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Ⅰ丁武光
徐霞客逢奇必探
文 Ⅰ丁武光
明崇祯十一年(1638)三月二十七日,乍暖还寒时节,贵州的山水街衢间走过一个青衫飘动的身影,52岁的徐霞客在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次西行游历中来到贵州。
徐霞客在贵州游历期间,留下约3.5万字的《黔游日记》传世,其中有8500字是关于安顺的描述。在徐霞客的笔下,安顺这位“幽居在深谷”、“绝世而独立”的“佳人”,以其独有的风姿显现于世。
崇祯十一年(1638)四月十八日晚,徐霞客从广顺县白云山西北下山,经贵阳马铃堡,从野鸭塘一带进入今安顺辖区内的平坝县狗场堡。
徐霞客攀岩上壁,入洞探奇,接连考察了江清石峰溶洞、澄河(今羊昌河)、铜鼓洞北洞及南洞、洛阳桥以及沿途道路、河流的走向。
大大小小的洞穴、秀美多姿的河流、奇异的岩溶结构和恢弘气势,深深地触动了徐霞客,在惊叹于天工造物奇巧之余,他写下大量精妙的文字——
江清石峰溶洞,“其内分为三层”,外层“乳柱下垂,若帐带飘扬”,下层“玲珑嵌空,跪态百出”,中层“千注缤纷,万窍灵幻,窈窕莫穷”。
铜鼓洞南洞,“其洞高悬峻裂”,“环牖分门,反觉窈窕”,“北向高穹,攀崖登之,其中上盘空顶,下坠深阱,土人架木铺竹为垫,俨然层阁”。
一路走来,徐霞客见险心喜,逢奇必探,往往是仆从一再催促,他才上路。当晚,入平坝东门,“停担肆中”,饭后,即“坐肆楼作记”。昏黄的油灯下,他走笔如神,描山绘水,一口气写下近3000字的笔记。末了,还不忘带上一笔:平坝“中街市人颇集,鱼肉不乏”, 而“小鲫鱼佐酒”,其味绵长,印象尤深。
徐霞客对普定城(今安顺老城区)的记述,仅有28个字:
“普定城垣峻整,街衢宏阔;南半里,有桥;又南半里,有层楼跨街,市集甚盛。”
这是迄今对安顺老城区概貌的最早记述,常被明代以后的文人无数次引用,以标明安顺这一黔中雄郡的历史地位。
从明初洪武十四年(1381)吴复筑城,到明末崇祯十一年(1638)徐霞客进入安顺城,257年间,被称为“五星归会处”的安顺已发展成为贵州行省的主要城市之一,城内及周边形成并汇集了众多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
当时的安顺府城,墙垣周长7里150步(明代1步为5尺),高2.5丈,宽2丈,有垛口2223个,城楼阁7座,小月楼11座,水关(指旧时穿城墙以通城内外水的闸门)3座,城铺(指城墙上各自防守的地段)55座。城中心4条大街交汇处建有钟鼓楼,高8丈许,分3层,结构别致,飞檐凌空,气势巍峨。
徐霞客到安顺城时,安顺城内已置安顺军民府,和普定卫同城而置。除安顺城的街衢、城垣之外,明末的安顺城已经有了众多自然人文景观。著名的安顺府文庙此时已初具规模,这座始建于明洪武至天启年间的“府学宫”,是安顺人文历史的标志性建筑;西秀山下的圆通寺,始建于元代,几百年的香火,已汇集了众多僧人和八方信徒前来朝拜,大雄宝殿内的大佛现在早已闻名全省;明嘉靖五年(1526)建造的清泰庵,依山傍水,清幽僻雅,引来不少文人雅士到此驻足参修。另外,城郊的华严洞玲珑剔透,集山、水、洞于一体,亦是一处独特的自然景观。
任何时候,美的存在总是具有极强的时空穿透力。400多年前,当徐霞客来到镇宁双明洞时,他以1000多字的美文为今天的我们绘写下一幅幅经久而鲜活的画卷。在他笔下,双明洞的悬崖、绝壁、洞穴、溪流……诸景融汇,异境天开,堪称奇、绝、险。
双明洞有“洞外双明”和“洞内双明”。洞外双明:西洞门与东洞门相对。“一门而中透已奇,两门而交映尤异。”洞内双明:“北壁一屏,南界为门,北界为洞,洞门南临。此屏中若树塞,遂东西亦分两门,南向。”“此洞内之双明也。”
这里是山与水的交融。“洞中水西出流壑中,从大道下复入山麓,再透再入,凡三穿岩腹,而后注入大溪。”
洞厅的奇绝,让徐霞客惊叹不已:“洞顶高十余丈,四旁平覆如幄;而当门独旋顶一规,圆盘而起,俨若宝盖中穹;其下有石台,中高而承之。上有两圆洼,大如铜鼓,以石击之,分清浊声,土人诧为一钟一鼓云。”
如此聚山水洞壁林木花草为一体的美景,无怪乎历代遗留的诗篇中,将此地称为“世外桃源”,留下了“双明漏月”、“门锁崤函”等美好游思。
离开镇宁,踏上西行的驿道,徐霞客的思绪还留在双明洞。已行出二里地时,他带着无限遐思登上山坡,回头“东望双明西岩”。一夜大雨之后,从双明洞奔泻而出的泉水,两出壑谷,三穿岩腹,顺着徐霞客前行的方向向西奔腾而去,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山麓。
这双明之水似乎是一种水的魔幻之舞,又是一种情感的牵引,这一天,徐霞客注定与水为伴,完成他对黄果树瀑布的生命大体验。
行至白水铺时,突然“遥闻水声轰轰”,“从陇隙北望,忽有水自东北山腋泻崖而下,捣入重渊”。这轰轰水声就是一种召唤,此时的徐霞客顿时兴奋起来。而那东北山腋泻崖而下的悬流,因“对崖所隔”而半藏半露,这更刺激起他的好奇心。
徐霞客一路疾走,直驱瀑布下游,回头再望这“东北悬流”,“上横白阔数丈,翻空涌雪”的瀑布,“恨不能一抵其下”。
此时,担夫的几句话,让徐霞客欲行又止,因为“前有悬坠处,比此更深”。眼前看到的陡坡塘瀑布,还仅仅是一组宏大的交响乐章的序曲,更大的惊喜很快会排空而至。
如果说陡坡塘瀑布是悬挂在山崖上的一个美丽的悬念,那么,走过白虹桥,那桥下的“翻崖喷雪,满溪皆如白鹭群飞”的景象,完全呈现出一种动态之美。这里,造化之工又一次制造了悬念,在徐霞客感受大瀑布之前,以浪飞雪涌、如白鹭群飞般的形声组合为过渡,使整部乐章自然流动,并滑向最为激动人心的部分。
1846年,一位法国传教士拍摄的安顺东街。此时虽然离徐霞客过安顺已相去200多年,但仍能看出安顺旧时“市集甚盛”的景象。(杜应国供图)
终于,黄果树瀑布于“陇箐亏蔽”中渐露渐显,雷霆般的冲击力迎面而来。环驿道前行,水雾弥漫升腾。面对夺人心魄的大瀑布,那奔腾翻滚之态,那撼天动地之势,徐霞客全然纳之,进而用如椽之笔写下千古绝唱——
“透陇隙南顾,则路左一溪悬捣,万练飞空。溪上石如莲叶下覆,中剜三门,水由叶上漫顶而下,如鲛绡万幅,横罩门外,直下者不可以丈数计,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厉 ,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盖余所见瀑布,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但从其上侧身下瞰,不免神悚。”
沿路西行,徐霞客来到望水亭上,大瀑布的全貌终于呈现在他面前。在西崖之巅,在“奔腾喷薄”的大瀑布前,他凝神静气,“面揖飞流”,感颂造化之工——那排空而来、动地而去的生命交响,在渲腾得最为高亢之时戛然而止,而生命存在的最高境界恰在这无声之时显现。
徐霞客像。绘于清咸丰二年(1852)。(杜应国供图)
农历四月二十三日,徐霞客告别黄果树大瀑布,朝着关岭的方向,迈着沉稳的步子向大山深处走去。
贵州的山,越往西越雄奇,绵延西去,磅礴千里。而鸡公岭,仿佛是这群山的门户,徐霞客上得“鸡公背”,翻越鸡公岭,但见“一道西南上,随之迤逦攀跻,竟无旁岐”。
终于,过太华哨,“又西上岭,逾而西,又一里”,一幅气势磅礴的“山”的大手笔画卷呈现在徐霞客面前:坝陵河峡谷自北而南排闼开去,“屏立如障”,“互相颉颃”,东西两界一如刀切斧剁即成遥峰,怵然而立。峡谷底部“中有溪流,亦自北而南,下嵌壑底”。
伫立在东界遥峰之上的徐霞客,被这大山的雄浑气势所感染。他将这独特的、由大山组构的奇境收入文“囊”,然后,抖擞精神,顺驿道直下谷底,“越关岭桥”,“即向西拾级上”,开始攀越那仿佛被云天遮断的关索岭。
徐霞客拾级而上,关索岭峻峭的驿道一定让这位老人吃尽苦头,然而我们在笔记中却看不到这样的记述。他已不仅仅是在寻访大山,而是在追溯历史。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传说三国时汉寿亭侯关羽之子、征南先锋关索,“随蜀丞相诸葛南征”,开辟驿道,关索岭因此而得名。
沉睡的大山因关索及蜀军的到来而睁眼一睹外面世界,从此,那东西伸展开去的驿道上,出现了匆匆来去的驿卒信使、款款而行的商人马帮、飘然而过的廷吏士人……渐渐地,这关索岭上形成了集军事、民政、商贾于一体的重镇。徐霞客记下了那大山之上的关索庙,“肇自国初,而大于王靖远,至今祀典不废”。据学者考据,《三国志》上并无关索其人,多是民间流传。但我更愿相信确有其人,看看那关索庙的千年香火,表达了大山对一位远道而来的将军的接纳和后人的永久忆念。
站在关索岭山腹之处,徐霞客俯下身,在马跑泉和哑泉掬起两捧顽皮的“水之精怪”,收入“行囊”。
马跑泉和哑泉同出高山之顶,“故自奇也”。更奇之处在于两泉“相去不数步”,一泉“甘冽次于惠”,而另一泉却“良楛”异常,这一奇异的自然现象,使徐霞客惊叹不已:造化之奇巧,竟然在这雄浑的大山心脏,灵动着如此活泼的生命!
从关岭开始,徐霞客纵行于山岭峰壑间,开始了一个人与茫茫山海的意志较量。
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因找不到担夫而发愁的徐霞客,偶然遇到一个西行的马帮,恰好还闲余一驼骑(指驮运货物的牲口),稍作议价,马驼头即同意将行李“以筐囊装马上”,捎到普安以远的交水。于是,马帮先行,徐霞客跟随其后。
这一天,从关岭至查城驿(今永宁),距离不过30多里,徐霞客却整整走了一整天。
在北斗岭,徐霞客“迤逦峰头”,“东眺关索岭,已在足底”,但见峰峦连脊,分行竞颖。于是,他认定:“关岭为中界高山,而此峰为其西陲。鸡公岭为东界高山,而太华乃其西陲。二界高岭,愈西越高。”
徐霞客进一步考察了沿途的道路、河流走向。下午,他又攀上更高的象鼻岭,以此为中心,“东瞰关岭,西俯盘江以西”,但见“两界山俱屏列于下,如‘川’字分行而拥之者”,“其地为盘江以东老龙第一枝南分之脊,第二枝为关岭,第三枝为鸡公背。三枝南下,形如‘川’字,而西枝最高”……
这些看似有些枯燥的文字,是迄今安顺关岭以西最早的地理资料。今天高科技的手段,证实了374年前徐霞客结论的准确性。这也是世界上最早研究我国西南地区岩溶地貌的珍贵文献,《四库全书总目纲要》称其“既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当代著名科学家、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史》中感叹:“徐霞客的游记,读起来不象17世纪学者所写,倒像20世纪的野外勘察家的考察记录。”
黔山有幸!这些默默无闻了多少年的大山,从此有了生命的记载,留下了可贵的历史印记。
(责任编辑/任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