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Ronald Suleski
(萨福克大学 罗森伯格东亚研究所,美国 波士顿 02108)
人文观察
民国时期的平民文化:一本家谱的故事
[美]Ronald Suleski
(萨福克大学 罗森伯格东亚研究所,美国 波士顿 02108)
通过那些流传在民间社会的抄本,我们可以了解中国平民社会的生活状态。大约成书于1944年的唐家家谱就是这样一种民间抄本。仔细研究这本家谱,我们会在字里行间发现很多关于执笔者的故事:它的历史脉络、经济地位、婚姻网络等等。由此,通过家谱的编写,人们把历史融入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并由此实现对文化的重新阐述。所有这些,又折射出民国时期中国的平民文化。
家谱;抄本;平民文化
笔者非常渴望能够了解那些生活在1850至1950年间中国平民的生活状态。在那个年代,正规教育虽然还没有普及,但是,那些能够阅读,或者哪怕只会写一点的人们还是为后人留下了很多珍贵的文字记录;特别是那些接受了扎实的基础教育,并通过国家考试的秀才们,尽管他们得到的学位要低于进士和状元,但他们已经能够看懂当时国内的大部分文字材料。那些虽然只受过很少的私塾教育,但自己勤奋练习的人,也能写得一手好字。
我们所看的这些文字记录都是普通老百姓最初写在厚草纸上的手稿。这些纸张质量较低劣,通常由竹子或树皮制成,而且往往没有经过漂白程序。人们把纸张从中间对折,作为装钉的页边,再按照中国传统的装订方法,用线将纸张装订在一起。在一些相对贫困的农村地区,装订线往往是人们用好几根绳子手工制成的。我们将这些在民间盛行的手稿称为民间抄本。
以下,我们将讨论一本民国晚期典型的民间抄本。它由两名普通百姓所写,很能反映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这是一本根据年代顺序记录而成的家谱。在他们看来,一本正统的家谱就应该结构清晰。但在编写家谱的准备过程中,他们唯一能够凭借的只有他们的日常记忆,并以此撰写了这样一本有着精确结构的正统家族宗谱,用来反映整个家族的详细信息。百姓们常常把编写家谱看成他们创造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在编写的过程中,他们把那些看似与他们相距甚远的历史融入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对他们来说,历史因此而变得更加有意义了。同时,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又对文化进行了重新阐述,因为每个人对文化的理解常常跟他的生活状况息息相关。太过遥远或太过抽象的文化象征和文化概念,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从这种观点来说,主流文化应该包括:人们生活的状态和行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以及创造并生存在文化中的人们所理解的精妙的社会状态。反过来,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重新创造了新的并专属于那个时代和地区的社会生活。换句话说,普通人所创造的文化常常跟他们生活的特定时间、地点以及周边的生活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因此,非常流行的民间手抄本就在1850年至1950年间诞生了。
他们所编写的抄本并不是为了给像我们这样生活在21世纪的人看的,而更多地是为自己以及那些跟他们亲近的家族成员而作的。这些抄本通常具有具体而实用的目的。例如,算命先生和诉讼师分别可以通过他们撰写的算命指南或者法律诉讼文书来赚取钱财。而关于宗教的民间抄本,则通常用来宣扬神性的伟大。为了更好地理解民间抄本,我们在此将研究一本家谱。1944年,日本军队侵占了中国的大部分领土,整个中国都处于战争的状态。就在这个民族和个人灾难面前,两个有着强烈大家族意识的人,整理了他们家族的家谱,并连续记录到当前这一代。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结合推想与记忆,抄本的作者坚定地完成了对自己家族成员之间清晰脉络关系的记录。
2009年3月,笔者走访了山东省济南市英雄旧货市场。三月的济南虽然还有一丝寒意,但整个天气仍是相当地干爽和晴朗。在市场上,当地的商贩贩卖的货物琳琅满目,有坛坛罐罐的炊事用具,也有烟民的烟斗;还有食品摊,卖一些当地的农产品。有一个卖日常物品的商人,他的摊上有使用过的工具,各式各样的农具,还有一些装在盒子里的旧书。笔者发现有几本页面泛黄、用线装订的书籍,于是上前察看,进而发现有几本是由人手抄的。笔者购买了其中一本只有薄薄13页的家谱。
比起很多其他的抄本,这本家谱更像是一本笔记本,因为主要的文字记录只占了整卷的一小部分。家谱由纯手工制作而成,竹子的斑点和过滤时筛眼留下的印记还清晰可见。纸张有点发黄,很有可能没有漂白过。纸张可能是产自当地的廉价品,但手感柔软,书写效果也好,一点都不模糊。整本家谱由粗糙的手工捻制的线装订而成。
这是一本关于唐家的家谱,开始的几页记录了一些关于唐家的笔记。这些笔记看似随意,但对我们如何在这么大的范围之内确定唐家的家族结构,以及最后的定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图1 《家谱》第11-12页
家谱的封面没有书写任何文字。唐家最基本的家族信息写在这本家谱的第10到13页上,涵盖了唐家21代子孙(这个页码由笔者用铅笔在每页页脚处标注而来)。开始的1至4页以及第9页,是有关这个家庭部分成员以及某些日期的笔记。第5至8页是空白页,对于手工制作的抄本,把空白页装订进去并不少见。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可能希望他们收集到更多关于家谱的信息,所以留下了空白页、以便将来添加额外的信息。*感谢李云洁与李栋琳两位的帮助。一些中国出版的家谱列出一百个辈分,大部分家谱只记录一二十个辈分。参见王鹤鸣《中国家谱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11页。这是一本非常综合的文献,以下讨论的许多问题在其中都有所论述。笔者买的手抄家谱没有页码,因此自己用铅笔加上页数。其他这方面的综合文献见多贺秋五郎《中国宗谱の研究》,东京:日本学术振兴会,1982年。
图2 《家谱》第13页上
从第10到13页的记录内容来看,作者使用了一种明确而简要的方式,记录下了唐家每一代的世袭关系。从第1代到第17代,每一代作者都记录下一行文字。例如,十四世:祖考唐公世俊,号天序;妣唐母经氏。
从每页的笔迹来看,笔者推断,这本家谱由两个人编写而成。第一位作者编写了唐家第1至第20代的家族信息,分别呈现在家谱的第10、11页以及第12页的前面几行。他的书法相当精致,笔者推测他应该是两位作者中比较年长的一位,对于唐家较早几代人的历史情况比较了解。第二位作者比较年轻,更多地了解在世的第20和21代唐家兄妹和表姐妹的关系。他还把自己的信息加在了第12和13页上。在家谱开头的几页,第二位作者记录下了最近两代家族成员出生和死亡的详细信息。
通过查看第18至21代的世系信息,笔者推断唐家整个家族取名字沿袭了中国惯用的排辈方法,即同一辈所有男性的名字中有一个字是一样的。例如,18代是“承”字辈,19代是“继”字辈,20代是“祖”字辈,其中有一个人就叫“唐祖仕”,而到了21代的时候就是“荣”字辈了。而且,唐家的女性也有字辈一说,笔者将在下面进一步阐述。*关于字辈使用的讨论参见徐建华《中国的家谱》,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40-49页;王鹤鸣《关于字辈的讨论》,第341-345页。关于当代使用字辈以促进家族团结,见Jacob Eyferth,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9),pp.212-213.
晚清至民国时期(1850-1949)手写的抄本常常不记载作者的名字、创作地点以及完成的日期;若有,至多是完成日期,也许还有编写者或抄写者的印章。普通老百姓所编写的抄本几乎没有任何姓名、时间、地点以及相关信息的记录。因为一般老百姓都是为自己或者是熟悉的人记录信息。他们只关注和自己有关的时间和地点,而没有必要增加自己的工作量,去添加诸如创作时间以及地点的详细信息。
虽然在唐家家谱中没有相关时间和地点的记录,但我们仍可以推测出,开始几页显示的日期很可能就是这本家谱编写的时期,而且这之前的时间应该对应着家谱所涵盖的全部家族信息。
在第1页,第一位作者记录了唐家某一代的一对夫妇的情况,丈夫,唐承梁,出生于道光二年(1822)。同一行还包括了唐承梁的出生时间、日期、月份和年份,在中国民间,有了完整的生辰八字信息就可以用八卦算出这个人的命运了;唐承梁的妻子李氏出生于嘉庆晚期,没有详细的出生年份记载。但由于嘉庆一朝终于1820年,所以我们能够推测出他的妻子仅比他年长几岁而已。妻子年龄比丈夫大的情况,在中国并不少见,尤其是东北地区更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意思是年长的妻子会给丈夫更好的照顾。还有另一种可能,一个年龄较大,生长在贫困家庭中的女性,常常会作为童养媳许配给一个年幼的男性,在男性家庭中从事大量的家务劳动。当男性到了适婚年龄,他们便完婚。从第11页所载世系中的字辈可以推测出,这一对夫妇是唐家的第18代宗亲。由此,我们假设25年为一代的话,从最后往前推,可以推算出唐家第一代大约生活于1420年的明朝永乐年间。
笔者推测编写这本家谱的第一位作者是唐家的第20代宗亲,出生于1895年,在1944年的时候是49岁。1944年是整本家谱中提到的最后一个年份,所以笔者认为这个家谱大概是在1944年左右完成的。以此推测,在刚开始的第1页上记载的那对唐家夫妇(唐承梁和李氏)应该是第一位作者的祖父母,唐家第18代宗亲。并且,第一位作者应该是第二位作者的父辈。关于这一点笔者会在阐述第二位作者时作进一步的解释。
第二位作者的书法就没有这么漂亮了,由于他用力太大,所以字迹的笔锋太重,笔画很粗。在他们写“唐”字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两位作者的笔迹明显不同。第一位作者的笔迹很流畅、舒展,而第二位作者的就有点粗细不一,字体没有那么美观、协调。对比这两种不同的笔迹,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一个作者比较年长,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而第二个作者比较年轻,可能在书法方面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但是,第二个作者为笔者确定这个家谱创作的时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在第3页上,他记录下了唐家两位成员的死亡时间。这两个时间非常接近:一个是唐祖仕,死于1944年8月;另一个是他的妻子张氏,死于1944年10月。我们可以从第13页上标注的世系关系中看到,他们属于唐家第20代宗亲。根据笔者上述的计算方法,第20代当出生于1895年,所以到1944年,他的年龄应该是49岁。
笔者推测,唐祖仕和张氏的死亡日期之所以如此接近,很可能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在抗战时期,零星的暴力事件在中国北方时有发生。但是这两位唐家成员的死亡是否与1944年晚期在山东发生的战事有关,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才能知道;他们也有可能死于意外或者疾病。但笔者推断这两位的死亡对于第二位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母,所以第二位作者才能写出他们双方详细的死亡时间。如果第二位作者是出生于1920年唐家的第21代,在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的年龄应该是24岁。这个年纪足以让他回忆起一些他祖父母的信息,也就是出生于1870年的唐家第19代的宗亲们。在1944年,他们很可能还在世,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有74岁了。事实上,第二位作者还能提供更多的关于唐家第20代的信息,也就是出生于1895年的父母辈信息。他还清楚地了解到唐家第21代,也就是与他同辈的兄弟姐妹以及表亲的信息。在1944年,唐家第21代应该都有20岁左右了。所以,他自然能够在家谱的第21代中添加6个世系了。
而第一位作者,也就是第二个作者的父亲,在他祖父辈(第18代)上添加了3个世系,在他父辈(第19代)上加了7个世系,在他自己那一代加了3个世系。在第1页,第一位作者还写出了唐家第18代(也就是他祖父母)的详细出生日期。但除了这两位,另外两位第18代唐家宗亲的详细信息却没有任何记录。可以推断,之前所提到出生于1822年6月的唐承梁以及出生于嘉庆年间的妻子李氏,正是第一位作者的祖父母。*家谱信息有时是通过口述收集的,特别是春节,家族成员祭祀祖先的时候。见徐建华《中国的家谱》,第80-81页。关于口述家谱的详细讨论和实例见王鹤鸣《中国家谱通论》,第30-40页。
第二位作者在他父母去世之后,将他们作为唐家第20代宗亲的最后一个世系写在了家谱的最后一页上。基于以上的论证,笔者认为这位唐祖仕就是编写唐家家谱的第一个作者。在他去世之后,编写工作就暂时停止了。直到他的儿子决定继续完成父亲的工作,在他父亲编写的后面加上了唐家第21代的成年人,把家谱续到了他这一代。他没有列出第22代的孩子,大概是在编写这本家谱的时候,第21代的唐家子孙都还只有20岁左右,很有可能还没有成家生子。*对于有文字家谱的家族来说,定期更新家谱被视为一种责任。见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54-155页。大家族会设定更新家谱的期限。Hilary J. Beattie, Land and Lineage in Chin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114, p.119.
作为唐家的子孙,想必都为有这样一个大家族感到骄傲。唐家的家族信息可以追溯到明代,我们可以从这个悠久的历史中看出唐家人的自豪感。很多家族都声称他们的家族有着难以追述的久远历史,但是唐家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们把唐家这一支系的起源选定在1420年左右的明朝时期。唐家至少应该是当地的一个名门望族,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时而唐家的主人会有一个显贵的字号。名号在古代中国是一种取得成就的标志,例如一个人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名次,被列入当地的精英之列,他就会得到一个官方授予的字号。哪怕没有任何正式授予,人们也可以为自己挑选一个名号,作为自己跻身当地名门的标志。从家谱中我们可以看到,第14代的唐家成员第一次使用了名号,之后还有19世纪30年代的第17代、60年代的第18代以及80年代的19代和1895年的第20代各用过一次。
第一位作者唐祖仕,提供了唐家1代到17代直系血亲的基本信息。在1944年他49岁时,还能回忆起之前第18代的唐家成员。在1944年的时候,第18代唐家子孙应该都已接近百岁,很有可能都已去世;但凭借唐祖仕的记忆,他能够写出第18代的3个世系。在他去世之前,还写出了他父辈第19代的7个世系以及他自己那一代的3个世系。唐祖仕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也就是第二位作者)接过了父亲的工作,为第20代添加了3个世系,为第21代添加了6个世系。在家谱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世系上,唐家第21代人(第二位作者)写下了自己及其妻子的名字。他按照世系的格式记录了自己的世系,包括他的妻子蒋氏,但由于他还在世,为了跟那些去世的唐家先祖区分,他把自己的名字栏目留了空白。所以,我们并不清楚第二个作者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唐,荣字辈。*并非只有去世的家族成员才能上家谱。另外,不同家族关于哪个家族成员应该上家谱有不同的规定。例如,在一些家族,8岁之前夭折的孩子不上家谱。见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第158页。一些家族的家谱只包括去世的家族成员。见刘黎明《祠堂灵牌家谱:中国传统血缘亲族习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8页。通常认为战争或自然灾害会加强更新家谱的紧迫感。见徐建华《中国的家谱》,第77页。
下面的事实也能证明唐家在当地的显赫地位,那就是许多唐家男子采取了一夫多妻制。从唐家家谱的记录来看,有些可能仅是鳏夫续弦,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男主人以纳妾来显示自己家业的富有。一共有7个世系是一夫多妻的,涵盖了从16世纪30年代到1895年间唐家第5代到第20代子孙。但是名号和一夫多妻并没有很大的联系,因为只有一个唐家子孙同时拥有名号和两个妻子。*一些家族会将第二任妻子和妾纳入家谱。见欧阳宗书《中国家谱》,新华出版社,1993年,第100、156-157页。在家谱中如何对待妾一直是一个问题。一些家族规定没有生过孩子的妾不能上家谱,另一些家族则没有这样的规定。见吴强华《家谱》,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133-136页。
从唐家使用名号和一夫多妻制的情况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唐家在16世纪初是生活富庶的。然而17世纪中期,唐家第10到12代子孙没有出现一夫多妻以及拥有名号的情况,可能是唐家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受到了满族入关的影响。在满族入主中原的几十年内,这种能够代表社会显赫地位的标志在唐家家谱中消失了。但在18世纪20年代,即从唐家的第13代开始,整个中国的经济情况有所恢复,社会也处于相对稳定的阶段,唐家的财富又开始慢慢累积起来。在1745年,唐家的第14代人又开始使用名号,而到了1795年的第16代,唐家又开始实行一夫多妻制了。之后,唐家一直处于持续繁荣的状态,到1895年的第20代,唐祖仁成为最后一位娶两个妻子的唐家成员,那个时候很可能是民国早期。
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唐家经常跟临近的家族进行联姻。这些家族常常将女性许配给唐家的男性;同时,唐家的女性也常常被许配给这些家族的男性。对于这个观点,我们可以从家谱的第二位撰写者在第9页记录的唐家第21代女性与其他家族联姻的情况中找到证据。
在所有唐家联婚的对象中,蒋家跟唐家关系最为亲密,一共有18位蒋家女性嫁给了唐家的男性。从15世纪70年代开始,蒋家女性首次嫁给第3代唐家男性,到20世纪20年代,第21代唐家男性娶蒋家女性为妻,这种联姻关系一直持续了好几百年。
跟唐家联婚的其他家族还有经家,在1695年至20世纪20年代期间,有四位经家的女性分别嫁给了第12代到第21代的唐家男性;李家有三位女性分别在1845至20世纪20年代间嫁给了唐家的第18代至第21代子孙;胡家有一位女性在15世纪20年代嫁给了唐家第1代的男性,1845年,另一位胡家女性嫁给了唐家第18代男性。在唐家早期,还有两个媳妇来自文家,分别是1445年的第2代以及1645年的第10代。杨家的两个女性分别在1520-1545年间,嫁到了唐家。虽然很多唐家的媳妇有着相同的姓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家族的统一支系。因为在中国,这些姓氏十分普通,很多不同的家族有着相同的姓氏。
当然,除了这43桩婚姻之外,其他家族的女性也曾出现在唐家的家谱上。出现过一次的姓氏包括林、吉、黄、邹、刘、廖、王,还有周。笔者认为,我们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在这几个世纪中这些重复出现的唐家媳妇的姓氏。其实,这正是唐家长期进行联姻的一个有力证据。*关于数代通婚的讨论,见Keith Hazelton, “Patrilin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ocalized Lineages: The Wu of Hsiu-Ning City, Hui-chou, to 1528”(Chapter Five), Kinship Organiza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ed. Patricia Buckley Ebrey and James L. Wats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p.158-160.另见Hilary J. Beattie, pp.104-105.
在家谱的第9页,第二位作者列出了嫁到其他家族的7位唐家女性,很有可能是他知道这些信息。而且,虽然这些唐家女性嫁到了别的家族,他认为她们依然是唐家重要的家族成员。这些女性很可能正是他儿时一起长大的姐妹或者表姐妹。但是,根据家谱的书写格式,作者只记录下了这些唐家女性的姓氏。
家谱列出了5位嫁出去的唐家姑娘,其中3个分别嫁给了蒋家、李家和周家,这三个家族在过去的几年里也都曾经把女性许配给唐家的男性。另有两个可能是唐家的丫鬟,或者是被唐家领养的女性。这两位女性被带进唐家,由唐家抚养,但是之后又被嫁到别的家族。其中一个姓蒋的女性,后来被嫁到了经家。而经家,就像我们之前所看到的,正是与唐家频繁通婚的家族之一。另一个是姓宾的女性(字迹有点模糊),嫁到了张家。1895年,唐家的第20代男性曾经跟两位姓张的女性联婚。这些女性有可能和之前提到的很多女性一样,跟出生于1920年的唐家21代子孙同龄。这意味着在编纂这本家谱的时候,也就是1944年,她们已经24岁左右了,正好是适婚的年龄。
尽管唐家被嫁出去的女性不可能有世系出现在唐家家谱上,但是第二个作者在记录他自己那一代的时候凭着记忆,记下了很多关于她们的信息。唐家女性一旦嫁出去之后,就会从正式意义上的唐家历史里消失,但是在第3至第4页,第二个作者为自己的姐妹以及表姐妹记下了世系。
他一共记录了6个同辈女性的出生日期,其中有4个已经去世。没到1岁就去世的女性一般没有名字。
在列出的所有女性里,有3个是有名字的,属于“廷”字辈。在男性中,字辈是作为名字的第一个字,但在女性中,字辈是作为名字的第二个字。有一个去世的女性就叫林廷,出生于1923年8月3日,死于1926年7月22日,仅仅活了不到3岁。另外两个女性当时还在世,一个是生于1936年的丙廷,另一个是生于1938年的坤廷。笔者估计,在家谱编写的时候,她们都还不到10岁,很有可能和她们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对于字辈放在名的第一个字或第二个字,没有固定的规定。刘黎明《祠堂·灵牌·家谱:中国传统血缘亲族习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58页。
讨论完唐家的女性后,我们还想谈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唐家的故乡到底位于中国的什么地方。因为这本家谱是笔者在济南当地的一个商贩那里买来的,猜想这本家谱来自于当地的某个地方。也就是说,唐家应该在山东省的某个地方。当第二个作者列出那些嫁到外面的女性名字时,也列出了她们所嫁村庄的地址。这些地方的名字几乎都不是市镇,即使原来是个镇,到现在也降到了村的级别。谷歌地图显示第二个作者所列出的7个村中,有2个坐落于山东东北角,靠近威海市的东边,分别是庙头和张家湾。第三个村子叫礼甲村,现在在山东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个叫礼村的村落,大致坐落在庙头和张家湾附近。还有一些村子我们无法用谷歌地图搜索出来,包括长屋、竹边田和深坞村。到目前为止,笔者还无法为这些村落的地理位置提供一个确定性的证据,但是基本可以假设这本家谱中的唐家就位于山东的东北部,靠近威海市的东边。
乍看之下,笔者在2009年于山东济南所购买的唐家家谱,对于其编写时间和地点鲜有记录。在其开始的几页上,关于这个家庭的一些繁杂的笔记更是喧宾夺主,让人忘记了这整卷中编年体式的家谱正文才是真正的重点。但这两点恰恰都是1850-1950年间出现的民间抄本的典型特点。百姓所编的抄本都有很明确的目的性。唐家家谱的目的就是用来完整记录唐家这一支系第一代至当时1944年间所有的家族成员。同时,从作者的角度来看,他们将编写家谱作为一种记录的行为,认为没有必要记录编写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自己的名字。
但是只要仔细研究这本家谱,大家就会在字里行间发现很多关于执笔者的故事。唐家的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1420年。唐家曾经有过一段非常辉煌的历史,在当地有着显赫的社会地位。从唐家几代男性采用名号,以及那些能够娶第二房太太的唐家主人就可见一斑,而且这些第二房太太也能被列入唐家的家谱。同时,通过这两个显著的标志也能发现唐家在这几个世纪中经济实力的兴衰变化。唐家在16世纪,积累了很多的财富,同时社会声望很高,因为这个时期唐家采用名号以及娶两房太太的情况很常见。但是到了17世纪中叶,随着满族的入侵,唐家经济情况和社会地位明显下降,直到一个世纪之后的1720年,才开始慢慢有所好转,取名号的唐家男性和娶两房太太的情况又开始出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世纪及20世纪的早期。这种想要展示唐家长期拥有很高社会地位的自豪感促使第一位作者,也就是唐祖仕,编纂了唐家的家谱。
他的儿子,也就是第二位作者,对于他的双亲在1944年的离世想必是万分悲痛。笔者估计大约在20世纪中期,作为唐家第21代的成员之一,他决定完成父亲所编的家谱,把其延续到他这一代。他在唐家的第19代添加了一些世系,在第20代的父母辈加了两条,在第21代(也就是他自己那一代)也添加了好几条。他在第2页写下了双亲去世的具体时间,并在第13页的家谱中把他父母添加到了世系之中。
第二个作者还记下了很多关于嫁出去的唐家女性的信息。从他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被唐家领养的两个姑娘可能是唐家的丫鬟,很多唐家的女性都被嫁到了几个世纪与唐家有联姻关系的其他家族中。这其中,跟经家的联姻关系维持了几个世纪。类似的家庭与经家一样,跟唐家有着稳固的联姻关系。第二位作者所记录的这些唐家女性很有可能是他的同辈,年龄相仿,当时大概20岁左右。
我们从1926至1931年间,唐家四位女性早夭的情况中看到,唐家在那时有着相当高的出生率和死亡率。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些假设,因为家谱中的数据可能不完整,上下文也不够清晰。
第二个作者记录了这些女性出嫁的具体村庄。虽然还需要对这些地理位置的名字作进一步的研究,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这些跟唐家联姻的家族大致居住在现在威海市东边,属于山东省的东北部。事实上,所有这些地址的名字都是一些小村庄,或者小型的社区,我们可以推测出唐家本身就位于一个村落里。同时,与唐家联姻的这些家庭也应该是位于乡下的小村庄或者是非常小的城镇。
第二个作者将自己跟他的妻子作为家谱的最后一个世系加以记载。他记得相当标准,包括他妻子的姓氏。但是为了把他自己跟已去世的唐家先人区分,他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记录下来,而是把自己的名字空了出来,所以最后一个世系没有完成,我们也无法知道这第二个作者的名字。
这里我们所讨论的是民国时期唐家的家谱,从中可以看出唐家成员对于想要展示自己家族情况的一种自豪感。这本唐家家谱很好地展示了一个典型的有着悠久历史的父系大家族的结构。在唐家家谱中,只有男性的全名会出现在家谱中,唐家的媳妇只能在家谱中出现姓氏。这一点充分证明,唐家是典型的以男性为主的家庭。*关于中国各个社会阶层都重视文字家谱,见Michael Szonyi, Practicing Kinship: Lineage and Descent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35. 由于家谱对整个家族的重要性,不能按时更新家谱被视为不孝,见欧阳宗书《中国家谱》,第28、83-84页。
第一个作者获得了唐家家谱延续的主线,每一个世系都只有一个男性名字以及他妻子的姓氏,而且缺乏关于出生或者死亡的任何信息。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信息都来源于其他的家庭成员或者是已经记录好的信息。但是从这一对父子在世的年代开始,也就是唐家第20和21代人的时期,作者根据他们的记忆以及对家庭成员的了解,为大概从19世纪70年代至1944年间的唐家第18、19、20代以及21代记录了很多世系。显然,在他们的观念中,家庭是由他们所了解或者间接了解的所有最重要的亲属组成。所以,当他们的脑中还留有这些家族成员的清晰记忆时,他们并不希望每一代家谱只记录一条世系。*人们最重视身边的亲属,关于这一点的论述见Jacob Eyferth,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1920-2000(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9)pp.62-65.
研究表明,在民国时期、甚至是现在的很多中国人,他们所了解的亲戚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人。对于那些早前去世的先辈们,大家只是鞠躬瞻仰罢了,相对而言,在他们生活中出现过并去世的亲人们,他们格外重视。通过这本家谱,我们可以看出,构建一本家谱,撰写者的记忆尤为重要。作者为他们所熟悉的几代人(从唐家18代到21代),哪怕是去世的,每一代都写了好几条世系,而那些较早的“唐家的先祖们”(从唐家第1代到17代),每一代都只有一个世系。
从最近四代人的好几个世系综合来看,每一个唐家的主人都有好几个孩子。山东唐家对于一个理想的家庭结构有着一个非常传统的观念。尽管唐家成员在地理位置上可能比较分散,但是我们更愿意相信其近几代的家庭成员居住得非常近。换句话说,他们是根据中国传统的大家庭居住情况来生活的。唐家人能够写出这样的家谱,可见他们倾向于中国传统的家族模式。同时,唐家人用家谱的形式记录了唐家的长期兴衰。这本最终出现在济南市场上的唐家家谱,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唐家成员对于唐家悠久的家族历史有着非常自豪的情感。
CommonaltyCultureintheRepublicofChina:ALineageStory
Ronald Suleski
(The Rosenberg Institute for East Asian Studies, Suffolk University, Boston 02108, USA)
By studying the hand-written notebooks circulated in the folk society, we can understand the lives of Chinese common people. The pedigree of the Tang family written around 1944 is one such folk notebook. A careful study of the manuscript can tell us many stories about the author, including its historical vein, economic status and marriage network, etc. All these can reveal the popular culture of typical Chinese people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digree; hand-written notebook; commonalty culture
2012-03-10
Ronald Suleski(薛龙),美国萨福克大学罗森伯格东亚研究所教授。
K820.9
A
1674-2338(2012)03-0001-07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