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绍兴“藏书”三题
多年前,在北京报国寺文化市场购得陈觉民1975年五一节致周建人信札一通。信较长,写了满满四页。从信里透露的信息可知,陈是一位饱学之士,家学也不一般。其父名燮枢(1874—1958),字赞卿,又作赞钦,与鲁迅先生是留日旧交。曾协助徐锡麟办学,加入光复会。绍兴光复后,任浙江临时议会议员,全国第一届众议院议员,有《辛亥绍兴光复见闻纪略》、《德育课本》等专著。陈觉民1933年在上海肄业时,曾多次随子英叔去鲁迅家造访。陈子英(1885—1950),名浚,绍兴人,清末光复会重要成员。与鲁迅先生是同乡、同学、同事,关系甚笃。
陈觉民在信里介绍了自己在旧中国的历史:“觉民自学校毕业以后,考取高等考试,从此聚九州铁铸一错字,先后历任苏、闽、赣、台、浙等省伪职十余年。”
我过去对陈觉民其人一无所知,查了几种工具书,也无所获,后来上网查询,“陈觉民”条目不少,但全是“风马牛”。后经政协同仁提醒,我找到时任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出版社原总编辑、绍兴人陶信成同志请教(当时我是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特邀委员)。承老陶热情相助,为我从《浙江今古人物大辞典》中查到此人,才始得其详。
据《浙江今古人物大辞典》载:陈觉民,名客(1909—1989),浙江绍兴人。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法律系,抗战前夕任福建省政府咨议,省长陈仪机要秘书,福建《南方日报》副社长、代理社长、总编辑。抗战胜利后赴台,任台湾行政长官公署编译处编审、台湾大学教授等职。新中国成立后,曾负责浙江图书馆古籍版本的修订鉴定工作,受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委。著有《浙江杂谈》、《光复会党人小传》、《浙江科技人物》等。但好景不长,陈在致周建人信中写道:“一九五八年十一月间,我在浙江图书馆,因历史问题被清洗;……六零年底,又以历史问题,受到了监督改造处分。”
陈觉民致周建人信尾页
绍兴会稽山藏书楼
信写到后来,才逐渐表明真意:一是目前生活困顿,“欲求觅一力所能及的劳动,以自食其力”;二是请周建人转呈周恩来总理一封书信:“附上呈周总理一信,请先生试以浏览,若以为尚属可能,敢烦代陈,如认为未妥,请付丙丁。”估计其致周总理信的诉求,不外于前引致周建人信的内容。
信的最后一段,与藏书关系甚大,称:“觉民曩有旧稿十余种,近年来皆尽毁,仅《绍兴近代藏书家》一卷,为人借观,幸而得存,节抄十家(原有四十家)录呈指正。”
由此看来,绍兴近代之藏书家实在多矣。因为光是陈觉民就为四十位藏书家立了传。只可惜当时未能出版。此后十几年,陈氏有没有勇气、力气和机会,将“尽毁”之十余种旧稿操笔重来?幸免于难的《绍兴近代藏书家》书稿命运又会如何?都很难料!
这封信给我留下的是遗憾,同时也给我留下了一个念想。就是有机会再去绍兴,一定要参观一些保存下来的藏书楼,同时还要走访一些文化市场和书商书肆,淘几部陈觉民的著作和有关藏书、藏书家的书刊。
事有凑巧。去年10月初,接老友北京出版社资深编审、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杨良志兄电话,说北京出版社原总编辑、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原副主任陶信成同志,盛情邀我和良志兄同赴绍兴,参加以弘扬虞舜文化为主题的研讨会和出席祭祀虞舜大典等民俗文化活动。
我当然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因为虽然几年前我曾两次去过绍兴,但此次与前不同,我是带着“念想”去的。
绍兴的文化底蕴之丰厚,举世公认。司马迁所赞颂的华夏五帝之一的虞舜,在绍兴特别是王坛地区,遗迹可考,传说很多,百姓中有口皆碑!司马迁所言“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舜之德可谓至矣”(《史记·陈杞世家》),成了人们对虞舜这位先贤崇尚备至和引为骄傲的根基。
10月19 日上午报到,下午就集合代表乘车前往会场,参加“2011虞舜文化研讨会”。汽车沿公路前行,直奔会稽山。盘了一段山路,便下车步行。走了约百来米山路,便见一座红顶白廊的四层小楼伫立面前。定睛一看,三四层间横书六个大字“会稽山藏书楼”。我兴奋地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缘分?
趁着开会前的空隙,我和良志兄从一楼爬到四楼,只见四楼宽大的藏书室,四周排放着宽大的木制书架,有的架上放满了摆放整齐的图书,有的放着成捆或成包尚未开封的书籍,地面上也堆放着一些成包成捆的书。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座藏书楼,硬件已备,收藏和发挥效用尚待时日。
据介绍方知,这是一座完全由民间出资兴建的藏书楼。主人王家德是一位企业掌门人,他致富不忘惠及乡民大众,传承绍兴宝贵的藏书文化传统,在自己老家——会稽山腹地的王坛镇青铜湾自然村腾豪村,兴建了占地面积1.08亩,建筑面积750平方米,一字六间四层楼的藏书楼。底楼大厅作为会议、学术交流场所。此次虞舜文化讨论会就是在这间大厅里召开。四楼则专门用于藏书。论规模,算不上大。因为几年前,我有幸参观过浙江湖州的嘉业藏书楼、宁波的天一阁藏书楼。其建筑之宏伟富丽,藏书数量之众,品质之珍,在全国也少有出其右者。但我还是要赞美这会稽山藏书楼和它的主人。王家德虽然事业有成,但他不是把所得财富用于挥霍浪费、满足个人享受,而是把资金投入到文化事业上,惠及现在和以后的乡亲邻里。这为因改革开放而富裕起来的民营企业家们,树立了一个可敬又可学的榜样!
绍兴县文化发展中心、县图书馆很有远见,将这家民办文化机构列入了他们的试点单位,并派文化顾问、助企指导员为会稽山藏书楼精心策划了极具特色的藏书定位,即“藏亲友书”、“藏乡贤书”、“藏名士书”、“藏伟人书”。为了广征博集,藏书楼还拟设“绍兴名家个人文库”,凡个人捐书达2000册者,即冠其名为“某某文库”。单位和个人捐赠图书者,不论多少,均发给收藏证书。看来,不需多时,会稽山藏书楼必将成为绍兴的一张新文化名片。
10月20日上午,集体乘车再上会稽山。沿途的香客、游人络绎不绝,有些路段,已到了比肩接踵的盛况。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处——舜王庙!
9点30分,舜王庙主殿内外、庭院和两廊都站满了人。先是举行“2011虞舜文化旅游节开幕式”,接着举行“2011祭舜大典”。仪式很是隆重。主持人宣布祭舜大典开始,顿时鼓乐齐鸣。主祭人和参祭人徐步登上大殿,上香、行礼之后,由主祭人宣读祭文。随之,一组组传统“会货”登场,旗会、灯会、龙会、狮会……令人目不暇接。大殿对面是一座大戏台,仪式结束,绍兴地方戏马上开锣,连演了《八仙请寿》、《调财神》、《龙虎斗》等三出折子戏。虽听不大懂,但很觉开眼。
吃过午饭,我和良志兄商议如何利用下午的时间。我想淘书,他想买画也想淘书,于是一拍即合,随即奔向了他已经打听好的、离住处不远的“文物一条街”。
这是一条约有百米长的偏僻街道,两旁排列着一家家店铺,大多是一间门脸儿,两三间的没有几家。悬挂着“某某斋 ”、“某某堂”、“某某阁”一类牌匾。店内所陈,多是陶瓷、玉石、铜铁器具、文房用品、新老字画,称得上是满目琳琅。只是专卖旧书的极少,只有一两家。我估计,这条文物街,可能只是绍兴多家市场中的小弟弟,比这档次高的图书文物市场,肯定还有许多,只是我们尚不了解,也没有时间去寻找。我们走进几家店铺观览,想试试运气。可当问到有没有关于藏书和藏书家方面的书时,店家似乎都表示不大理解我的所求,这让我着实有些失望。也有几个店里,在不显眼的地界,堆摆着一些老旧书刊。翻检了几处,都无我之所需。在就要扫兴而归时,无意间又走进了一家小店。店主可能看我们像是无目的闲逛一族,态度显得很是冷淡,连招呼也不打。我看了几眼展陈,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店主,有没有关于藏书或藏书家方面的书刊?店主没有吭声,默默地走到一个展柜,打开最下的柜门,抱出一摞旧书,放在一进门的柜台上,这才张口说出第一句话:你们自己看吧,都是老书!我翻了几本,多是文革或之前的出版物。再翻,突然让我眼前一亮,虽与藏书家无关,但也是一本在我刻意搜求目标之内的书!
绍兴王坛禹王庙前,左起陶信成、李、杨良志
这是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平装甲种本。我已有了平装乙种本和线装本,这正是我之所缺!之所以注意搜求这本书的各种版本,皆因我收藏有《诗刊》原副主编葛洛在1968年6月8日书写的一份“揭发交代材料”。主要内容是关于1963年末,人民文学出版社、文物出版社出版发行《毛主席诗词》和《诗刊》发表其中十首未发表过的诗词时,纷繁复杂的前前后后。材料写得甚详,洋洋洒洒写了一万一千多字。内容不仅涉及到两家出版社和诗刊,而且中办、中宣部、中国作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华社都涉及到了。除毛主席曾直接过问外,康生、田家英、臧克家、邵荃麟、张光年、严文井、袁水拍、刘白羽、韦君宜、梅益等诸多方面的当时负责人,都曾卷入其中。光是出版日期一事,就上下左右费了不少周折。当然,“材料”免不了染上不少文革色彩。“洗掉”这些颜色,“材料”陈述的经过、反映的情况,对研究出版史是有相当价值的!我收集《毛主席诗词》的有关版本,就是想要看看“材料”的真实程度和有关部门及有关当事人,当时是如何处理这些事情的。对于我这局外人来说,按照有关政策和规定程序,出版一册书,包括如《毛主席诗词》这样的重要著作,本不该是很复杂的事。但在特殊时期,出版特殊重要的著作,加之参与其间的人物都有一定的特殊性,若干“特殊”结合起来,就形成了葛洛“材料”所示的特殊景致。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编委会顾问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