20 02:43张洪
博览群书 2012年4期
关键词:法兰克福书展书店

○张洪

2011年第63届法兰克福书展的主题“Rethink,Renew”,网络上翻译成“再思考,再出发”,非常准确。不过,还是觉得孔老夫子传下的话简捷精当——三思而行。业内高人早有指点:书展只有短短五天,只有在一年中其余360天下足功夫,才能获得成果。否则,只是见上几位朋友,推荐几本书,拿回几摞书目,或者签约几个合同,那你这趟万里之行的价值或多或少就要打折扣了。《法兰克福评论报》10月11日头版报道书展开幕,配上高扬的书页插图,像是展开手臂的迎客松。7500家展商,来自110个国家,书业的奥林匹克盛会名不虚传。该报估计书展期间将接待28万访问者。

我在出版社供职12年整,置身的国际书展除了北京,就是伦敦了。法兰克福会如何展示其图书的魅力呢?

正式开展前一天,布展连带预展,我们以参展商身份购买的入场券每张45欧元,可多次进出展馆,6天里免费乘坐市内的公共交通设施,火车、地铁、巴士之类。出版人一举成为了观光客和购物者,法兰克福让我们充电,也留我们歇脚;经营之余,何妨去休闲与浪漫?一票在手,满城任你行走。

展馆内,轻型吊车搬运集装箱来往行驶,漆油、打扫、拆包、上架,整理完毕、开门迎客的展台寥寥无几。奔忙劳碌的气氛下,只好顺手翻看目录推广手册,仰头欣赏招贴灯箱。伦敦书展主宾馆的创意设计,在中国展区格外显眼,灵感激发活力,创新连接进步,中英文对照的关键词连缀成色彩跳动的扇面,预示着下一轮中国浪潮的蓄势待发。

出去逛商店。老城区里先吃了顿快餐汉堡王,瞥见人行道对面平铺的柜台,盒子里装着污损的打折书,减价书摊户外驻足,欧洲很多书店当街都是这身打扮。赶紧登堂入室,正入眼帘的是畅销书、特别推荐专架,在收银台旁边把守着登上二楼的要冲。英文作品仅有两个架子,最上一排赫然标注着哪些作品出自德语作者之手,其中有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的英文版,E.T.A.霍夫曼的《国王的新娘》等一系列童话小说。经典中窄窄的一列有马克·吐温、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第二排右侧单独一个标签,竖立着十余部歌德作品的各种版本,提示着我们正置身于这位德国文化象征人物的家乡。按照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说法,大约18世纪,也就是歌德时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逐渐浮出地表。之后德国人才把文学、哲学、神学等区分清楚。犯罪题材是西方文化的一大特色,书店中相关图书也成气候。前几年柏林几位年轻人发起成立了一家出版社,干脆直接以罪犯作为其社名。休息区摆放着一对红色沙发,背后两扇黑白相间的对开屏风与书架间隔开来,茶几上的笔筒里装着几支铅笔,读有所得,随时记录,只要别弄脏了书籍就好。

法兰克福老城区书店休息区一角

书店西侧路上,向日葵花插在瓶子里,在门口整齐地排成一个方队,列队欢迎人们走进这家小店。原来主要经营日用礼品杂货,玻璃器皿、圣诞蜡烛等一应俱全。屋角的桌子上摆放着厨艺、营养类图书,还有几本童书,方便家庭主妇们一并采购。我们又走进另一家户外品专卖店,探险器具等物件琳琅满目,其间夹杂着自然探险、动植物科普图书。地老天荒,驰骛八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同样离不开图书的捷径。读者行路,行者读书。读万卷行万里的完美结合,自古至今,不分中西。不算这样的小店,单是带楼层的大书店,德国就有六千多个,出版社四千多家。面积不足40万平方公里,人口八千多万的空间里,不用其他国家帮衬凑热闹,德国自己已经把书业做出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正式开展这天,我们一大早赶到展场。不见大幅的广告,没有正式的开幕仪式,倒是入口处一群摊主正在紧张忙碌。打开货车车厢,支上遮阳又防雨的露天帐篷,把纸箱里的旧书掏出来,码放到铺着红色台布的长条木架子上,有的再立上小书架,摆上沙发,先下手为强,准备开张售卖。散落在普通人家的宝藏走出寻常巷陌,见证过人世纷扰的它们有底气地登堂亮相,以其长寿接受读者的注目与敬意。常年在国际书坛做贸易、推新书的陈慈良先生为我们做实地讲解,穿梭各个展馆,浏览速读。在英国费顿(Phaidon)出版社展台,他同相识的营销人员打过招呼,轻车熟路来到巨制画卷前,原来是人家推出的中国经典书画,一册198欧元。“这是我的偶像出版社”,同是主攻建筑景观设计类图书的陈先生向我们由衷地赞誉心仪的对象。十几年前三联书店引进费顿出版社的贡布里奇《艺术的故事》,版权谈了三年,来往的传真件有一尺多厚。后来再与法、意出版商洽谈引进,一听说和费顿有过合作,即刻变得轻松易举。与高人过招,风雨之后终于见到彩虹。

最大的八号馆集中了欧美一流出版商,班车不断输送人流,门口安检忙个不休,艾斯维尔、汤姆森、哈珀·柯林斯、企鹅,各个展台前都水泄不通。英美联手的出版贸易惹得别人眼红,说到底是背后的地位和实力在说话。2008年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三国出版人在法兰克福书展上曾联手谋划,如何在英语世界中与这两个强者去分争周旋。发出我们的声音,中国出版人正亟亟以求。中国青年出版总社胡守文总编辑与中青国际出版传媒郭光总经理在展台前忙碌着,筹备当天下午《最美的中国古典绘画》五种语言版本的首发式,豪华的大开本装帧精美,定价也不菲,从170美元到200多美元不等。

主宾国冰岛的活动安排得紧密,朗读、报告、研讨,并未见出其经济拮据的窘状。冰岛出版商协会主席科瑞斯坚·B·乔纳森在《书展交易商》通讯上撰文介绍,32万冰岛人一年至少购书250万册,近70%的人在节日里买书作为礼品,93%左右的成年人在过去的一年里至少读完了一本书,冰岛出版商2010年纸质图书销售了3500万欧元。冰岛总统格里姆松在主宾国开幕式上说,“书籍就是我们自己……没有文学,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自己的国家。”足可见出文学的作用。文学书籍比例始终占据出版品种的鳌头,也许文学最适宜原创,与出版的精神贴得最紧吧。

2009年我们作为主宾国参展,也是派出了近百名作家出席近千场研讨、朗诵等活动,文学助阵,功莫大焉。出版布莱希特、黑塞全部作品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展台前人头攒动,人气高涨。哈贝马斯十年前高度评价过翁泽尔德和他长期执掌的苏尔坎普出版社:“他的出版社为这座城市增添了特色。假如没有这个出版社,法兰克福这个德国的地理中心,就不可能成为德国的知识中心。”当年翁泽尔德以研究黑塞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苏尔坎普,几十年里他写了十几本关于歌德、布莱希特、黑塞等人的书。2007年北京国际书展上听该社版权经理彼德拉·克里斯蒂娜·哈特博士介绍,赫尔曼·黑塞去世前与他们签下全集合同,版权一直到2033年,合同有效期即是著作有效期,黑塞作品出版了56个版本,翻成54种语言,听书、口袋书、电子书,作品不断开发,出版方将延伸的权益不断支付给作家后人。听了她的介绍,在场的中国出版人感慨着德国同行为保护作家、承担责任而付出的智慧和努力。时任中国出版集团党组书记的李朋义作为点评人,从道德、利益、法律三个层面高度评价了这种著作权保护。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引进了《黑塞之中国》,收录了几十篇作家撰写的短篇小说、论文、书评等,都与中国有关。1921年在《关于中国的思考》一文中,他谈及20年来读中国古典书,尤其是老庄道家思想,感慨着“那是我们过度疏忽了的思想方式”,“这些智慧之书会让我们忽然获得新的、救赎性的对生命的理解”。精神的你来我往彼此受益,版权的保护与给予相辅相成,1998年布莱希特百年诞辰,苏尔坎普向安徽文艺出版社无偿赠送了戏剧全集的中文版权。出版社拥有的3万份合同和8000种可供图书,是半个多世纪里他们留给德国的精神财富。也是苏尔坎普作者的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曾这样文学化地描述阅读的美妙:“整整一个星期你沉浸在书籍柔软的纸页里,那些文字就像秘密地重重叠叠一刻不停地环绕你飞舞的雪花,你带着无限的信任走进去,书中的静谧愈来愈深地吸引着你,而书的内容似乎无关紧要……”法兰克福书展,何尝不是如此吸引着世界上的每一位爱书人。

哥伦布出版社的彩色地球仪组成了一片墙

“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创始人的自传读来让我着迷,两人自助旅行,成家育子,写书办出版公司,世界为他们打开,奔波一路,浪漫一路,旅行给了他们灵感,旅行让他们把热爱变成了事业。所以人家广告敢说作者已经打探好了最值得观看的景点,包管你玩得最经济、最有效,每隔18—30个月重新修订一次,背包客们自然最欢迎这样的实用指南。哥伦布出版社的灯光地球仪装饰了一面墙,恍若来到了水晶迷宫。曾经看过牛郎星书店的照片,作为欧洲数一数二的旅游书店,随处可见的地球仪耀眼迷人。翻看英国传教士拍摄的中国照片,回来在北京中转,机场书店恰巧看到中国摄影出版社两年前引进的这本《晚清碎影:汤姆·约翰逊眼中的中国》。与米其林公司交流,在输出广西师大等社版权的同时,又自行推出中英文对照《米其林指南——香港澳门篇》,来直接叩击中国市场。转悠了一大圈,回到自家展台,我把免费赠送的最新一期《纽约书评》杂志递给同事,她回赠给我一本刚从首发式上拿来的《历史的轨迹: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英文版。正说着话,两位女子过来洽谈书稿,原来是位电视主持人,拿着自述性的传记推销中文版权,《从MTV到麦加》,不说市场前景,单从题目上看,敏感指数已经是够高了。

法兰克福书展主席尤根·博思2005年上任伊始,便强调两个方面,使丰富多样的活动深入到城市内部,同时强化外国参展者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偌大的展览中心转得疲惫了,到大街上捕捉新的灵感,别样的精气神烘上身来,暖意兴焉。在一家童书专卖店,影视书、动漫、小说一应俱全,上下三层,每层不足20平方米,窄窄的楼梯,拾阶而上。我和同行的少儿社朋友翻看那些绘本,黑白的插图,精致的装订,感叹着它们的内容丰富、经久耐用。“蒲公英童书馆”引进的那些绘本,同样受到了孩子的追捧。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回忆年轻时闯荡巴黎,谈及如何判断一本法语书有无价值?首先里面要有插图,然后是插图的质量,然后是装订。装订差,无法辨别他们的好坏。在今年法兰克福书展CEO论坛上,法国阿歇特图书出版集团CEO阿诺德·诺瑞一方面预测电子书在法国的市场份额将达到30%—40%,同时仍然看好印刷本,并愿意以更好的实体图书来迎接电子书的挑战。

凯撒大街上冠名国际的二手书店外景

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对面的凯撒大街,人群熙来攘往,繁华的商业区中居然有一家二手书店。黄金地带晒书卷。一百多米的空间,书从地上堆起,主要是按照语言分成十几个品种,什么英、法、德、意、俄之类,簇新的法兰克福画册显得异类,摆在门口的地面上。找了半天,没有中文书。大概不求专业分类,是二手书店成就其专业的最大法宝。只有一位老妪在电脑前忙碌,她告诉我们从一百多个国家进货,至于登门购书者来自何方,那就不清楚了。正说着话,瞥见电脑旁有一本64开的《毛主席语录》,打开版权页,是外文出版社1969年版,1972年重印的。据学者统计,从1958年起20年间,共计用40多种文字出版毛泽东著作,国际书店向世界发行了3000多万册。《毛主席语录》累计发行50多亿册,版本多达500多种。来到大门口,发现橱窗里立着一本廖亦武的作品。再看书店的招牌,名号蛮大:巴茨汉德朗国际书店。书比人长寿,最经折腾、最耐回望、最易坚守的精神遗存,恐怕非书莫属。二手书发达兴旺,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出版业秩序井然的表征,彰显着文明沉淀的厚度,是读者群绵延凝聚的指针。

中国近代出版的中心城市上海,文化人念念不忘的旧书店,成为他们生活得有章法,休闲起来有品位的好去处。叶灵凤更是用上了“巡礼”这样结实有力的词汇,“不仅可以使你在消费上获得便宜,买到意外的好书,而且可以从饱经风霜的书页中,体验着人生,沉静得正如在你自己的书斋中一样”。台湾傅月庵先是爱上旧书,然后才去编辑新书。网络出现,信息交流方便,出书量遽增,生态多样性与日俱减,新书店无法承载,只能选择陈列“卖得动”的书,他惊喜于二手书店占据了上风,“台湾新书店欲振乏力之际,二手书店却是如此蓬勃有趣。全台湾似乎都动了起来,大家一起疯旧书”。二手书店里的珍稀版本和真情故事,吸引着人们去淘漉。

图书,融入了法兰克福的城市生命。对好书的尊重成了风气,何愁产业的发展?《出版商周刊》资深记者萨莉·泰勒说书展更为本质的是个俱乐部,既然身在其中,一定要去露个面。尤根·博思认为电子化、网络化时代,平时见面少,所以越需要在书展上交流对图书的选择。除了书展之外,德国图书业者协会总部也落户这里,60多万人口的城市拥有70多家出版社。2009年苏尔坎普出版社欲把总部搬到柏林,引起政府当局高度关注,市长和文化局长出席社里的经营会议,允诺各种条件,劝阻搬迁计划。各界人士还召开了“没有苏尔坎普的法兰克福将是什么样子”专题研讨会,谋划当务之急,培养新的重量级出版社。

妄自说了这么多书,很多时候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好在读过法国皮埃尔·贝亚尔教授《如何谈论我们未曾读过的书?》的简介,他认为阅读是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知识场域中,包括“读”与“非读”,两者没有截然差别。全然不知,浏览过,听说过,已遗忘,都属于“非读”的几种类型。大有一经我眼,即入我心之妙。贝亚尔提出的“内心之书”,意指经过我们自身加工之后的所阅(包括“读”与“非读”)之书的累积,评论源自于此,而非所读之书的具体内容。怪不得此书被誉为“书商圣经”,浮光掠影如我也者,大概难免在商言商了。书商得讲文化,哲学家唐君毅谈儒家精神中求诸己、所慎独、毋自欺、致良知的涵义,只说一点,“从整个的外面世界,收归自己,使自己的过失,呈露在知过的自己之前”。检点自己,过量生产、过度供给、过多消费面前,跟且成风,投机取巧不以为羞;盗亦有道,“收赃资匪”(余光中语)灾梨祸枣。作为出版人,如何去采得花粉,酿成甜蜜,真是个永远耐琢磨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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