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月
人这一生,拼到最终,唯一的那点意义,不是功名与金冠、不是百万和亿万,也不是诸对和诸错,而只是曾经的一个痛点。
那年我6岁。
6岁的我,有着这样一个家:终南山一个山沟里,18户人家中间的一间草房;我家是从西安“下放”于此的黑五类,贫下中农们给我家搭了那样一间草屋,就像站不稳又不敢卧下的一头病牛;家人就是爸爸和奶奶,还有一只猫。
我大多时候是躲在奶奶怀中,偷偷说饿,撒娇或哭泣。奶奶想尽办法哄我,哄不住时就用爸爸吓我,说你爸来了,我就乖了。文人爸学做农活还要挨批斗,在家里就像狼一样凶,足以震慑我。从奶奶口中得知,我是两三岁就随家下放了,从前城里日子是天堂,回不去了,等等。所以,我的自我感觉就是一个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的城里孩子,常闭着眼睛幻想地狱能一下子毁灭,全世界都一下子变成城市。
那只猫,花猫。穷家老鼠多,几乎家家都有猫,但那年猫好像全没了。那天,奶奶将猫装进一个袋子,系了口,让我背着去丢在西边的沟里,奶奶说这样做猫就会变成家里一袋白面,好给我做面条吃。我背起就去了,猫在我背上挣扎呜咽,我越走越慢,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该不该做。最后放下猫,我想了又想还是将袋口的绳子解开了,跑回了家。
回到家我就缠着奶奶要吃面条,奶奶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说猫养不起了,不丢了也得饿死,不饿死也会被爸爸摔死,还是丢了好,养得起猫的人家会捡了去。我就开始哭,想猫。
半夜,我一下子醒了,是猫在舔我的脸,我大喜。一盘土炕,爸一个被窝、我和奶奶一个被窝,睡两头,猫只找我这头,舔我的脸,求我掀开点被角让它钻进去(一直都是这样)。我不敢让爸和奶奶知道,慢慢拉开被角,发现猫也和往常不同,它不敢叫,轻轻地钻进来,贴着我卧好,不停地舔我的手、我的脸,我能觉出它的感激、它的委屈和它的诉说,它早就回家来了,只是等到这半夜才找我,它知道这个家里只有我还愿意收留它……
奶奶还是知道了,在那边拧了一下我的脚。
我以为爸爸不知道,可是,第二天早上,爸爸起炕后第一件事,就是掀开我的被子,一把揪出猫,摔在地上,接着就拿菜刀,举起就要劈下。我怪叫着滚下炕,扑在了猫的身上,放声大哭。奶奶下炕推开爸爸,又将猫放进一个袋子,系上口,交给我说:“想让猫活,就听话。扔远点,别再解口!”
这次,我不敢不听话了。丢下猫后,三次走、三次返回抱着袋子哭,最后还是大哭着跑掉了。
好像是二三十天之后,猫又回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猪圈的墙头上,半死不活地趴着,满身是伤,好像是从收留它的某个人家逃回来的。我扑过去想抱它,它抓了我一把就跑得没影了。我说给奶奶,奶奶抹泪不吭声,好像早就知道,也知道猫回家为何不进家,只是不告诉我。
几天内,我6次看见猫,都是在家的周圍,墙头、草垛、房顶、树上、角落里……它就是不进家,也不让家人走近,更不让我走近,一见人就发虎威,那凄厉的叫声真的是满腔仇恨!我不明白的是,它如此恨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几天后,猫终于死了。早上,奶奶打开门,就看见猫死在门口,紧贴着门,蜷成一团,是饿死的,只剩一张干巴的猫皮和死瞪着家园的猫眼!奶奶瘫坐在地就大哭起来,我看了一眼猫就痛疯了,拿起烧火棍就劈头盖脸打爸爸,一边打一边疯叫,爸爸不躲,只看猫,平生第一回没动怒。
后来我家“平反”了。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再再后来我就是城里人了。再再再后来我和我的家人就成了城里名贵一族了。几十年过去,我拼来了我想要的一切,曾以为我的人生已经逮住了意义活出了名堂,但忽然有一天,我想起了那只猫,也就在那天,我发现,我的一生最大的亮点和痛点只是那只猫!
那年我60岁。60岁的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家,就是那间草屋,奶奶、爸爸和那只猫。我无数次发疯地幻想,幻想时空能倒流,让我重回那个家,如果让我做一次永恒不变的选择,我一定会选择那个家,奶奶、爸爸和那只猫!那之后的一切,和那个家相比,都只是过眼云烟,只有那个家,那个记忆,那个亮点和痛点,才是这一生的根基和一切,奶奶、爸爸和那只猫!
说到底,是家,是我曾经痛恨、误解、伤害、背叛过的无辜的家,活了60年才明白,那才是人生终极的幸福与满足,因为那时有爸爸、奶奶和那只猫!那是完整而无须其他更无须更改的美好的家,我愿意永远永远地活在那个家的重复里,也不愿意要那之后的所谓的成功和一切!
每个人的一生,都必有一个痛点,也是亮点,这痛点间或亮点必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一生的梦里,成为一生不变的终极景点,拒绝其他一切景点的替换!对于我来说,就是那间草屋,奶奶、爸爸和那只猫!
活了60年才想明白:那只猫为何要固执地回家,并固执地死在家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