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上海

2012-11-16 06:02孙炯
南都周刊 2012年43期
关键词:佐藤上海日本

孙炯

1

10月17日,日本自民党总裁安倍晋三参拜了供奉有14名二战甲级战犯牌位的靖国神社。

这天傍晚,我在地铁里刷新微博,参拜的消息频频显现在手机屏上。

一小时后,我去上海西边的古北新区与奥田龙二(化名)见面。古北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聚居区,据日经新闻上海支局3月报道,上海已是日本人在海外居住人数最多的城市,包括短期滞留在内达到了10万人。

到达咖啡馆时,奥田龙二正襟危坐,在等候我。他36岁,是日资公司在上海工厂的负责人。

他对我说:不知道政治家怎么想,现在受委屈的是从事中日关系工作的人,在华的日本人与在日本企业工作的中国人。

这番话直截了当,而我们之前通电话,都要寒暄数回,才切入正题。

奥田是喜欢《三国志》才对中国抱有兴趣。小学时,他获奖一本《三国志》漫画,这册日本人绘制的漫画指引他描摹汉字,了解中国史,继而学习古汉语。

他的小学老师注重历史,教导他说:日本曾侵略中国。但奥田对中国历史的了解止于清朝。

进入国学院大学后,奥田主修哲学,第二外语是中文。这期间,他接触到了北京来的中文老师与中国留学生。

“我对中国人、韩国人没有偏见。”奥田说。大三结束时,他决定休学,毫不犹豫去了北京。

1998年2月,他只身来到中国首都学习语言。“90年代的北京比较乱,夜里比较黑,街上比较脏。”奥田说,他很好奇,北京跟日本居然完全不一样。

同样存有好奇心的还有佐藤香(化名),她比奥田年轻5岁,却早其一年来中国。1997年,佐藤与母亲一同参加了西安旅行团,西安在过去是日本人佩服的唐朝都城。

佐藤感觉良好,“西安人活泼,大声说话、吵架,很有精神。”她的母亲却不喜欢,因为厕所没隔门,也不干净。

在此之前,佐藤看日本电视里的中国报道,出镜记者总在天安门广场前播报,背景是穿中山装、沉默骑自行车的中国人。

整个1990年代,日本经济都陷在低迷里,佐藤现在回想说:“当时就觉得中国以后会发展,因为人们很努力,很有精神。”

精神甚至体现在西安小贩身上。佐藤说,他们能用英文和日语交替着说便宜。“这很厉害,是强烈的销售方式。”

奥田很快在北京找到一处摇滚乐经常演出的地方,在北三环的燕莎桥,这是他北京生活的精神家园。他在那里结识了尚不出名的“黑豹”与“唐朝”乐队,他当时想,这么好的音乐人,在小酒吧演出挺可惜。

一年后奥田回东京继续学业,毕业论文就是写中国摇滚乐。在北京时,“黑豹”与“唐朝”告诉他,当第一支日本乐队到中国演出以后,就觉得可以效仿。

那是1980年,为纪念中日友好和平条约签订生效两周年,双方经过协商,同意在天津市第一工人文化宫举办第一次“中日友好音乐会”,日方出场的是驰名世界的Godiego(后醍醐)乐队。

2

在上海仙霞路的一间居酒屋,菅野真子不止一次问我:可不可以坦率地、毫无保留地讲?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不留情面地抱怨起来:“9月以来,在火车、地铁上见到中国人,都会害怕。”

9月10日,日本政府在首相官邸就钓鱼岛问题举行阁僚会议,最终通过对钓鱼岛实施 “国有化”方针。这一决定触怒了中国,中国外交部当日表态:日本政府不顾中方一再严正交涉,宣布“购买”钓鱼岛及其附属的南小岛和北小岛,实施所谓“国有化”。这是对中国领土主权的严重侵犯,是对13亿中国人民感情的严重伤害,是对历史事实和国际法理的严重践踏。中国政府和人民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和强烈抗议。

中国各地针对日本的抗议活动也在9月18日——日本发动对中国东北战争的纪念日——前后达到高潮。

这是自2005年以来,中国社会爆发的又一次反日浪潮。当年抗议的事由是,日本在谋求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

据日本新华侨报网报道,自2005年之后,日本人赴海外留学的人数在逐年减少,截至2010年,前往中国留学的日本学生从每年8万人已近跌破6万人。

目前没有权威的数据说明到底有多少在华日本人,但这个数量在不断缩减却是事实,据《日本经济新闻》报道,2008年在华日本人数为12万5928人,与2007年相比减少了1977人。

被派驻到上海的日本媒体人中井昭(化名)说:作为驻华记者,必须了解中国人的感情,不然真的不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但冲突一再发生。

上海的日本总领事馆10月15日透露:4名在日企工作的驻华日本员工和1名他们的中国同事于11日晚在上海某餐馆内遭到中国人殴打,至少有3人受伤。

当时在事发料理店的目击者告诉我:动手的是三个中国人,听见对方说日语,就冲上前揍人,店员也阻止不了。

“对于日本,中国人很容易激动。”中井在后来说。

受伤的5个人属于日本常石集团下属的神原汽船(中国)船务有限公司。事发后,集团发出内部邮件告之员工:中国国内的反日情绪依然没有平息。请减少不必要的出差、赴任,已经出差、赴任在中国的日本员工要尽量减少在公司外的活动,严格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少用日语。

尽量少用日语,也是菅野真子应对时下的措施。27岁的菅野来到中国,供职于一家香港注册的非营利社团,在湖南吉首的麻风病康复村管理志愿者。

菅野本来打算,在9月18日坐火车由广州去吉首,但中国朋友拦住她,说危险,日程被延后两天。

“我睡火车上铺,不用说话,饿了吃方便面,不用说话。”菅野说。

除菅野外,在吉首几乎没日本人。

菅野说:“参加游行的人,估计没日本朋友,有了朋友关系后,他们会改变想法。”

她还告诉记者,日本媒体评论:中国社会有许多矛盾,年轻工人赚不到钱,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恰好这时爆发了钓鱼岛争端。

“我们对外国人的看法很窄,尤其对中国人。”她接着说,“多数日本人没去过中国,首先会疑虑,厕所是否很脏?吃东西干净吗?待人是不是不礼貌?”

这样的偏见因为互相陌生而四处存在,其实在儿时,菅野都会臆想:中国人是不是每天吃虫子?

3

中文足够好的奥田在9月16日去了上海的日本总领事馆,领馆的四周围都有示威活动。

“一半人是在打酱油。”混在人堆里的奥田见到有人抬出毛泽东像,也有人拿着日本牌子的相机在拍摄。“日本没有爱国观念,社会也不关心政治,爱社精神是有的,爱株式会社,对国家的感情很淡薄,偶尔在体育赛场上,才会有我是日本人的认同感。”奥田说,“二战以后日本的教育有很大转变,国家和天皇不再被强调,这也许是美国的政策。”

在2003年,奥田也直面过中国人对于日本的愤怒。这年10月,他带领一支日本乐队赴北京演出,遭遇了状况。

在乐队抵京前的9月16日,约200名日籍游客在珠海涉及集体买春,这桩丑闻,恰好又发生在“九·一八”纪念日前两天,被视作是挑衅与羞辱。

于是在演出前,有人向舞台掷东西,高喊“傻B”、“小日本滚回去”。

“特别紧张我带去的乐队会不会受伤,会不会不高兴。”奥田说。但乐队成员认为,台下愤怒的中国人是针对日本国,而非乐队,所以仍演下去。

这些乐手也去过欧洲演出,欧洲人瞧不起黄肤色,朝他们吐唾沫,但在中国,人们是愤怒,不是瞧不起。

此之前,奥田都以为了解中国,他去过崔健家;也被旅日作家毛丹青引荐,与莫言同桌吃饭,他观察莫言是个“说话温柔的人”;他在东京开粤菜馆,引入珍珠奶茶,甚至让涉谷的时髦男女吃起鸳鸯火锅。

他告诉我,他懂得中国社会的南北差异,“相识以后,北京人说,晚上喝酒吧,而上海人说,还是先签合同。”

他没料到,中国人念念不忘过去。“历史问题跟我们这一代人没什么关系,老提这个干吗?我觉得没有意义。”

在中国待了6年的梶原绫子却开始参加“中日历史研究会”。研究会由一间上海的餐厅主办,餐厅负责人王小姐在电话里跟我描述:中日客人们一边品酒,一边学习中国古代史。 “研究”的细节,她不愿多谈。

梶原也只告诉我:“学习历史,是为了将来。”

2005年,中井被报社派往吉林留学,学中文。在吉林,政府所在的建筑是伪满时期建造的,去东北乡下,憎日情绪也普遍存在。但差不多每个周末,他都去周边游历,造访沈阳九一八纪念馆、哈尔滨731部队罪证遗址甚至中朝边境,试图了解“在中国的日本军队,以前做过什么”。

“到中国来的日本人,要明白历史。”中井说,“道歉和对不起是基本的。”一些中国人纠缠日本仍信奉军国主义,没有道歉,也不赔偿,他会反诘:“赔偿是中方放弃的,村山首相曾公开道歉。”

确实在1995年,时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就战后50周年发表谈话,他在谈话中表示,由于日本的殖民统治和侵略,给亚洲各国人民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与痛苦,对此,他表示深刻的反省和由衷的歉意。

4

中井说,夜里11点看中国电视,近半的频道在播抗日剧,他通常笑一笑,“那么坏的日本人又来了”。

10月时,他去上海七浦路服饰街寻找爱国T恤与爱国帽子,找到绣有“钓鱼岛是中国的”字样的帽子。店家瞧出他是日本人,非常厌恶。

一个月前,他去苏州采访反日游行,他以为“苏州是对日本友好的城市”,但在淮海街,人群朝日式餐馆投石块,有人围住日系车,冲车主竖中指,喊“抵制日货”。

一位年轻人发现中井背着尼康相机,厉声问他:是日本人?中国人?

中井遮掩着回答:我从上海过来。

对方重复一遍问题,中井只能说:我是记者。

年轻人提出检查证件,中井挪到特警边上,才出示工作牌。年轻人发现了日本名字,很振奋,呼喊道:这里有日本人!

“接着就有人揍我了。”中井说。

特警立马把他拽开,对他说:赶快走。

“爱国两个字很动听,大部分人却不知道爱国的意思,大家对爱国与反日不能区分,砸车、打人,都觉得无所谓。”中井激动地讲,“日本的立场是什么?他们就知道钓鱼岛是中国的,日本人是坏的!”

在中日关系剑拔弩张时,佐藤香所在的日资汽配公司决定,将派驻上海的日本员工暂时召回。

9月18日清早,佐藤与9名日本同事就搭机回东京。“飞机上,我们故意不讨论争端,我们想说,但怕招惹麻烦。”

航班落地羽田机场后,TBS的记者端着摄像机来采访,佐藤的父母也来接机。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佐藤指接机,“只有这次他们才担心,他们对上海的情况不了解,相关上海的报道不多。”

佐藤说,之前也给父母发短信,说上海没问题。“他们担心得过分了。”

在东京待了一周,她去逛书店,近现代史类的书籍被专门摆出来,佐藤买回几本来研究。在上海住宅的窗前,她见过来古北黄金城道游行的队伍,那些很有精神的中国人高喊“日本狗”、“抵制日货”,这让她害怕,她想知道,人们憎恨日本的由来。

日本NHK电视台在10月6日至8日以日本20岁以上民众为对象进行民调,有1056人参与。关于在中日关系因钓鱼岛问题恶化的情况下,日本政府应该如何应对中国,41%回答:应该采取更加强硬的态度;有8%回答:维持现状;44%回答:应该更加重视改善双边关系。

菅野真子说:日本人喜欢韩国的美容技术,喜欢韩剧,与韩国发生领土纠纷时,可以抵制韩国文化,但很少有中国文化进入日本,没有可抵制的地方。

但她也告诉我一个故事,2006年她在北京求学时期,在火车上丢了钱包。后来铁路警察找到钱包同她联系。

“那位50来岁慈祥的警察见我消瘦,同情我独自留学,就每周招呼我去吃住家饭。”

“我感觉很幸福,这样的经历会改变人的想法。”菅野说。

偶尔地,历史宿怨会戳破幸福,佐藤在上海坐出租车,说:请到古北。司机下意识道:噢,小日本待的地方。

“他不是故意的,我理解吧。”佐藤无奈说。

也有一些在华日本人,行为粗莽过分,奥田龙二也为之羞愧。他举例说,有位日企的高级干部来到北京,对餐厅服务不满意。

“这个人会一点中文,用中文骂难听的话,让服务员跪在面前,面子全毁了。”

我告诉奥田,靖国神社之结,也阻碍两国人和解。奥田辩解说:靖国神社把战犯牌位与迫不得已参加战争的人供奉在一起,所以有问题。”

他说:“我是反对政治家以政治身份去参拜,但许多老年人会到那边去,他们的青春在那里,战友在那里,我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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