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金
自2005年4月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实现“和平之旅”,与胡锦涛总书记会谈,国共两党领袖睽违60年的首次握手,开创了两岸关系的一个新时代。
在两岸关系起起伏伏之中,1982年中共对台工作负责人廖承志以个人名义给台湾蒋经国先生写了一封以情感人的公开信,倡议国共合作,共同完成祖国统一大业。最早看到这封信,并向国民党当局报告的,正是长期关注两岸关系、忧国忧民的南怀瑾先生。在他建议之下,一个月后,台湾国民党当局由宋美龄出面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长信,给廖承志作训诲式的答复。虽然两信针锋相对,南辕北辙,然而开了国共两党隔海对峙30余年后文字对话的先河。到80年代中期,海峡两岸又开始了秘密接触,担任密使穿梭两岸的是蒋经国的前机要秘书沈诚。
李登辉接过蒋经国权力后,沈诚被台“高检”以“涉嫌叛乱”罪名起诉,后虽被判无罪,却从此失去两岸传话人的作用。这时,大陆选定蜚声海峡两岸的国学大师南怀瑾为居中牵线人,在香港开辟新的两岸秘密沟通管道。
南怀瑾先生一生行踪奇特,常情莫测。抗战时投笔从戎,跃马西南,旋返成都中央军校任政治教官。后与校长蒋介石政见不合,遂离军校遁迹峨眉山闭关学佛,遍读大藏经三藏十二部。后又入康藏地区参访密宗上师,经白、黄、红、花各教派上师印证,成为密宗上师。1949年初抵台湾设帐收徒,讲授中国传统经典,并任文化大学、辅仁大学、政治大学教授,先后创立“东西文化精华协会”、“老古文化事业公司”、“十方书院”等文化机构,门生遍海岛,在台湾思想文化界影响极大。台湾高层上将、中将,秘书长、主任,以及李登辉的儿子、儿媳和后来成为密使的苏志诚三人,都成了“南门弟子”,可谓“冠盖辐辏,将星闪耀”。
然而上世纪80年代中,台湾发生“十信案”,蒋经国借机将一批党政军要人整的整,贬的贬,调的调,抓的抓,连南怀瑾先生也被怀疑为“新政学系领袖”。1985年南先生不得已“避迹出乡邦”,离开了生活36年的台湾,到美国华盛顿隐居3年,直至蒋经国逝世后,1988年秋才途经日本返抵香港定居。不想在香港刚住下第六天,南先生当年在成都军校的老同事、全国政协常委、民革副主席贾亦斌突然找上门来,几个月后贾又介绍中央对台工作负责人杨斯德主任与南先生接上关系。
南怀瑾这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隐士式人物,为什么会被选中作为两岸关系的传话人呢?一是他与李登辉能够说得上话;二是他在两岸政治圈中有广泛人脉关系,了解两岸的政治和历史;三是南先生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威望。应当说,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南先生是唯一合适的国共合作信使人选。为着民族统一大业和两岸人民的福祉,南先生抱着“买票不入场”的态度参与其中,不久即应李登辉的邀请启程从香港重返台湾,与李当面商讨对大陆政策。从1990年12月31日开始,终于促成两岸密使在南怀瑾先生的香港寓所重开国共两党会谈。
第一次会谈结束后,南先生分别给两岸领导人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及时抽身、乐观其成的心愿。信中说:“我本腐儒,平生惟细观历史哲学,多增感叹。综观八十年来家国,十万里地河山,前四十年中,如阴符经言,人发杀机,天地翻覆。后四十年来,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及今时势,吾辈均已老矣。对此劫运,应有总结经验,瞻前顾后,作出一个崭新好榜样,为历史划一时代之特色,永垂法式,则为幸甚!但人智各有异同,见地各有长短,一言兴邦,岂能望其必然,只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我之一生,只求避世自修,读书乐道了事,才不足以入世,智不足以应物,活到现在,已算万幸的多余。只望国家安定,天下太平,就无遗憾了。目前你们已经接触,希望能秉此好的开始,即有一好的终结。惟须松手放我一马,不再事牵涉进去,或可留此余年,多读一些书,写一些心得报告,留为将来做一点参考就好了。多蒙垂注关爱,宠赐暂领,容图他日报谢。”
两岸领导人并未让南怀瑾先生如愿。双方密使又陆陆续续在南的香港寓所会谈了多次,但未获进展。于是南先生提议大陆方面增加汪道涵和许鸣真(即后任台“国安部”部长许永跃的父亲)二人为密使,参与会谈。由此,提升会谈分量,增进会谈效果,促成海峡两岸关系协会成立,汪道涵被江泽民主席委任为会长。一年半后,即1992年6月16日的一次会谈,南怀瑾先生披挂上阵,为两岸密使亲笔起草《和平共济协商统一建议书》,一式两份,交密使分别送达两岸最高当局。建议书内容如下:“有关两岸关系未来发展问题,适逢汪道涵先生、杨斯德先生、许鸣真先生等与苏志诚先生等,先后在此相遇,广泛畅谈讨论。鄙人所提基本原则三条认为:双方即应迅速呈报最高领导批示认可,俾各委派代表详商实施办法。如蒙双方最高领导采纳,在近期内应请双方指定相应专人商谈,以期具体。如未蒙批示认可,此议作罢。基本三原则三条:1.和平共济,祥化宿怨;2.同心合作,发展经济;3.协商国家民族统一大业。具建议人南怀瑾敬书”。此建议书由汪道涵直接送达江泽民等中央领导,获得肯定。而台湾方面由于苏志诚深知李登辉意图,竟私自将建议书压下了,终因李登辉没有回应而失之交臂。从此,南怀瑾先生退出两岸密使的会谈。
而在汪道涵先生的努力下,本着在南先生寓所会谈的精神,两岸密使又分别在珠海、澳门、北京等地密会多次,曾庆红也介入会谈。1992年10月28日至30日,以汪道涵为会长的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与以辜振甫为董事长的海峡两岸基金会,在香港举行了成功的会谈,双方达成“两岸均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各自以口头声明方式表述”的共识,这就是“九二共识”。这个共识一直成为两岸对话与谈判的基础。1993年4月27日,备受瞩目的第一次“汪辜会谈”,终于在新加坡正式举行,共同签署了四项协议。虽然协议只局限于民间性、经济性、事务性、功能性的范围,但它毕竟具有浓厚的历史象征意义,标志着两岸关系迈出历史性的重要一步。
1995年春節前夕,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就发展两岸关系,推进祖国和平统一进程问题,发表了著名的八项主张,即“江八点”。汪道涵当即向江主席举荐南怀瑾先生,并将我当时在一家杂志上撰写的介绍南先生情况的《奇书、奇人、奇功》一文,推荐给江主席参阅。同时,汪道涵又代表江主席邀请南先生回大陆,与江主席直接见面交谈台湾社情与推动两岸关系方略。由于南怀瑾先生抱有传统的“士大夫”气,对国共两党始终抱着“买票不入场”的态度,没有得到江主席正式的书面邀请,终不为所动。直拖到两个多月后,南先生才以探望许鸣真为由(当时许在上海医院处于病危状态),动身来上海与汪道涵先生见面。并用了四个多小时,向汪叙述台湾历史沿革,民心民意所在,台湾政情党情社情,以及国民党近况与李登辉的变化,强调攻心为上,文化统一领先。
汪道涵先生最终见证了历史性场面,2005年5月他强撑病体在锦江小礼堂会见了来访的国民党主席连战。会见后,他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从此卧床不起,不久与世长辞。正在闭关修炼的南怀瑾先生,得知汪道涵先生仙逝,遂在关中超度老友,并撰挽联一副:
海上鸿飞留爪印
域中寒尽望春宵
表达了对国共信使同僚的哀悼之情。
(摘自《炎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