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
他只解释中国
郑永年上世纪90年代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求学期间,就产生了解释中国的想法。他最初的构想是以西方的语言和理论来研究,但西方理论毕竟是解释西方经验的产物,中国的现实与西方不一样,生搬硬套这些理论并不能完全地解释中国。
1997年加入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后,郑永年开始建构他的学术世界。但他很快发现,国外那么多的社会科学领域的概念,没有一个与中国相关。德国、法国、意大利都有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国转型的量级是欧洲的几倍,却没有能力向世界说明自己。在郑永年看来,缺乏认识自身、解释自身的知识体系正是中国始终无法走出历史循环,成功转型为现代社会的症结所在。
这么多年来,郑永年的自我期许是一名知识分子,而非公共知识分子。在他看来,两者的区别在于,知识分子做研究、写文章只是为了解释世界,而公共知识分子更着重影响社会和政策,但公共知识分子如果没有较好的学术基础,可能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总是抢政治家的工作,热衷于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释世界。在媒体上,每个人都在说中国应当怎么样,应当怎么发展,一个比一个理想。但是民主化不能靠乌托邦,道路并非学者能够控制。如果中国知识界不跳出泛意识化的争论,有意识地建构起重新解释中国的理论,很难找到中国的发展道路。”
经济国家主义
那么他是怎么解释中国的呢?郑永年首先从国家的动员体制入手。在他看来,中国是国家动员型体制,而西方是市场动员型体制。在西方,如果市场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没有任何国家和社会的力量能够平衡市场力量,那么危机必然发生。上世纪30年代的危机是这样,2008年以来的全球性金融危机也是这样。反之,在中国,如果国家力量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没有任何市场和社会的力量能够平衡国家力量,那么危机也必然发生。
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开始建立起来的计划经济体制是典型的“举国体制”,国家通过政治手段把社会的每一个经济细胞都组织起来,在短时期内来达成国家设定的目标。在一定程度上说,很难质疑国家的这些功能。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也论述到了政府的功能,包括提供公共秩序、基础设施和国防等。即使是在西方,近代以来,总趋势是国家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扮演一个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现在问题出现了,在处理政府和市场的关系时,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均衡点?在西方,政府从属于市场。但在中国,市场从属于政府。尽管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的空间在扩大,其功能也在不断强化,但市场还是政府的一部分。虽然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也在向西方学习,建立了现代财政税收、金融等制度,但所有这些制度的主体是政府。尽管中国的市场空间有了很大的扩张,但政府对市场的能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在提高。
在跟其他国家对比时,郑永年发现,在西方和亚洲“四小龙”(韩国、新加坡、台湾地区和香港地区)的经验中,尽管他们和市场之间存在着竞争,但政府从来不会把市场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政府规制市场,但不是控制市场。市场创造财富之后,政府才会有能力进行社会改革,保障社会成员的经济权利。西方国家从原始资本主义过渡到福利资本主义,不是资本主义本身发展的结果,而是政府在社会力量的压力下规制市场的结果。
保持市场和政府之间的均衡,一直是西方经济体能够有效运作的首要条件,也是中国经济改革的要务。
强政府更要强社会
针对中国社会出现的一些不和谐因素,郑永年提出,社会“不稳定”是结果,既是社会经济发展本身的产物,也是社会和政府互动的产物。社会抗议并非中国独有的现象,要寻找到社会管理的有效的方法,就必须考察中国特殊的社会经济环境。
郑永年认为,从大环境来看,中国近年来盛行不止的“GDP主义”,破坏了社会本身赖以生存的基础。各级政府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不分,把新经济自由主义为导向的經济政策引入社会领域,包括社会保障、医疗卫生、教育和住房等等。结果,这些领域高度商业化和货币化,造成了对社会的极大的破坏。当政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进行社会政策改革的时候,这些领域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谋取暴利的领域,方方面面的改革遇到了既得利益的巨大阻力,改革因此没有长足的进展,更不用说是重大的突破。
经济结构的严重失衡更使得中产阶层的发育不良,成长缓慢。在亚洲,日本和“四小龙”通过市场和政府的作为,差不多在20来年的时间里造就了一个庞大的中产阶层。中国改革开放已经30多年,并且经济增长还比这些经济体快,但中产阶层还是小得可怜。这些年来,当政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要调整这些方面的经济结构的时候,就遇到了生长在这些结构因素里面的既得利益的阻力,结构调整遥遥无期。
从世界社会史的经验来看,一个社会的稳定至少需要两种东西,即一个庞大的中产阶层和健全的法治。在郑永年看来,除了回归法律和法制,社会管理还要从经济社会结构上下功夫,为社会稳定塑造一个有利的环境。没有这样一个有利的环境,无论怎样的手段创新不仅将是无效的,而且更会恶化社会矛盾,导致更大的不稳定。如果在加快社会改革的基础上,把新兴社会力量吸纳到政治过程中,就会促使社会管理走上一个可持续的道路,促成政府和人民之间的良性互动。而这种强政府、强社会的局面无疑是各方都最能接受的。(摘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