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只能养活一方人

魏银忠 李禄胜

一方水土只能养活一方人

魏银忠 李禄胜

关注农民工的朋友，可能总是记着老一代农民工一年四季“候鸟式”往返于城市与乡村既务工又务农的忙碌生活情景：春节过后，他们赶快将种子播撒到田里，然后扛着铺盖卷到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城市去务工挣钱；农历六七月份，夏粮要收割的时候，他们应着家里人的催促，匆匆从城里返回乡间，帮着家里人虎口夺粮；夏收秋收还未忙完，性急的他们撂下家里的烂摊子又返回城里，赶着年底歇工再多挣些钱；寒冬腊月，他们拖着一身的疲惫，怀揣着或薄或厚的一沓钞票，兴冲冲地赶回家里，欢度春节，尽享人间欢乐。世易时移，变化宜矣，如今的8 0后、90后农民工外出务工的情景又是什么样子呢？

2 0 11年9月中旬，在上海青浦区嘉松路的一家4S汽车维修店，来自宁夏固原市的小张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以小张为代表的农民工外出务工的历程似乎注定要走一个圈，从落后的乡村前往大城市去淘金，最终又回到本乡去发展，这似乎是一个复归，但在本质上却是一种前进，它符合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中国的现代化应是一个包括多重含义多重纬度的过程，城市化固然是必不可少的部分，但肯定不是全部，在搞好城市化的同时我们还要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另外，城市化本身也包括多层解读，大中城市是惯常理解的模式，县级城市和乡镇也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如今大城市的各种资源紧缺，环境压力大，在竞争中处于弱势的农民工避实就虚回到小城镇创业不失为明智之举。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未来的路，并不都在大城市。

——访谈评论人：宁夏社会科学院农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副研究员 李禄胜

工作情况

访谈者：我是你亲戚介绍过来的，想和你聊聊，不知你可愿意？

小张：看你说的，又不是向我要钱，有什么不愿意的！

访谈者：你就在这家汽车维修店工作？

小张：对，已经在这里干七八年了。

访谈者：工作辛苦吗？

小张：干活哪有不辛苦的，一天连轴转十一二个小时呢。

访谈者：劳动强度很大吧？

小张：那倒不是。我干的技术活，相对灵活些，比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强，他们一天到晚重复一个动作，像机器一样。

访谈者：你是技工，工资很高吧？

小张：不高，也就三千多吧。

访谈者：技工怎么才这么点工资？

小张：汽车维修现在不算什么高技术的职业，稍微学上两三年就能掌握一些要领。

访谈者：现在的工作你满意吗？

小张：工资这么低，怎么能让人满意呢？还有这种单调的工作实在乏味，没有挑战性，没有激情，工作之余也没有任何的文娱活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生活情况

访谈者：你下班后就回家吗？

小张：还能干吗？上海这地方干什么都要钱，下班后不回家就得花钱，所以我下班后一般不会在外面逗留。

访谈者：你住的地方距这儿远吗？是买房还是租房？

小张：比较远，要来回倒三四路公交车。买房子？不可能，我这样的收入要在上海买房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不看那些月收入七八千的白领还买不起房子呢！

访谈者：也是。这么说你还没有成家吧？

小张：早成家了，我是外出打工第四年结的婚。农村人，比不了城里人那么现代。

访谈者：妻子跟你一起打工还是留在老家？

小张：我们结婚后就一直一起外出打工，她在服务行业干一些轻松的活。现在她给一家社区商店当导购员。

访谈者：看你年龄不小了，有孩子了吧？

小张：有了。住的附近有一家民办小学，儿子在那里上学。

访谈者：回家除了做家务，你还干吗？

小张：四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屋子，也没有什么活可干，做饭，拖地，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剩下时间就看电视；不过，儿子吃完饭做作业的时候，我就得关掉电视，或者躺在床上养神，或者到社区里溜达。

访谈者：工休日你一般干什么？

小张：我这人生性爱热闹，所以遇到休息日，我就出去游玩。如果是妻子也工休，我就约上她一起去逛商场，游公园，反正光看不买也花不了多少钱。这几年下来，上海一些旅游景点我们都去过，吴淞炮台、豫园、中共一大会址、青浦大观园等等。

访谈者：现在就业竞争这么厉害，你就不想着给自己充充电？

小张：专业的学习咱没有钱，但对工作有意义的学习和活动我还是积极参加的。这几年社区里经常举办一些科技和经济方面的讲座或者培训，我有空就去听，听了没害处，即使对工作没有直接帮助，起码可以开阔眼界。

曲折的打工经历

访谈者：看来你是一个有头脑有主见的人，为什么没有好好读书考大学呢？

小张：我从小就是那种头脑灵活而没恒心的人，老师讲的很快就能弄懂，可课后不愿刻苦练习，加之生性好动，慢慢地成绩下滑，对上学失去了信心，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

访谈者：什么时候出来打工的？

小张：初中辍学后在家里待了一年多，觉着务农枯燥没意思，就跟着村里人出来打工了。

访谈者：出来之前有没有接受过职业技能培训？

小张：没有，那时连职业技能培训这个名词都没听过，都是边干边学，有时候拜个师傅什么的。

访谈者：是直接来上海的吗？

小张：没有，起初先到银川。宁夏地方小，最大的城市就是银川，人们打工都爱到银川。

访谈者：刚开始干什么活？

小张：刚到银川年龄小，我就到宾馆当了几个月服务员。可是工资很低，每天还要围着厅堂转，烦了，就去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了。

访谈者：后来怎么转行搞汽车维修了？

小张：在建筑上干了一段时间，虽然比当服务员开阔眼界，但工作辛苦，又脏又累，工资还不高，所以就辞了。后来经人介绍去了内蒙古的乌海，在一家煤化工厂干检验，工资高了，活也不累。再后来有朋友拉拢我去学汽车维修，我想这是个技术活，学好了还可以自己开店，就离开了那个整天黑乎乎的煤化工厂，去内蒙古的左旗跟人学汽车维修。在内蒙古干了两年，我听人说上海的汽车维修很普及，技术也高，就说服妻子，于2004年年底来到了上海。

今后的打算

访谈者：你是西北人，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上海找着了工作，别人尤其是老乡很羡慕吧？

小张：相比平时很少出门的西北老乡，我们这些在上海等沿海大城市打工的人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了。每次回到老家，村里人都拿我们当贵客看待，以为我们在外面挣了花不完的钱，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访谈者：那另外一方面呢？

小张：我们只算在大城市里的乞食者，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自己的地位，没有自己的依靠，每天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访谈者：怎么是乞食者呢，你不是有相对固定的工作吗？

小张：自己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加紧干，说不定哪一天老板就了炒我的鱿鱼。再说了，现在的市场变化莫测，大企业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倒闭，更不要说我工作的这类小企业了。企业一倒闭，我们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访谈者：房子一下子买不起，慢慢积攒就能买到了。

小张：攒钱？现在房价涨幅比工资大多了，像我们这样的低收入人群不吃不喝又能攒多少钱呢？

访谈者：政府不是在搞廉租房、经济适用房吗？

小张：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享受廉租房、经济适用房是有很高的条件的，具体什么条件我搞不清，但我们这样的打工者是没法享受的。

访谈者：单位有没有给你们缴纳社会保险？

小张：缴了，我听说缴了养老和意外伤害险，具体情况不清楚，没向我们要钱。我还听说跳槽不干就退保，到新单位再重新缴纳。

访谈者：也就是说，你们下岗以后就没有社保了？

小张：是啊，没活干就没饭吃，我们必须得天天干，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访谈者：也就是说，你现在还不是一个真正的上海人？

小张：是的，不但自己的经济条件达不到，政府方面也有限制，上海户口就不好弄。

访谈者：上海这些大城市不是需要大量的农民工吗，为什么还要在户口上限制呢？

小张：具体的政策我也讲不清楚，我想可能是城市太大了，需要设置些条条框框来限制外来人口，外来人口太多了，政府负担不起。

访谈者：你的意思是政府在政策层面上限制外来务工者？

小张：这是很明显的嘛，人家有上海户口的人，就业、就医、孩子上学、购房等一系列的福利政策都能享受上，外地人就没有这个份儿。

访谈者：如果撇开国家政策方面的因素不管，你要在上海定居，还有其他方面的困难吗？

小张：很难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上海话很难懂，上海人坚持讲上海话，就一下把外地人封堵在外了。

访谈者：能讲具体点吗？

小张：比如在工作中上海人会用上海普通话跟你交流，但下班后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之间全用上海话交流，外地人只能“望洋兴叹”了。

访谈者：这么说，你在上海这几年生活得并不愉快？

小张：我觉得自己一家就像三等公民。

访谈者：怎么讲？

小张：最理直气壮的是老上海人，其次是最近几年挤进上海的人，最后才是我们这些在上海寄居务工的人。

访谈者：何以对上海有这么深的成见？

小张：中国社会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已经很普遍了，在上海又多了一层，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

访谈者：在上海务工这么使你不愉快，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张：我还是想回家乡发展。

访谈者：这不是走了回头路吗？

小张：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并且一方水土只能养活一方人。

对国家农民工政策的感受

访谈者：这几年的打工生涯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吧？

小张：是呀，在外面打工挣钱就是吃苦受罪。

访谈者：你当初外出打工是怎么想的，想过将来要事业有成、出人头地吗？

小张：那时年龄小，没想过，只想着逃出那个穷山窝到外面见见世面。

访谈者：现在你对事业有成有没有奢望？

小张：还有吧，但已经很现实了。

访谈者：怎么现实了？

小张：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要闯出一番事业不容易，我觉得还是学得一些技术，到西北老家去创业，成功的几率大一些。

访谈者：是个人能力还是其他问题限制了你在上海创业？

小张：都有吧。不过这里的社会就像一堵高墙横在那里，使外来务工人员很难逾越，更别说创业发财了。首先好多政策限制了你在上海立足，其次是没有政府的帮助，一个外乡人在既无技术又无资金的情况下，很难实现创业。

访谈者：这几年国家很重视农民工问题，相继出台了好多鼓励农民工进城务工的政策措施，你们在务工过程中没有体会到？

小张：电视上讲的政策很好，但有些政策落到实处往往就走样了。再一个，许多政策听起来好，但结合实际未必行得通，比如农民工享受廉租房，设置了好多条件，许多人总是达不到。

访谈者：你对现实情况比刚出门的90后农民工体会得深刻。小张：经历多了，自然认识要深刻些。

访谈者：除了政府方面的原因，你就不认为企业应该把工人的工资再提高一些？

小张：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因为现在的老板都很精明，个人没必要提出太多的建议，提了也是白提，只要严格要求自己当一个“好兵”就OK了，因为赢家始终是企业老板，我们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所以凡事看开一些。

栏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