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书行出边关,何惧征鞍路三千——忆李安宅、于式玉夫妇

2012-09-21 02:05王先梅
党史博览 2012年2期
关键词:昌都西藏教授

■ 王先梅

五十书行出边关,何惧征鞍路三千
——忆李安宅、于式玉夫妇

■ 王先梅

入伍西征

为完成解放全国的历史使命,1950年1月,中共中央、毛泽东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解放西藏,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巩固西南国防。中共中央、西南局、西南军区把这个神圣、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二野十八军。这是刘伯承、邓小平首长的抉择,也是中共中央的抉择;是对十八军的信任,也是十八军的光荣。张国华军长、谭冠三政委和其他军首长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响亮地回答:“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决不辜负领导的重托。”

当时,西藏在十八军首长脑子里非常陌生,对西藏的政治、经济、宗教、风土人情、生活习惯、地理条件、历史沿革等,脑子里还是个空白。长征时红二、四方面军虽到过藏区甘孜、道孚、 霍,但金沙江以西的地区尚未涉足。所以,急需了解情况,制定政策。

贺老总(贺龙)是及时雨,向张国华、谭冠三推荐了两位知名学者,即华西大学教授李安宅、于式玉夫妇。于教授是陈云夫人于若木、钟赤兵夫人于陆琳的胞姐,她们曾向贺老总介绍过李、于教授的情况,贺老总知道他们多年从事边疆研究,并在藏区实地考察工作过,精通藏语文并讲一口流利的英、日语,是著名社会学、藏学专家,撰写过许多藏学论著,进军西藏正需要这样有专长、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两位教授的到来,军首长非常高兴,如获至宝,张军长、谭政委亲自接收他们入伍,亲手发给他们军装。

谭政委说:“两位教授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张军长兴奋地说:“留美、留日的教授,华西大学社会系主任、教授,研究西藏问题的专家,他们也是我的好老师。”张军长接着说:“邓政委说得好,我们进军西藏,经营西藏,要靠政策吃饭,靠政策走路,以后要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政教分离,团结达赖、班禅两股力量,有许多重大问题需要研究。王其梅副政委兼任军政策研究室主任,就介绍你们到他那里工作吧!”于是,李安宅夫妇到了十八军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员。

李安宅指指于式玉说:“我俩还是一对新兵。”

于式玉接着说:“哪是新兵,是一对老兵(指年纪大)。”大家欢笑着。

张军长关切地问:“家务都安排好了吗?”

于式玉说:“该卖的卖,该丢的丢。”她拍拍桌上的军用挎包:“我们这是千里风雪西藏去,万贯家财一袋装。”她的豪爽、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一天,王其梅和李安宅正站在地图前讨论着什么。这时,十八军第二参谋长李觉到政策研究室,王其梅向他介绍李安宅,并说:“我们这里除李、于教授外,通过他们的关系又招来原蒙藏委员会和边研所的研究人员,现已集中10多位同志,有谢国安、祝维翰等民族学家、藏学家。”

李觉问:“李教授也准备进藏吗?”

“当然要进!”李安宅自豪地说,“我们参军进藏可是贺龙司令员批的。”他指着身上的军装又说:“这身军装还是张军长、谭政委亲手发的呢!”王其梅遂指着桌子上一首七言律诗:“这首七律就是李教授写的。”李觉拿起来朗诵:

“五十书行出边关,

何惧征鞍路三千。

伴同红旗浑忘老,

尝尽江山不费钱。

半生蹉跎喜梦醒,

万岁事业齐心干。

愿将余生献华夏,

同庆百族共骈阗。”

读完,李觉连声称赞:“好诗!好诗!情真意浓啊!”

李安宅、于式玉教授的生平

李安宅,1900年3月31日出生于河北迁安县澈河桥白塔寨村一个书香世家,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中学就读于教会学校,学习刻苦勤奋,能把一部《英汉字典》背下来,堪称奇才。1923年考入山东齐鲁大学,1924年转入北京燕京大学社会系研究班。1926年经戍之桐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李大钊直接领导下工作,并被派到张家口苏联领事馆任英文秘书。1927年国共关系破裂,领事馆关闭,他返回燕京大学边教边读。毕业后留校,先后任社会学、哲学系助教,国际研究所编译员等,研究的重点是社会学和人类学,主要是民族学。

李安宅

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安宅与当地酒坊张家之女结婚。婚后,他把妻子带到北平,在平民学校读书。不久,他的妻子也加入中国共产党,协助做平民教育的宣传组织工作。两人生有一女,女儿不到周岁,妻子即死于肺病。他孤身无法抚育女儿,便把女儿送给齐鲁大学的挚友、著名藏学家于道泉。1930年,于道泉的妹妹于式玉从日本奈良女子高等师范毕业回国,经哥哥介绍和李安宅结婚。

1930年,北平共产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李安宅的组织关系时断时续。1934年,他接受罗氏基金会奖学金,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耶鲁大学人类学系留学深造,和组织完全失掉关系。他在美留学期间曾赴美国新墨西哥州和墨西哥从事印第安民族社会教育研究。这期间,他写出的《印第安祖尼的母系社会》,常为国际同行专家所引证。1936年,他又到耶鲁大学研究院深造,并翻译了英国民族学家功能派创始人之一的马林诺夫斯基所著的《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和《两性社会学》,这两本书对中国的社会学和民族学界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还编译了《巫三术与语言》一书。1936年末,他回国在燕京大学执教,同时撰写了社会学与民族学的论著数十篇在报刊发表。1938年以《社会学论集》集为一册由燕京大学出版部出版。

李安宅治学严谨,一贯强调社会学应从社会实际出发,找出规律,提出办法,而不应以政要的意志为转移,使学术符合政要的意志。所以,他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因此而闻名。

李安宅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随军记者,还是作家肖乾的引路人。他虽曾两度在美国生活,但他毫无崇洋媚外之心理,民族自尊心很强,民族脊梁很硬。

于式玉,山东省临淄县(今淄博市临淄区)葛家庄人,1904年出生于书香之家,自幼熟读四书五经。1924年随父赴日本就读于早稻田音乐学院,因不能忍受周围人对中国人的歧视而弃学回国。1926年,日本创办了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她又奉父命东渡考入该校本科,攻读文史。1930年毕业回国,在燕京大学担任日本历史课的教学,并兼做燕京大学图书馆日文部编目工作,同时还兼北平女子文理学院日本历史课教学。

在李安宅夫妇的影响下,李安宅的四妹和于式玉的两个妹妹于若木、于陆琳在七七事变后都去了延安,投入抗日洪流。

七七事变后,日本人在北平办了一所女子文理学院,想请于式玉出任院长。接受就是当汉奸,不接受就有被杀害的危险。正巧燕京大学拟派李安宅去甘南考察,出于民族大义,于式玉决定和丈夫离家出走。她拒任北平女子文理学院院长一事,遭到公婆的反对,同时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也出面劝说,要她和日本人合作,出任院长,否则就不给李安宅考察经费,连薪金也停发。她和丈夫说服了公婆,拒绝了司徒雷登的劝说,不要他的经费和薪金,把三个未成年的儿女留给公婆,忍受着抛家离子的痛苦,毅然离开北平。后经天津、上海绕道香港、越南,辗转奔赴艰苦的甘南拉卜楞藏族地区。这一别竟是12年,其中有三年音信全无。

在拉卜楞的日子里

甘南拉卜楞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甘肃、青海、四川交界地区的主要寺院,保存着大量藏族历史文献和经书,是黄教有代表性的寺院。因为李安宅、于式玉夫妇是从事人类学和中国少数民族问题专门研究的,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后就开始实地调查研究藏族宗教问题。为了研究藏传佛教中的黄教情况,李安宅专诚师事寺中高僧旦爵窝撒尔喇嘛。

1939年,在争得当地上层人士的支持后,于式玉创办了当地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女子小学,招收藏、汉、回族学生130多人,靠募捐和义务教学来维持。她以先进的教学方法,仅用三年时间就完成官办学校五年的全部教学内容。她对贫苦学生像自己的儿女一样,教她们讲卫生,帮助她们梳洗打扮,每月还要从15元生活费中节省下一点来资助贫苦学生。

于式玉除了办学以外,还和丈夫一起从事藏族民情、风俗、宗教、文化等社会调查研究。她的藏语文水平优于李安宅,在调查研究中她负责记录,提问题,查资料,把她所知的情况提供给丈夫去研究,自己作无名英雄。

这期间,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李安宅写出了大量有关藏族宗教、文化、民俗等方面的论著,如《拉卜楞的藏民文化促进会》、《拉卜楞寺大经堂——闻思堂的学制》、《论西北藏民医应用创化教育》等文章,不愧为中国藏学的先驱和专家。于式玉随情所至也写了一些文章,除介绍一些藏族特有的风俗习惯外,最主要的有两大主题:一是揭露藏族劳动人民生活的艰难困苦,特别是女子苦难的一生;二是和挑拨策划“西藏独立”的舆论针锋相对,从各方面论证藏族是祖国大家庭的兄弟成员,既是历史事实,也是各民族的共识。她办学也是从我做起。

他们在拉卜楞艰苦辛勤的工作,引起当地反动势力的注意,说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否则,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大城市的舒适生活来到贫穷落后的藏区,为贫苦藏民服务?1941年,李安宅被华西大学聘为社会系主任、教授及华西边疆研究所所长。于式玉一人留在拉卜楞继续任教,处境更加困难。有不怀好意的上层人物,对她处处刁难,遭到她的反对之后,就想方设法对她的教学加以阻挠、破坏。最后,当地政府强占了她的小学校舍,她被迫含泪离开拉卜楞到了成都,被聘为华西大学副教授兼做藏文资料工作。

1947年,李安宅应聘到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任客座教授,讲授藏学。1948年,应邀到英国伦敦大学研究院任研究员,主要从事藏学研究。当时,英美鼓吹“西藏独立”之风甚为嚣张,李安宅根据自己在西藏的调查,写成20万字的《藏族宗教史之实地研究》,以大量翔实的资料说明自古以来藏汉之间的密切关系,藏族在宗教、政治等方面早已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个成员。该书拟在耶鲁大学出版,因他回国后不久中美断交,失去联系未得出版。1982年,该书被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中根千枝教授发现,才由该所出版,并被认为是反击英美人的“西藏独立”之论的前所未有的深入细致的调查报告。

创办昌都小学

在进藏之初,中央和西南军区就从北大、清华、川大、西陲文化学院以及原国民党蒙藏委员会散居在成渝两地的人员中调请专家教授10多人随军进藏。李、于教授入伍后被分配到十八军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员。两人非常兴奋,因为他们多年来自发的爱国行动,他们的学识,他们为民族文化教育事业,以及为社会人类学、藏学实地考察和调研所吃的苦得到了大家的肯定。现在,他们的学识、专长,对国家、对兄弟民族的作用,比在拉卜楞时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这对他们夫妇来说,比什么都高兴。1950年初,研究室全体人员经过短期训练后就踏上了进藏之路。

1950年10月24日,昌都战役结束后,李安宅、于式玉即随军进抵昌都。12月27日,昌都地区各族代表会议形成决议:“为发展藏族地区人民文化科学教育事业,应普遍建立小学。”1951年1月2日,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简称解委会)正式成立,立即委托文教组负责人李安宅、于式玉两位教授会同昌都各阶层人士共同协商办学事宜。1月12日召开了昌都办学董事会,会上推选昌都寺二活佛谢瓦拉为董事长,解委会副主任德格·格桑旺堆、摄金次噶、甲本慈诚、李安宅、于式玉和魏克为董事。董事会商定先办冬学,招收学生不受性别、年龄、民族、贫富、信仰的限制,上层贵族和各族贫苦百姓均可入学,以学藏文为主,选修汉文。校址设在昌都西北角一座破旧的城隍庙里。解委会和驻军五十二师给予了大力支持,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就抽调藏、汉族优秀干部。五十二师还派文工队员去学校帮助教语文、数学,教唱歌、跳舞。

1951年1月中旬,冬学开学了,40岁的格桑旺堆副主任和她的女儿拉觉旺姆、儿子强巴格桑及用人的子女阿宝,都是学汉语文的学生,同时也是教藏语文的老师。学员中有昌都寺大活佛帕巴拉·格列朗杰,二活佛谢瓦拉·察雅,活佛罗登协绕以及校董甲本慈诚等。藏、汉语文课都要开,教这样各阶层人士、文化程度悬殊的学生难度非常大,别说是中、高师毕业生担当不起这个任务,就是师范大学毕业生也难适应这样的特殊情况,幸好有热心于藏族人民教育事业的李安宅、于式玉教授。不久,冬学发展为小学,即昌都小学,这是全西藏地区创办的第一所小学。1955年2月23日,毛泽东和班禅谈话时曾说:“我们人民解放军进了西藏,给西藏人民做的事情不多,修通两条公路,办了两个小学……”这两所小学是指拉萨第一小学和日喀则小学,但西藏地区办得最早的还应该数昌都小学。毛泽东把修路和办小学并提,可见办小学的重要。

两位大学教授为了发展藏族人民的教育事业,屈尊做小学老师,令人敬佩。他们一面负责小学的领导工作,一面当起藏、汉语老师。没有教材就自己编写,现编现教。于教授对学藏文的成年人和儿童,均先从藏文字母教起。李教授对帕巴拉·格列朗杰、罗登协绕、格桑旺堆、甲本慈诚等学汉文课的学生,先从汉语拼音和中国、西藏、共产党、毛主席、解放军等汉语名词教起。这些学生在两位教授的热心教育下,成绩显著,不但自己学到了文化,还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回到家中又教给父母、弟妹和亲友。两位教授不但是学生的好老师,也是学生的好家长。李教授不仅管教学,连学生的生活、穿衣戴帽都管,对学生的一些不良习惯也随时纠正。于教授对待女生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关怀爱护,教她们梳洗发辫,扎各种花结,给孩子们讲故事。家长们看到孩子们的可喜变化,都非常高兴。普遍反映:孩子们比在家时聪明、伶俐、漂亮、懂事多了。学生们不仅学习了文化,也学会了唱歌跳舞。一个以前多年荒凉冷清的城隍庙,变成了昌都最活跃、最有生气的文化中心。昌都小学很快成了当地社会活动中不可缺少的新生力量。在欢送西藏地方政府和谈代表团去北京时,昌都小学表现得最突出,最引人注目。学生们穿上鲜艳的服装,跳起精彩的歌舞,献上代表们喜爱的红花,放出一群象征着和平、自由的鸽子,飞翔在雪域高原的碧空。代表们看到这生动活泼的场面,都情不自禁地跑到学生们的行列前,欣喜热情地向两位教授表示敬意,称赞他们辛勤培育新生力量的成果。

小学也是传播科学卫生知识的阵地。1951年春,学校召开家长会议,讲述防病治病的意义和重要性,会后在校生都种了牛痘。在学校的影响下,校外的270多名儿童也种了牛痘。当地藏族老人回忆,1945年昌都曾流行天花,14岁以下的儿童就死了480多人,这种伤痛令人难忘。一个名叫格隆的学生家长感激地说:“过去有钱的人才能种这种吉祥痘,我们农奴的孩子是没有这个福分的,今天‘金珠玛米’给俺孩子种了牛痘,带来了大福。”一名学生的妈妈叫益西芝玛,她说:“过去我们有病无法治,现在是还未生病解放军就先给种了牛痘,再也不担心孩子生天花了,穷农奴娃子真有好日子过了。”昌都小学起到了民族政策宣传员的作用,对加强藏汉民族间相互了解,增强民族团结、民族和睦起到了极其良好的作用。

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签订后,因工作需要,李、于二教授要随军去拉萨。消息传开后,引起很大波动,校董和家长们纷纷去找解委会领导,要求把两位教授留下来。

临行那天,学生们来得特别早,女生打扮得格外漂亮,家长们也端着青稞酒、鲜奶茶,捧着洁白的哈达前来送行。当李、于两位教授走向学生行列时,人们把他俩围得水泄不通。女生送上鲜艳的格桑花,男生献上洁白的哈达,大家流着泪,唱起送行歌,跳起祝福舞。此时此刻,他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把惜别的泪水洒在了这片深情的土地上!

两斤白糖

早在进藏初期,毛泽东就提出“进军西藏,不吃地方”。部队入藏后,一切由中央包干,军需物资全部由内地运送。当时公路未通,全靠牦牛运输,进藏部队常处于断粮、半饥饿状态,更谈不上副食品的供应了。昌都虽系西藏重镇,部队亦不能随便采购。李教授已是年逾半百,于教授也年近半百,但他们和战士们一样过着艰苦的生活。

1951年初,我从甘孜出发去昌都,在高山缺氧、交通不便、冰天雪地、翻山越岭的情况下,把从四川乐山出发时买的两斤白糖一直带到昌都。当时,两斤白糖在内地算不上什么,但在西藏昌都,却算得上高级营养品和珍贵的礼物了!王其梅舍不得吃,他对我说:“我还年轻,不需要吃它,咱们给昌都小学两位老教授(指李安宅、于式玉)送去吧!”他又把两位教授的情况向我作了介绍,我由衷地敬佩,“送白糖”我当然没意见。晚饭后,他让警卫员拿着糖,我们从云南坝步行两里多路到昌都小学去看望两位教授。两位教授看到我们非常高兴,当我们把两斤白糖放到他们床上(寝室连个桌子也没有),说明糖的来历时,两位教授非常感激,一定要王其梅带回自用。互让了许久,我们当然不会把糖再拿回。这时,于教授既郑重又风趣地说:“那好吧!我招待你们喝自制咖啡,咱们先共享一点白糖吧!”说罢,她就取来了“咖啡”。当时我俩都很惊奇,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会保存着咖啡?!王其梅笑着说:“两位教授还有存货!”李教授笑答:“不是真咖啡,是式玉把蚕豆炒煳,然后压碎,有点苦味,我们晚上编写教材精神不起来就冲一杯喝,驱瞌睡提精神。”

听后我们深受感动,真是“老黄牛精神”,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两位老教授不辞辛苦,无私奉献,为发展藏族人民的教育事业,日夜操劳,令人肃然起敬。

开办藏语文训练班

1951年,李安宅、于式玉夫妇随十八军军部进驻拉萨不久,在仲吉林卡开办了藏语文训练班(以下简称藏训班),谭冠三任董事长,徐爱民任训练班主任兼党总支书记,李安宅任教育长,于式玉任教务办公室主任,董振华任行政科长,张振元任供给科长。训练班主要学习藏语文。同时设有印度乌尔都文和尼泊尔文班。后随着形势发展,又开设了英语文和汉语文班。共收学员1250多人,编5个队,多数是部队连排干部和地方机关一般年轻干部,也有部、处级干部数人;文化程度中学占多数,也有一部分大专和极个别小学程度的。

专家、学者汇集藏训班,曾被誉为“西藏当代的高级学府”。师资力量很强,有社会学家李安宅、于式玉,精通英、尼、藏、汉语文的专家谢国安,精通藏语文的刘立千、张西申、傅湘,以及语言学专家金鹏,佛学专家韩镜清,社会学家林耀华和研究生王勇等。

在创办藏训班的过程中,藏族上层高级知识分子察珠活佛、姜乐金公和才旦卓噶等给予了支持。还聘请了雪康吉仲·土登尼玛、霍尔康色、金钟·坚赞平措、汤麦·贡觉伯姆、车仁·仁钦卓玛、桑林·次仁白珍、桑颇·晋美、雀科·德央、赤旦布则、索朗班觉、央金卓嘎、江洛建、扬兼卓嘎、车仁·次仁央宗、错哥·德洋、贡嘎喇嘛、孜仲·强巴旦达以及英语文教师噶雪·登珠、三多仁青等。还有几位通晓汉语文的回族教员,如马嗣信、丁毓明、马效麟。他们多系义务教学,感到在藏语文训练班教学负有政治声望,因此积极性很高。

当时,住宿条件很差,学员和工作人员都住在进藏途中用过的破旧不堪的帐篷里,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教具除临时做的几块黑板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在露天坝上课,膝盖当课桌,忍饥受冻,毫无怨言,边学习,边修建校舍。李安宅教务长带领于式玉、谢国安、金鹏、韩镜清、祝维翰、傅湘、张西申等老师通宵达旦编教材。他们有的已年过半百,有的已年逾花甲,但都不怕苦,不怕累,日夜操劳。徐爱民当时曾写诗一首:“杨柳丛中数盏灯,深夜仍闻读书声;藏训班里几尊翁,编译教材到鸡鸣。”

创办汉语文班——社教班

1952年五四青年节后,藏族10余名贵族青年要求入学,又成立了汉语文班,又称社教班。很快发展到六七十人。西藏“伪人民会议”对贵族青年进社教班很不满意,用造谣、威胁、恐吓、引诱等软硬兼施的办法进行破坏。相反,他们越破坏来的学生越多。这些青年大多数在国外读过书,具有一定的进步思想和革新要求,也很敬重学识。李、于两位教授在美国讲过学,任过教,在贵族阶层和学员中有一定的威望,很受敬重。这批青年在社教班学习很活跃,雪康吉仲·土登尼玛、汤麦·贡觉伯姆、桑林·次仁白珍、雀科·德央、才旦普赤、桑颇·晋美、姜乐金公、央金卓嘎、白玛生格等在宇妥小礼堂登台跳舞,影响很大。因此,社教班在拉萨也颇有名气。

李、于两位教授通过家访,直接和上层知识界重要人物接触,有个别噶伦,多数是扎萨、台吉以下官员。这样,达赖喇嘛的哥哥、姐姐、姐夫也不断来藏训班参观。李、于两位教授通过社教班进一步了解了拉萨各阶层的政治态度,贵族八大家的史系和他们之间派系斗争情况,这对当时贯彻执行中央的各项民族政策带来了一些有利条件。1952年10月,藏训班改为西藏军区藏语文干部学校,谭冠三政委兼校长和党委书记,慕生忠兼第二校长。于式玉任副教务长,她编教材、刻蜡版、推油印机,还要组织专家编写教材,经常带病通宵达旦地工作。她一改过去寺院教藏文逐个字母教学和先讲烦琐语法的老式教学方法,改用规范化的拼音教学法。这是一个成功的改革,汉族学员在三个月内就能学会讲藏语,并能登台用藏语演讲。

1952年8月,李安宅调出,和多吉才旦、陆一涵去创办拉萨第一小学,张国华任名誉校长,达赖的老师任校长,李安宅任第一副校长。这所小学就是毛泽东说的“办了两个小学”中的一个。

由部队转业内调

1956年西藏工作收紧前夕,李、于两位教授内调转业到西南民族学院工作,张国华军长希望李教授回内地后设法恢复党的组织关系。走时,他们特别珍惜参军进藏后的这段生涯,因此,他们选择保留了军队级别。李为正师级(地方11级),于为正团级(地方14级)。这样,于就不够教授级了(13级和教授级才算高干),但她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从不注重金钱和物质享受,也从不计较个人名利地位。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子女要求甚严,一再告诫自己的子女:“要学会省吃俭用,过清贫的苦日子,钱多了对你们没有好处,只会养成大少爷作风,大少爷是建设不了社会主义的。”

“文化大革命”中,李安宅、于式玉被列为地主出身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美蒋特务。根据是:为什么放弃北平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的高位,为什么放弃燕京大学教授的职位而去艰苦的拉卜楞藏族地区为贫苦百姓服务?为什么放弃美国的优越生活而回到贫穷的中国?回国后为什么又削尖脑袋钻进军队到西藏?因为贺龙介绍他们到十八军,所以又被冠以贺龙“黑线”人物。

在成都市各种阶级斗争展览会上,李安宅都被命令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作为活展品站在那里接受展览、批斗。张国华知道后,这种情况才被制止。

于式玉身患乳腺癌,在折磨之下,病情日渐加重,其间专案组还到病房逼她承认是“美蒋特务”。她在精神上、肉体上受到严重摧残,于1969年8月6日含冤去世。1978年为于式玉召开平反昭雪追悼会。但因不够教授级(或13级),骨灰不能放在高干骨灰堂。无奈,女儿将其骨灰盒捧回家,却发现仅是一只空盒,不知专政队把她的骨灰弄到哪里去了。“尸骨无存”!令人痛惜!令人悲愤难忍!

李安宅儿女不在身边,孤老一人,晚年又患白内障双目失明,常处于半饥饿状态。他曾几次晕倒,经医生诊断为“高度营养不良”,晕倒是低血糖所致。由于体弱,抵抗力差,加上肺炎,李安宅于1985年3月4日在成都去世。

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后,强调落实干部政策,尤其是知识分子政策,以胡耀邦为首的中共中央组织部大刀阔斧地狠抓了落实干部政策,许多受冤挨整的干部获得解放。党没有忘记他们!政府没有忘记他们!

1987年,国务院和国家民委决定出版李安宅、于式玉两位教授的全集,并拨款20万元。同年9月4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成立了两位教授的遗著编辑委员会,1990年底文集已全部出齐。

1995年,李安宅的子女们在成都郊区大昭寺附近公墓买了一个墓穴,于当年清明节举行安葬仪式,安葬了两位老人的骨灰盒,于教授的骨灰盒内放了一本她的遗著。墓志是:

两位学者,矢志茹苦耕耘拓荒,已是香漂海外,有著述传世;

一本故事,书尽含辛爱国奉献,未逢催花春雨,可激奋后人!■

(本文作者王先梅,1950年随其爱人王其梅的先遣部队进藏,曾先后担任过西藏军区干部部组织干事、昌都地区军管会办公室主任、拉萨市公安局副局长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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