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而愈显的宋代吉州窑

2012-10-27 07:29汤光明
检察风云 2012年19期
关键词:吉州窑茶盏寺院

文/汤光明

隐而愈显的宋代吉州窑

文/汤光明

伴随着佛教本土化的过程,禅宗在宋代成为佛教主要流派,也为两宋的人文思想注入了新鲜血液。吉州窑,作为宋代陶瓷杰出代表诞生在禅宗文化盛行的江西,深受其影响,无论从器形、釉色、使用方式都和当时的禅宗流行思潮息息相关。

我们知道日用陶瓷器是宋代经济的支柱产业。吉州窑就是规模化生产日用陶的一个系列窑厂,分布在赣江两岸数十公里范围内,其中在今天江西吉安市南永和镇的窑址最具代表,鼎盛期在北宋末至南宋,窑工曾达3万人左右,它所生产的产品通过南昌中转后遍布长江两岸各大城镇,南京镇江都曾大量发现品质优秀的吉州窑产品。

宋代吉州窑中,黑釉器是其主要产品,从早期的单色黑釉,发展到各种窑变黑釉,及在基础黑釉上的多种装饰变化。这样特征鲜明的形式是基于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呢?

当时的吉州乃至整个江西,僧团势力庞大,也是禅宗最活跃的区域之一,处在赣江中游的吉州正是沟通南北(从庐山到岭南)禅学基地和东西(从南岳衡山到皖、浙、闽)禅学基地的枢纽,是禅宗的核心地带。这里寺庙林立,也是商品流通、信息交流的集散地。吉安青原山是禅宗七祖青原行思的驻锡之地。他在此弘法28年,提倡把佛教作为一种普通人能接受、执行的道德修行,他的徒弟后来发展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对这一地区的生活习俗、文化形态产生重要影响。

吉州寺院繁盛,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禅宗农禅制的产生,禅林庄园经济的壮大,使得大规模的寺院得以建造。组织严密的僧团生活方式扎根于民间,遍布穷山僻壤。《百丈清规》就诞生于江西,其中规定,禅僧必须普遍劳动、上下均力,“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种亦禅亦农的做法既保证了寺院的经济来源,也使禅的价值观深入到世俗生活,禅众与下层民众打成一片,有利于传法布道,同时也衍化出和寺院关系紧密的民俗文化。

建阳地区出土的佛字钵盏底

其中茶叶、茶盏就是两者之间重要的媒介。在宋代,许多寺院重要的经济作物是茶叶,吉安茶在唐代就已经是贡茶。茶,那是宋代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人们饮茶成风,社会上流行斗茶,大家比赛茶叶冲泡得好坏,寺院僧侣、宫廷文人、黎民百姓,各阶层都在和茶较劲。难怪所需茶盏的产量那么大。从永和的窑包上看,几乎每一个窑包的大宗产品都是茶盏和黑釉碗,其他黑釉产品有注壶、罐、碟、钵、瓶。不少黑釉器上写有铭文,为某某寺,或充供养。这反映出当时寺院和信徒对器物的一些具体要求。人们也用黑碗来衬托带沫的茶汤,伴随着茶香,发展出“茶百戏”,达官贵人们则竞相搜罗釉色特殊的茶盏。

标准的吉州黑釉碗、盏的特点是底部是烧一个假圈足,几乎看不见足底。弧线饱满,像一个缩小的敞口钵,全黑釉到底,釉表面有一层细腻的肌理,泛着一种内敛的光;另一种是容量大些的高足碗。除标准的黑釉以外,还有许多窑变色,茶色、青灰色,大多色彩深沉,质朴含蓄。

其中常被今人推崇的、或与寺院茶礼有关的是木叶盏,日本大阪陶瓷美术馆藏有一件“木叶盏”标准器。一片菩提叶或是桑叶,停在盏內,有的叶子或在中间,或在边缘,一个意象的符号飘浮在无尽的深邃的黑色空间中。有的盏中还有因釉变产生出的幻化彩虹,确实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绝妙诠释,一盏在手,可以观心。

福建省建阳地区出土的佛字钵盏是典型的茶盏,在南北宋之交广泛的传播到各地的寺院、市镇,成为流行的生活方式。例如南宋兴起的径山寺茶宴,就曾大量使用黑茶盏。它成为宋禅宗美学的活道具。

除普通的黑釉器外,还有各种不同类型的洒釉装饰,蝌蚪纹、兔毫、虎皮斑、玳瑁、油滴等多种纹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自由、不求工整,是在静寂的黑底上的釉的自然表演,典型地反映出宋代人们对“意”境的追求。

看来在宋代工匠中普遍有一种愿望,将动植物的皮毛、皮肤、甲壳花纹复制在陶瓷器上的努力,这种努力体现在对自然质感的极度尊从,他们甚至想把星星印在黑盏上。这些表现没有呈现出精确写实的一面,而流露出一种书写的,看似偶然的,自信洒脱的特征。这种美的背后,有着含蓄而又内省的特质,浓缩地反映了这一地区普遍存在的民俗倾向,深沉的、质朴的禅,在这里面既是产生的源头又是表现的对象。

北宋黑釉白覆轮盏

禅宗在北宋宋仁宗执政时开始被重视,得以迅速发展。与此相吻合的还有较早有记录年款的黑釉器在吉州窑里也开始出现。很快吉州黑釉器在公元1050年至1100年间逐渐流行起来了。

北宋末期,吉州寺庙增加迅速。宋吉州不仅寺院多而且规模大,净居寺盛时僧尼几千,传说大智寺内有直径丈余的大锅。在永和镇方圆两三公里的地方,有宝寿寺、智度寺、慧灯寺、古佛寺、本觉寺、守约斋等,达到十余座寺庙。宗教在日常生活中的位置可见一斑。

如此众多且规模庞大的寺院,又有愈来愈完善的制度配合,反映出当时寺院僧侣在日常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可推断当时围绕寺院已经有着越来越多的民俗活动。僧众人数的增加显然需要更多施舍,对供佛器物的需求量也就增大了。“永和镇舒翁、舒娇,其器重仙佛”,北宋欧阳铁《杂著》中记述了这种现实情况。

禅宗寺院普遍使用茶器,也可以从《敕修百丈清规》一书中大量寺院茶礼的描述中看到端倪。这部书为禅宗寺院的僧职制度、礼仪程式等都作出了明确规定,同时也对寺院的茶禅礼仪制度做出详细的规定,甚至有茶头一职。寺院一切茶事活动必须依章而行,不得有任何随意性。

那么,禅寺对日用器物有什么要求吗?我们拿出家僧尼的生活用具——钵,来举例说说。寺庙里对僧人化斋用的钵,是有明确的规范。钵,是出家人所用的食器,圆形,稍扁,口向内收,其材料、颜色、大小都有规定。佛教教义中有应腹分量而食之说,所以“钵”又译作应量器。对外观色彩、材质、大小都有要求。外观色彩要灰黑色,令不起爱染心;材质上明确要求尚粗,使人不起贪欲;大小因人而异,含有少欲知足之意。黑色、质粗、节俭是它的美学特征。至少在唐代,就有不少黑釉钵的出现。说明了寺院定制的器物,需要符合佛教教义。

其他供佛器中,香炉、烛台、食器、茶汤器、水瓶(净瓶、军持)、盘、盏等日常供养之器具也都是吉州窑的常见产品。

吉州黑釉器成熟烧制的时间应该不晚于北宋中期。记年瓷中,最早有吉安元丰五年(1082)墓中出土的黑釉罐。元祐元年(1086),一件北宋黑釉白覆轮茶盏说明当时素黑釉已经开始流行,上古的11世纪末,黑釉瓷以敞口型为主,进入南宋后,在单色黑釉成熟烧制的基础上,器型样式增加,装饰手法也多起来,之后的纪年瓷中,黑釉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南宋是吉州窑黑釉装饰的鼎盛期。

这一时期,也正是禅僧社会活动频繁,上至宫廷辩论,下与百姓打成一片,用各种方法普及禅宗思想的时期,是禅宗的大发展时期。

吉州黑釉器的美学表现让人印象深刻。装饰生动有力,气质写意深沉。正像由青原系发展出的曹洞宗默照禅法所提倡的“默言坐禅”一样。“默默忘言,昭昭现前……晦而弥明,隐而愈显”,以此来理解吉州黑釉,观察器物,你会发现这吉州黑釉简直就是为禅宗量身定做的。“照与照缘,混融不二”表达了主体和客体、物我之间圆融无碍的思想。

“一切诸法,皆是心地上的妄想缘影”,结合宋代煎茶、点茶里发展出的在茶盏中观察各种幻象的注汤游戏,禅理在黑釉盏的素底上借助茶汤成为活注解。所谓“得意于忘形”,这里你可以看出禅在民间的广泛影响。

吉州黑釉器的审美价值是清晰的。可以想象在广泛的信徒当中,不仅从吉州窑定制黑釉器供养寺院,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曾大量使用黑釉器,这可以从宋元以来黑釉日用器不断出土中看到它的深远影响。从寺院这方面来看,每个和尚,包括方丈在内,都需要参加手工或卑微的工作,这是丛林的规则。在窑厂林立的吉州,僧人亲自动手制作茶器,或者对产品釉色有特别要求也许是合理的猜想。

禅宗寺院的庶民化使得它极少甚或不依附国家的资助或官僚的布施,这也使它在意识形态上更有独立性。“农禅制”的盛行,使民众与寺庙结合得更紧密,禅宗美学深深扎根于民间,和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宗教信仰需要广泛的群众基础,黑釉的流行反映出一种民间的立场,它和北宋宫廷尚细、尚精的官窑美学倾向大相径庭。黑釉器不仅是寺庙传道的媒介,也是民间文化自信的代表。黑釉类器物的大量制造体现了这种普遍的诉求。

可以肯定地说,欣赏和使用黑釉器是宋禅宗美学的一个特征。

修行人不仅注意“话头”,还特别讲究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的行为,从劳作活动中去悟道。“小参”之后的一杯茶,或者田间地头忙完一天后喝上一杯茶,用的应该是一样的黑釉茶盏吧。

宋代的禅僧实践着一种把“单调乏味的生活,索然平凡和生命,变成一种艺术的、充满真实内在创造”的生活。寺院成了学术交流的基地,禅的美学在宋代是一支重要的文教力量。它对事物真相的追求毫不犹豫、直截有力,并认为人人能够接近这个真相,在日渐奢靡的社会风气中身体立行地实践着节俭和朴素。

黑釉器在当时是吉州地区普通百姓的日用器,它是宋代吉州地区民间审美风尚的代表,用黑釉来装饰佛供器、寺院日用器非常符合宗教寻求贫苦之德的观念,它无疑是农禅生活的美学道具。

自20世纪以来,这些传统宗教美学遗产的地位一直比较边缘化。好在这些不会腐朽的瓷器,清晰地还原当时的美学追求,不断引导着后来人。文化记忆是历史真实和现实实践的纽带,宗教美学的遗产不仅在过去、现在,也会在将来持久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方式。显然离开它,民众自觉的创造力的生长,会脱离肥沃的土壤。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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