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瑛
1
下了有轨电车,横穿一条窄窄的、画着斑马线的单行线小街,再向前走十几米,就到了古腾贝格小学。在泓韵眼里,这才是她想象中的德国小学:一幢不大的欧式教学楼,一棵参天大树,二个足球场般大的运动馆。学校对面是大片的草地和一汪碧绿的湖水。如果不是小小的操场边竖着一个可以攀爬的网状尼龙绳架和几个少林寺似的行走木桩,这袖珍型的小学看上去像是电影《音乐之声》中奥地利伯爵家那个漂亮的欧式别墅。
为给女儿蔚伶选这所合适的学校,泓韵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去年蔚伶到德国。按推荐,进了一所小学。那所离他们住处不远的小学,办有专门针对外国孩子的语言班,这对毫无德语基础的蔚伶是再合适不过了。蔚伶很喜欢热情开朗的语言班老师,每天快快乐乐,学习进步神速。一年下来,还交了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个是土耳其小姑娘苏珊;另一个是俄罗斯小姑娘叶丽娜。泓韵却觉得,当初为女儿选这所小学时,太匆忙,欠周全。因为,这所小学外国孩子很多。蔚伶所在的语言班就更不用说,清一色的外国孩子。泓韵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既然到了德国,就该尽可能多地跟正宗德国人打交道,尽可能多地融入当地“主流社会”,而不是一头扎到德国的“外国人”堆里去,做个边缘人。
她开始留心,四处打听,反复比较,仔细筛选。哪所小学更好一些?哪所小学德国孩子相对集中一些?半年后,她锁定了古腾贝格小学。
蔚伶对妈妈的转学决定很抵触。对她来说,其他国家的孩子是“外国人”,德国孩子也是“外国人”,反正都是外国人,为什么一定要转学?
清晨的阳光,穿过校园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把圈圈斑影投射到从校门口到教学楼之间不长的通道上。
母女俩沿着这洒满圈圈、带着光影的通道,向教学楼走去。
这是开学第一天。
泓韵特意陪着蔚伶来到学校。她想跟新班主任黎希特老师打个照面,说几句话,请她多关照关照蔚伶。
教室的门还未打开。
班级门前的宽大走廊里,一群女孩围成一圈,坐在自己方方正正的大书包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等着教室开门。
“早上好!”泓韵热情地向她们问好。
“早上好!”只有一个女孩儿小声地回了这一句,其他孩子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俩,都没说话。蔚伶呢,也不跟她们打招呼,讪讪地径直走到一扇大窗户下,一个人站着。
“为什么不坐到那儿去,跟她们一块儿说说话?”泓韵跟过去,问。
“我又没有朋友在那儿!”蔚伶微微把头撇向一边,咬着嘴唇,情绪明显十分低落。
阳光裹着丝丝橘黄,轻柔地洒在蔚伶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大玻璃窗又乐融融地把那丝丝橘黄慷慨地反射到蔚伶乌黑发亮的头发上,形成道道温暖的橘黄光圈。泓韵却在这温暖的光圈里,突然第一次看到了女儿眼底的一丝落寂。
她看了看那些围坐成一圈的女孩儿,又看了看形单影只、独站一旁的蔚伶,觉得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幅形象具体的“圈子”图。
泓韵轻轻叹了口气。
她正是为了让女儿能更好地融入“圈子”,才毅然决然舍近求远转学到这儿的呀!
黎希特老师来了。
一头戴安娜似的金黄色短发,淡绿色T恤衫配白色牛仔裤,腰间扎一条淡绿色裤腰带,整个人显得高挑颀长,干净利落—一这是泓韵十分欣赏的德国教师形象。当初正是见了黎希特之后,才更坚定了她让蔚伶转學的念头。
黎希特的身影一出现,那一圈儿女孩们立刻安静下来。她打开教室门,看着孩子们鱼贯而入。
泓韵迎了过去,向黎希特老师道了声“早上好”后,便说起了“请多关照”的话。
黎希特却客气地打断泓韵,说,如果没有预约,她现在没办法也没时间谈任何事情。她把学校秘书室的电话号码给了泓韵,请泓韵事先给学校秘书打电话,做好预约后再来。
泓韵有些尴尬。她当然知道,在德国,凡事都得先预约。可跟老师短暂打个照面,说几句客套话也得事先预约?这也太刻板了吧?
仿佛水土不服,蔚伶自从进了这所小学后,就变得不开心起来。
起初,泓韵以为是换了新环境,还没完全适应。
可是,两个月过去后,蔚伶变得越来越闷闷不乐。一天晚饭过后,她郑重其事地对泓韵说,不想去上学了。
泓韵一听,吓了一跳。
一问,蔚伶苦着脸,说起了她的烦恼:她不仅是班级、也是全校唯一的亚洲面孔。现在班上共有25个学生,一半同学从幼儿园起就相互认识,并且都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伙伴关系。课堂上,很多时候,都需要同学之间互动或小组共同参与,每当这时,别人都有伙伴,只有她,总是一个人挂单。她曾很多次试过,与其他同学交往,可无论与谁靠近,都觉得自己像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蔚伶的话让泓韵十分焦急。蔚伶在国内当过班长、少先队大队长,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学习成绩优异,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尖子。即便去年刚到德国时,一句德语不会,仍然经常在班上被老师夸奖,被同学们接受和喜爱,从没感到过孤单。现在到了这新学校,语言没障碍了,难道交友还成了大问题?
她决定尽快约个时间,跟班主任老师黎希特好好谈谈。她不愿让蔚伶有挫败感,更不愿意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给蔚伶心里留下阴影。
很快,通过学校秘书处,约定了跟黎希特的见面时间。
按事先准备,泓韵礼貌地把蔚伶面临的困难和心理压力讲述了一遍。黎希特微眯着宝蓝色的眼睛,沉静地听完泓韵的叙述,然后,带着沉静的语调一板一眼地解释说:“出现这种状况,我感到很抱歉。第一,作为老师,我无权决定班级人数,学校也不可能为了某个学生的愿望而任意增加或减少一个学生。第二,同学之间的伙伴关系,都是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自由形成的。作为老师,我无权强求别人去接受谁。交朋结友就像宗教信仰一样,需要自己选择和决定。当然,在以后的课堂教学中,我会尽量兼顾蔚伶的感受。”
她提了个有用的建议:最好在课余时间,主动跟其他同学约一约。她说,在德国,朋友之间的友谊,大多建立在课间、工余的私人交往之中。刚开始,可由家长出面,帮孩子约定时间。班上有份《班级通讯录》,供学生家长之间联络。不过,要得到这份通讯录,得先办个手续。
说着,她拿出一份表格,递给泓韵。泓韵定睛一看,是份声明:“我同意(或不同意)将我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在学校范围内公开。”下面是签字。黎希特解释说,只有同意公开自己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才能得到这份《班级通讯录》。若不同意,就不能得到这份通讯录。因为,权利与义务同等。
泓韵当即在“同意”一栏上签了名。
拿到通讯录,她注意到,这份通讯录中,没有黎希特的私人电话号码。便问,能否要一份老师的电话号码?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便于及时联系,以前语言班老师也是这么做的。
黎希特却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丈夫心脏不太好,他从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家中去,影响我们的家庭生活。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给学校秘书室预约。”
泓韵明显感到,黎希特的性格和待人方式与语言班老师完全不同。黎希特做事无懈可击。她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沉静,这沉静犹如无形的磁场,让每个靠近她的人都不由地敛声静气,同时,这沉静又隐含一股排斥力,让人无法靠近与亲近。
回到家,泓韵跟蔚伶做了一次认真交谈。她跟蔚伶讲了融入“圈子”的重要性,明确要求蔚伶要有意识地接近自己喜欢的同学,尽快从中找出一两个朋友。如果有合适的,再相约到家里来玩。
很快,蔚伶就有了个性格活泼的朋友。由于两人只是在学校一块儿玩玩,彼此都觉得非常愉快。可是,课余之后,你来我往相约了一个回合,蔚伶就再也没了交往下去的兴趣。
那女孩儿的家活像个动物园。里面又是狗又是猫,又是老鼠又是鱼,还有些吓人的各种各样小虫,充满了一股隆味,乱得出奇。她母亲是个单亲,说话时总是打着奇怪的嗝,脸上长着些莫名其妙的红斑点,让人不敢靠近。而那女孩儿来做客时,疯得简直没任何规矩,光着脚从地上蹿到沙发上,又从沙发上跳到桌子上,最后,把父母卧室的双人床当做弹跳垫,在上面一个劲儿地狂蹦,差点儿没把床蹦散了架。不光如此,她还任意打开所有柜橱,到处乱翻乱看。
送走她后,蔚伶长出一口气,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请她到我们家来了!谁受得了啊!”
泓韵认为蔚伶说得极是,交朋友还是宁缺毋滥为好。
2
祖青中午一般不回家,午饭都在公司解决。只有晚饭时,一家三人才团坐在一起,说说各自的事情。
渐渐地泓韵和祖青发现,有一个叫“尼娜”的女孩名字开始经常在蔚伶嘴里出现。到后来,蔚伶几乎是三句话不离“尼娜”。显然,尼娜成了蔚伶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
这天,蔚伶放学回到家,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问泓韵:“明天可不可以让尼娜到我们家来?”
原来,黎希特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学生之间根据采访提纲进行相互采访,然后将采访内容记录下来,写成一篇小采访报道。她和尼娜已约好,一起完成这个作业。
泓韵当然满口答应。她也想见见这位女儿的好朋友。
第二天,尼娜如约而来。她是放学后直接跟着蔚伶一块儿来的。泓韵见她长得活像童话里的小公主,精致漂亮,是个绝对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尼娜脱下外套后,在客厅里规规矩矩地坐下。蔚伶忙着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递水果点心,极尽地主之谊。看得出来,好朋友的到来,让她十分高兴。
泓韵特意多做了两个菜。尼娜看着桌上的菜,羡慕地说:“我很喜欢中国饭菜,要是我妈妈也会做就好了。唉!我妈妈从来不做午餐。”
“那你中午吃什么?”蔚伶問。
“通常,我只是喝些饮料,在面包里夹根肠或肉片、一片奶酪、几片酸黄瓜,另外,再加点水果和一盒甜酸奶。”
泓韵发现,尼娜用起筷子来,动作很娴熟,完全没有外国人通常表现出的那种笨拙。一问,尼娜说,他们全家以前经常上中国餐馆,有些中国餐馆还会送筷子给他们,供他们回家练习,他们家已收集了不少中国筷子。
“不过,像这种筷子,我家还没有。”她举着手里的竹制筷子说。
“那我们也送一双给你。”蔚伶大方地说。
吃完饭,两个孩子开始做功课。因为早已列好了采访提纲,相互采访进行得很顺利,采访报道一会儿就完成了。
接着两人做绘画课作业。这是一幅有关春天的复印图纸,孩子们可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对春天的理解,给太阳、天空:花草:树木分别上色。两个孩子对色彩有着截然不同的偏好:蔚伶的画面大红大绿,尼娜的画面浅淡雅致。那悬挂在画面右上方的一轮太阳,在蔚伶的画笔下,放着红彤彤的光芒,而在尼娜的画笔下,却散发着月亮似的黄色柔和光晕。
绘画作业很快做完。两个孩子欣赏着彼此的画,都未对色彩的不同提出任何异议,仿佛这世界原本就存在两种不同颜色的太阳。
外面正是阳光灿烂。泓韵建议她们到住宅区里的儿童游乐场去玩儿。
两个孩子快乐地跳跃奔跑着,到了游乐场。蔚伶翻起了跟头。她的跟斗翻得很漂亮,很飘逸。这是在国内少年宫从舞蹈老师那儿学来的绝活儿。尼娜连连惊叹,也学着翻了起来,动作难看得可笑。接下来,两个人玩扔飞碟,抛线球,走平衡木,跳绳,玩得十分的投入和尽兴。
泓韵在一边看着,发现尼娜动作的协调性、灵活性、奔跑速度、平衡能力都远不如蔚伶,而蔚伶始终热情地鼓励着尼娜,真诚地为她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鼓掌欢呼。她心里有种感动,也有种心酸。从小到大,她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友谊,但从来不乏朋友。而蔚伶呢?到这新学校好几个月了,才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位朋友!
正玩得高兴,尼娜突然停住,看了看手表,一脸的焦急:“糟了!6点我必须到家。天啊!我得马上到车站去!”
“你妈妈不来接你吗?”
“我妈妈今天没时间。她上美容院去了。她每星期都要定时上一次美容院。”
“你妈妈是干什么的?”泓韵问。在德国,经常上美容院可算是件奢侈的事。
“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
“对!她总是很忙。没时间接送我。”
泓韵不禁纳闷: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讲,再忙,还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吗?
三人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进家门,尼娜背起书包,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到了门口,又猛地停住:“筷子呢?蔚伶答应过我,送我一双竹制筷子。”
蔚伶赶紧到厨房去拿筷子。
泓韵担心,傍晚时分,让孩子一个人回家,路上不安全。于是提出,送她回家。最好,先给她家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免得她父母担心。可拿出那份《班级通讯录》,却发现,那上面没有尼娜家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尼娜解释说,她父母不愿意公开他们家的电话号码,更不愿公开他们家的住址。
泓韵让她自己往家打电话,跟父母解释一下。电话打过去,响了半天,没人接。
“我们还是先走吧!说不定,能赶在我妈妈之前到家。”尼娜放下电话说。
“可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呢!总该先看看地图吧?”泓韵说。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坐车。我有月票。放学后,我都是自己坐车回家。”尼娜老练地说。
公共汽车驶进了一片住宅区。这里的洋房别墅一栋连一栋,街区宽敞气派。
尼娜家是一栋远比周围住房高大豪华的别墅。院落里的树木显示着岁月的长久年轮,而别墅却焕然如新。门前停着一辆尊贵的奔驰车和一辆时尚的宝马敞篷车。
泓韵没想到,住着这样豪华气派的别墅,开着这样昂贵高档的汽车,却让自己的孩子每天午饭吃干面包、酸黃瓜,上学放学自己挤公共汽车。换作中国父母,谁会这么做?
门铃刚响起,房门就开了。一看就知道,开门人是尼娜母亲——这母女俩长得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怎么现在才回来?晚了整整15分钟!”她看见尼娜劈头就责备。
尼娜胆怯地辩解说:“我们是坐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回来的,路上换车耽误了一点儿时间。蔚伶妈妈不会开车。”
“不会开车?她也不会说德语吗?”她说这些话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泓韵,仿佛眼前站着的大活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空气。
“我妈妈在中国就学过德语。她的德语已经说得很好了!”蔚伶急着大声为妈妈辩护。
“说得很好了?”尼娜母亲看了看蔚伶,眼里满是盛气凌人的傲慢,“那就应该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我们出发前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根本就不在家!”这回,连尼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母亲太没礼貌了。
“好了,进去吧!以后不许这么不守时!”尼娜母亲命令道。
尼娜站着不动。她看看泓韵母女,再看看她母亲,请求道:“请她们进去坐坐好吗?”
“今天不方便,以后再说吧!”尼娜母亲生硬地拒绝道。
尼娜转过身,抱住蔚伶,带着感激的语调说:“谢谢你!蔚伶!今天下午我过得很愉快!”接着,她踮起脚,在泓韵的左右脸上各亲了一下,十分乖巧地说,“谢谢你!泓韵!谢谢你送我回家!”
泓韵在她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闪动着的晶莹泪花。
尼娜母亲把着门,在说客气话时,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谢谢你们送尼娜回来。祝你们晚安!”
泓韵猛地感到一股热血往上冲。她涌起一个冲动,真想对着这张精心保养、不可一世的脸,狠狠地扇一个大耳光过去。
晚饭桌上,泓韵情绪激动地把傍晚在尼娜家门口发生的一幕讲给祖青听。最后,几乎哇哇叫着发誓说,以后绝不再跟这种人家打交道!
3
尼娜母亲的傲慢、泓韵的“断交”誓言,并没影响到孩子之间的纯真友谊一两个孩子不但没有彼此疏远,反而更加亲近了。
尼娜到黎希特那儿去,主动要求换座位,指名要跟蔚伶坐一桌。课里课外,她几乎与蔚伶形影不离。甚至连蔚伶上厕所,她也在后面跟着、等着。她还三天两头问蔚伶:“明天,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蔚伶回家问泓韵。泓韵说,只要尼娜愿意,随时欢迎她来。不过,回家的事,她必须自己解决。
那个黄昏,在尼娜家门前发生的一幕,像块烙铁,烙在泓韵心里。尼娜母亲的态度深深伤了她的自尊,让她从心底排斥这个德国女人。但她明白,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去干涉影响孩子之间的友情。尼娜眼里的晶莹泪花、尼娜对她们真诚的拥抱和感谢的话语,让她看到了这孩子心底的东西,她怎么能拒绝尼娜?
蔚伶把泓韵的表态告诉了尼娜。这样,时不时地,尼娜就到他们家来。开始时,是每星期一两次。渐渐地,除了星期三下午的跆拳道训练不能来之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跟着蔚伶一块儿回家,对他们家似乎比对她自己家还亲。
时间一长,泓韵慢慢发现了尼娜身上很多乍一眼看不到的优点和好习惯。比如,她很懂礼貌,很有教养,很善于自然而然地向别人表达她的谢意;她做事计划性很强,知道自己应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她喜爱整洁,无论是吃完饭、做完作业还是游戏完毕,总是不忘有条不紊地把东西收拾干净,摆妥放好,从不丢三落四;她守时观念很强,不管玩得多么高兴,只要时间一到,不用提醒,就知道及时往家赶。每次来,她都会带些自己喜爱的东西,跟蔚伶分享。蔚伶从她那儿,学会了不少德国孩子们玩的棋类、纸牌、拼图以及各种益智游戏。她还送了不少自己收集的各种动物小图片给蔚伶,带动蔚伶,学会收藏。
那种收藏并不复杂:只要每周花3欧元,就可买回一本为孩子们出版的知识性小册子。每份小册子中,附带着袋装的动物图片,各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系列。往往是,买回的小册子中,袋装的图片会有重复,收集者之间只有相互交换,互通有无,才有可能把整个系列收集齐全。
蔚伶很喜欢阅读那些图文并茂的知识性小册子,更对这种收藏兴致盎然。通过课余时间的相互观摩和交换,不知不觉中,扩大了朋友圈。为了赚取那3欧元,蔚伶主动提出,帮妈妈做家务,收拾碗筷,整理床被,擦灰洗厕所,每次1欧元。
一个小小的收藏爱好,带来了好几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泓韵觉得挺不错。
这期间,尼娜好几次提出,请蔚伶到她家去,每次,泓韵都以各种借口推托掉了——尼娜母亲的态度如此傲慢,她怎么能让自己女儿再送上门去自取其辱?说到底,她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其实,泓韵嘴上没说,心里却对尼娜母亲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和做法感到十分不解。尼娜母亲一点儿不了解他们家,也无意跟他们家打交道,却任由自己女儿每天到一个陌生人家中去,不闻不问。难道,她就对他们这么放心?难道,她就一点儿不为孩子的交友感到担心?这样粗心的母亲,怎么就教出了有着良好行为习惯的女儿呢?
“尼娜,你妈妈不反对你天天到我们家来吗?”一天吃午饭时,泓韵问尼娜。
“不,她不但不反对,反而挺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总跟她说,你做的中国饭菜很好吃。”
“以前一我指的是你没有每天到我们家来之前一每天下午,都是你妈妈在家陪你吗?”
“不,我妈妈每天下午都有自己的活动,没时间。不过,我妈妈请了一个专业看护员,每天下午到我家来,督促我做家庭作业,然后陪我一块儿玩。”
“那需要付费吧?”
“当然!每小时10欧元。”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泓韵问。能住豪宅、开好车、让老婆定期上美容院、给孩子请专业看护员,想必尼娜父亲不是普通收入者。
果然,尼娜说:“他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老总。”
“现在呢?如果你到我们家来,你父母还用给看护员付费吗?”
“当然不用了!我妈妈已经把她辞退了。”
泓韵“哦”了一声,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她没想到,自己在无意中,当了个比看护员还称职的保姆。尼娜每次来有吃有玩,家庭作业跟蔚伶一块儿做,她呢,在一旁认真督促,仔细检查。对方因此省了一笔可观的看护费,到头来,连半点谢意都不用向她表达!
泓韵心怀不平地把这事说给祖青听。祖青却不以为意,说:“你就别这么小肚鸡肠了!我看,蔚伶跟尼娜的交往,应该是互惠互利的,不存在谁看护谁的问题。你给自己不也得做饭吗?给尼娜不过是多双筷子多煮把米,用不着太往心里去!”
虽然祖青说得有理,可泓韵心里仍然疙疙瘩瘩。就在她极不愿意让尼娜母亲心安理得占便宜,想着如何推辞尼娜来家次数的时候,尼娜无意中的一个举动,一下触到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她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斤斤计较。
那天,尼娜回家时,外面正下着大雨。泓韵拿出蔚伶的雨衣给她。可雨衣上中国式的拉链让尼娜费了半天劲儿也没能拉上,泓韵蹲下身去帮她。这时,尼娜低下头,很自然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带着孩子的纯真,说:“泓韵,你真好!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要是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妈妈就好了!在你家,我总感到快乐和温暖。”
第二天晚饭桌上,蔚伶讲了上午发生在班里的一件事情,让泓韵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又多了几分怜惜。
原来,黎希特要每个同学做一个自制卡,题目是《我的家庭》。自制卡完成后,再统一挂到班级栏中。结果,黎希特把班上同学的作品都挂到墙上去了,唯独没挂尼娜的。因为尼娜在自制卡片上没贴父母的照片,而是把她家两只狗的照片贴了上去。黎希特说,卡片的题目是《我的家庭》,而不是《狗的家庭》,她要尼娜重做。尼娜不肯,趴在桌上哭了,哭得很伤心。黎希特说,或许,你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但你要说出来,如果言之有理,大家都能接受,那就把你的东西贴上去。可尼娜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到了下午,尼娜才偷偷告诉蔚伶说,她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因为,她爸爸爱上了别的女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她妈妈很怕失去她爸爸,为了她爸爸,她妈妈上美容院、健身房,还戒掉抽了十几年的烟。可每次她爸爸回家,她妈妈又总跟她爸爸吵架。尼娜还说,她不喜欢她妈妈,因为她妈妈对她经常漠不关心。不过,她挺喜欢她爸爸的。只要有时间,她爸爸就会陪她玩,给她讲故事,说笑话,让她很开心,很快乐。可惜,她爸爸在家的时间很少。在家里,她总感到孤单和无聊,所以,很喜欢到蔚伶家来。尼娜已经想好了,如果她爸爸妈妈离婚,她谁也不跟,她只要跟她家的两只狗在一起就够了。尼娜还说,她妈妈很讨厌摁她家门铃的女人。总觉得每个上门去的女人,都是冲着她爸爸去的。她爸爸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泓韵问:“那天我们送尼娜回家,她妈妈总不至于神经到以为我是上门找她丈夫吧?”
蔚伶摇摇头,很负责地说:“不知道,尼娜妈妈没跟我说。”
尼娜家新养了一个小海猪,跟女孩子们收藏画中的海猪属同一类型。尼娜热情地邀请蔚伶去她家看看。蔚伶还没见过真正的海猪,也很想去看看。两个小姑娘于是跑到泓韵这儿来,连连央求准许。
泓韵这回没法推辞,想了想,对尼娜说:“你先回去问问你妈妈。如果她愿意,就请她本人亲自打个电话来。否则,蔚伶不能去你家。”
第二天傍晚,尼娜母亲打来电话。听声音,好像还挺热情。她说,非常欢迎蔚伶去他们家。明天傍晚6点钟,她会负责把蔚伶送回家。
6点一到,门铃准时响了起来。打开房门,见尼娜母亲和蔚伶已站在门口。
“妈妈,尼娜妈妈开车送我回来,还带了一盒点心送给我们!”没等大人们开口,蔚伶在一旁急急地抢先说。她生怕自己妈妈会毫无风度地以牙还牙,闹出不愉快来。
泓韵完全明白蔚伶的用意。她落落大方地对尼娜母亲说:“谢谢你送蔚伶回家!如果愿意,请进来坐坐吧!”
尼娜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她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递到泓韵面前:“这是我丈夫到瑞士出差带回的风味点心,送给你们尝尝。谢谢你对尼娜的照顾!”
走进房间,迟迟疑疑在沙发上坐下。尼娜母亲带着不解的眼光打量着居室,嘴里自言自語:“奇怪了!”
蔚伶马上担心地问:“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尼娜母亲说:“噢!不,不!我只是有点儿奇怪。尼娜总是吵着要到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们有很大的房间。”
泓韵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家房间不大。客人来了,就只能睡在这沙发上。”她指了指尼娜母亲屁股下的沙发。
尼娜母亲眼里再次闪过一丝惊异,屁股很不自然地往前挪了挪。
蔚伶忙说:“尼娜说过,在我们家,她总感到快乐和温暖。”
尼娜母亲却不解地看着蔚伶,重复道:“快乐和温暖?”
泓韵一字一句地说:“友情让人快乐,热情使人温暖。”
这回,尼娜母亲的眼光从蔚伶脸上移到了泓韵脸上:“你的德语的确说得很好!”
泓韵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尼娜母亲一不小心,骨子里的高傲又像打嗝似的冒了出来:“我一般不轻易夸奖别人。”
泓韵说:“我倒觉得,夸奖能表达自己的欣赏和善意。没有人会拒绝欣赏和善意。”
尼娜母亲似乎有所触动,探究的眼光长久停留在泓韵脸上。
尼娜母亲一走,蔚伶就说起今天下午在尼娜家的事情。她说,尼娜家很大。尼娜自己有两个大房间,其中一间放满了玩具,光是芭比娃娃,就有100多个。她家的小海猪很可爱,那两只狗就更好玩了。一只是大狼狗,叫查理;一只是小长毛狗,叫灵达。她俩一下午大半时间都跟这两只狗一块儿玩儿。
“尼娜妈妈在家吗?你们玩的时候,她在于什么?”泓韵问。她不能不介意尼娜母亲对蔚伶的态度。
“她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好像在想心事。不过,她总是管尼娜,动不动就拉着长音叫:尼娜一你不能这样玩!尼娜——你应该那样做!真烦人!我觉得,她那双眼睛就像猫头鹰似的。”
“你别说,尼娜的一些好习惯,大概就是她妈妈这么‘管出来的。”
“才不是呢!尼娜跟我说,她妈妈只是关心她自己,对她和她弟弟经常很不耐烦。她妈妈动不动就去看心理医生。”
4
尼娜接连好几个星期没来。
她告诉蔚伶,她妈妈这段时间不在家。她父母把辞退的看护员又重新请了回来,每天照顾她的生活。
一天深夜,家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泓韵睡眼蒙眬走到客厅,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带着哭泣的尖厉声:“我是尼娜!快!快来!帮帮我!”
泓韵顿时毛骨悚然,残存的那点睡意刹那间被惊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了?尼娜?发生什么事了?”
尼娜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凄厉:“泓韵!你能现在就来吗?我一个人在家,我……我很害怕!”
“你父母呢?”
“他们刚才都走了!到医院去了!泓韵!快点儿来啊!哦!天啊!快来帮帮我!求求你!”
“尼娜,别害怕!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到!”
回到卧室,泓韵使劲儿推醒祖青,急急忙忙把刚才尼娜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两个人穿好衣服,泓韵这才猛地想起,交往这么长时间,她居然没有尼娜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现在怎么去呢?
尼娜孤立无助的哭泣声和凄厉的求助声,像阵阵拉响的警笛,撞击着泓韵的耳膜。她快步走进蔚伶房间,推醒正在熟睡的蔚伶,问她,有没有尼娜家的地址或电话号码?
“尼娜叫我别告诉别人。”蔚伶在睡意中还没忘记她对尼娜的承诺。
泓韵不免诧异:“我是‘别人吗?怎么连我也不能告诉?”
直到闹清楚了缘由,蔚伶这才翻身下床,从书包里翻出记有尼娜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本子。
深夜的街道,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
路灯勉强睁着慵懒的眼神,极不情愿地把点点光晕滴洒到街道上,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光圈。这细小的光圈,斑斑点点,让泓韵想到了尼娜跟蔚伶交往的点点滴滴。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圈子”的理解和这次转学的决定是不是误入歧途了?
清冷的夜,冷得让人毫无说话的欲望。
夫妻俩一个开车,一个坐车,一路无话。
到了尼娜家,还没等摁门铃,就见尼娜披头散发、打着赤脚、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她哭着一下扑到泓韵的怀里,像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
“别害怕!尼娜!”泓韵轻轻抚摸着尼娜的后背,“外面太凉,到屋里去穿上衣服再说好吗?”
尼娜点点头。
三人进到客厅。这是一间很气派的客厅,陈设豪华,空间很大。
泓韵搂着尼娜在沙发上坐下。尼娜抽泣着,说起了刚刚在她家发生的一幕。
原来,尼娜母亲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到疗养所去治疗。按计划,是这个周末回家。但今天晚上,她突然回来了,发现她丈夫的女朋友正躺在卧室里。气急之下,她拿起菜刀,去追杀那女人。那女人惊慌逃跑,躲到了尼娜的房间来。她一把揪起床上的尼娜,挡在自己前面。可尼娜母亲不管不顾,疯了似的举刀冲过去。那女人见势不妙,惊叫一声,扔下尼娜,转身从尼娜房间外的阳台上跳了下去。尼娜母亲因为用力过猛,伤到了自己的手,流了很多血。尼娜父亲当时正在淋浴,他冲过来时,那女的已从阳台上跳下去了。他夺下了尼娜母亲手里的刀,随即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呼啸着很快来了。大人们都走了,只剩下惊恐万状的尼娜,一个人躲在墙角浑身发抖。
“你有没有受伤?”泓韵关切地握住尼娜的手。
“没有。不过,那女人可能摔断了腿。我看见她穿着短睡衣,连内裤都没有,光着屁股,从阳台上跳下去,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祖青夫妇俩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你们可以留在这儿,给我做伴吗?我一个人很害怕!”尼娜央求道。
“可我们不能在这儿坐一个晚上呀!祖青明天还得上班呢!”泓韵说。
“你们可以睡到客房去。我家有一间很大、很漂亮的客房。”
“没有征得你父母的同意,我们是不能在这儿过夜的。”祖青说,“我看这样吧,今晚你到我们家去,可以吗?”
尼娜立刻点头同意。
“最好,给你父母留个字条。否则,他们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又该报警了。”祖青说。
尼娜拿来了纸笔。祖青在茶几上写好字条后,想用一个小物件把字条压住,可光光的茶几面上,什么也没有。尼娜找来一块小橡皮,压住了字条。
泓韻督促尼娜带好明天上学要穿的衣服和书包,然后,三人一起上车回家。
回到家,一开灯,只见蔚伶两眼炯炯有神地坐在被窝里,毫无睡意。
“蔚伶!”尼娜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扑上去,跟蔚伶抱在了一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蔚伶问。
“蔚伶,等明天再说吧!今天太晚了。”泓韵阻止道。
她拿出被子,安顿尼娜睡下,随手关了灯。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两个小姑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说着悄悄话。
“蔚伶,你在家的时候,会不会经常感到孤独和害怕?”
“不会。”
“可我经常会。有时,晚上我会做噩梦。好几次,我梦见一个大黑洞,张着大嘴向我扑来,我拼命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也没人救我,我就像滑溜溜板一样,掉进了大黑洞。”
“我跟你正相反。好几次,我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周围尽是彩云,像烧开的水,翻腾着,下面是绿色的田野、森林、湖水,非常美丽,就像我在飞机上看见的那样。”
泓韵打开:门,轻声“嘘”了一下,说:“不要说话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先赶紧睡觉吧!听见了吗?”
蔚伶小声应了一声:“听见了。”
听见关上了卧室的门,尼娜说:“我觉得你父母真好!总是那么友善。我特别喜欢你妈妈。”
“我也是。”
“蔚伶,长大后,你会结婚吗?”
“结婚?”蔚伶还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不知道。我还没想过。”
“我想过了。将来,我才不结婚呢!我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美容院,去减肥,去戒烟,去痛苦,去杀人呢!”
5
一个星期后。
傍晚,刚吃过晚饭,祖青意外地接到了尼娜父亲打来的电话。
“我有件很急的事,想马上跟你和你太太约见一下,行吗?”他在电话那头问。
祖青说:“你现在就可以过来。正好,我们都在家。”
听说尼娜爸爸要来,泓韵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饭桌。她估计,很有可能,他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来登门致谢。那天之后,尼娜父母还没跟他们有任何联系呢。
他们一家人都没见过尼娜父亲。但从尼娜对她父亲的描述中,觉得他是个性情中人,虽然有外遇,却并不让人十分反感。
十几分钟后,尼娜父亲到了他们家。这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身名牌,修饰得体,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男人香水味。虽然彬彬有礼,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傲气和霸气。他一进门,客厅顿时显得狭小起来。
祖青客气地让座。但尼娜父亲并不在沙发上落座,而是自己搬过一把吃饭椅子,客气地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当然可以!”祖青自己在沙发上坐下。问,“想喝点什么?绿茶还是咖啡?”
“不用了。我还有事,一会儿就走。”尼娜父亲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开门见山问祖青,“我想问您一件事:那天晚上——就是你们把尼娜接走的那个晚上——你们在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对吗?”
“是的。”
“那字条是谁放在茶几上的?”
“是我。”祖青说。
“那您,有没有看到茶几上的那对耳环?”
“耳环?什么耳环?”祖青一时没闹明白他的意思。
尼娜父亲用手比画着,“是这么长的、心形的、带着坠子的一对白金耳环,女人戴的。”
祖青夫妇俩面面相觑,仔细回忆那天写字条前后的一些细节。他们清楚地记得,当时茶几上什么也没有,那块压字条的小橡皮,还是尼娜从别处找来的。
尼娜父亲说:“那对白金耳环,是我送给我女朋友的定情物。价值8500欧元,属于贵重物品,我还保留着发票。”
祖青说:“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那天我们去时,茶几上什么都没有。你再仔细想想,会不会耳环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尼娜父亲说:“我和我女朋友都仔细回忆过,那耳环还是我帮我女朋友从耳朵上摘下来的。因为,那耳环比较长,它妨碍我们……呃……亲热。当时,我们就在沙发上。”
泓韵分析:“会不会掉到沙发下面,或沙发缝隙中了?”
尼娜父亲说:“我都仔细找过了,没有。”
祖青提醒道:“你再想想,那天,在我们之前,是不是还去过其他人?比如,你太太,或者,救护人员?”
“我想过了,不太有这个可能。我太太那天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她不太可能看到茶几上的耳环。救护人员是从庭院的门直接把人接走的,根本没有进客厅。那天靠近茶几的,只有你们。”
泓韵敏感地问:“你是怀疑,我们拿了那耳环?”
尼娜父亲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们根本就没看到什么耳环!而且,我们也绝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泓韵一下激动起来,满脸通红。她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但不感谢他们,反倒怀疑他们是小偷!
尼娜父亲站起身,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如果你们现在把东西还给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否则,我只能去报警。”
祖青不急不恼,神态自若地说:“我看,你最好不要这么肯定,东西是我们拿的。”
尼娜父亲耸耸肩:“很抱歉!我也希望,我们不要在法庭上见!”说完,他不忘很绅士地伸出手,来与祖青握手告别。
尼娜父亲一走,泓韵气得猛拍桌子:“去他妈的!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怀疑我们偷他的东西!这对狗夫妻!我看他们都心理有病!太他妈不知好歹了!”
祖青说:“犯得上生这么大的气吗?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要告,就让他去告好了!”
“我还以为,他是来登门感谢呢!真他妈的见鬼了!”
“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泓韵拿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尼娜焦急的声音:“我想问一下,我爸爸是不是到你们那儿去了?”
“他刚走。”
“哦!天啊!他还是去了!我再三发誓,那耳环绝对不是你们拿的,可他就是不信!”尼娜拿着话筒几乎是哭着自言自语,“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是多么好的人!哦!天啊!我该怎么办?我真后悔,连累了你们!”
“尼娜,我们不怪你。”尼娜的话,让泓韵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这孩子乖巧、懂事、明事理,對他们有种天然的亲近。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单冲着她父母那德行,双方早就绝交了。
“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的!我很抱歉!泓韵!我现在心里很难过!”
“别难过!尼娜。我们一点儿也没怪你。”泓韵反过来安慰起她来。
“如果上法庭,我一定会为你们作证!我才不管,他们是否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谢谢你!尼娜!”
放下电话,所有的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这件事。以至于让蔚伶忘了一件她应该做的重要事情:请父母在她的数学考试本上签字。
第二天,交考试本时,蔚伶才猛地想起,该做的事,自己忘了做。她急中生智,模仿着泓韵的笔迹,照葫芦画瓢匆匆签了名,把考试本交了上去。
6
泓韵参加一个了电脑培训班,时间安排在上午。这门课难度高,强度大,常常让她自顾不暇。
这两天,因为尼娜家的事,她总觉得心里乱乱的堵得慌。课堂上,她一直心不在焉。施德方老师几次提问,她都答非所问。
施德方老师是个与众不同、非常独特的人。他留着齐肩长发,蓄着马克思似的大胡子,戴着副十八世纪的夹鼻眼镜,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身上的白衬衫皱皱巴巴。整个人在儒雅淡泊中带着不修边幅,有点像学者,又有点像艺术家,唯独不像为人师表的教师。
由于班上只有泓韵是东方人,而且对课程明显有些吃力,施德方对泓韵的关照自然比对其他学生更多一些。
“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怎么了?”下课后,施德方主动过来问泓韵。
“我遇到了点儿麻烦。”泓韵无精打采地说。
“我能帮你吗?”施德方眼里充满了关切。
“或许,你能给我些有用的建议?”泓韵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施德方。
施德方用手支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像法官似的提出问题:“尼娜哭着给你打电话时,你有没有问清楚,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尼娜只是在电话里哭着请求我,快到她家去。”
“这就是说,你和你丈夫在还没有搞清他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就直接赶到他们家去了?”
“是的。当时我们只是以为,尼娜父母到医院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家很害怕。”
“你们跟她父母是朋友,还是一般相识?”施德方问。学过德语的人都知道,“Freude(朋友)”和“Bekannte(相识)”两词在德语中有确切的含义和严格的区别。
“恐怕,连一般相识都算不上。因为,直到事情发生时,我连尼娜父亲的面都没见过,跟她母亲只见过两面。”
“泓韵,我想很坦率地告诉你,在这件事上,你们犯了致命的错误。尼娜父亲告你们,是有道理的!”
“你说什么?”
、
“你想想,你们怎么能在事情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三更半夜就擅自到一个陌生人家中去?你们怎么能在没有征得尼娜父母——他们自然是尼娜的法律监护人——的同意下,就擅自把尼娜带到你们家过夜?这么做,都是违法的。如果这期间,尼娜万一有个意外或闪失,谁来负责?不要说耳环的事,单就这一点,尼娜父亲也是可以告你们的!”
在此之前,泓韵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她问:“如果换作是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我?我想,我绝不会在没有搞清事情原委的情况下,三更半夜贸然到一个陌生人家去解决危机问题一那是警察或急救中心的事。我会首先通知警察,请他们到出事地点去,然后,会在警察在场的情况下,与他们商量孩子的去留问题。要知道,在德国,有专门的机构,收留暂时无处蔽身的妇女和儿童。你家毕竟不是慈善机构吧?”
泓韵愤愤地说:“我绝没想到,在德国,帮人还会帮出错来!都说德国人理智严谨,没想到,危机情况下帮助别人也能这么冷静超脱!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只知道,一个孩子,孤立无助,在三更半夜哭泣着打电话向我求助,我应该不顾一切,去帮她才对!你们德国人……”
施德方表情严肃地打断泓韵:“泓韵,我想提醒和纠正你一下:不要简单地把德国人或中国人归到某一类概念中去,更不要轻易把某种帽子戴到别人头上,这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容易引起排斥和对立。我刚才对你说的,只代表我自己,并不代表德国人。而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并不代表中国人。就像我不能判断其他德国人会不会像我这样来处理这种问题一样,你敢担保和肯定,其他中国人在他人遇到危险或危机的时候,都会像你这样想、这样做吗?”
泓韵一时哑口无言。
“我建议,你们最好还是咨询一下律师。了解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处理。”施德方最后说。
泓韵把施德方的话转告给祖青,说:“你看,人家挑出我们一堆的错儿来。我们都成违法分子了!在德国生活,我们好像连起码的法律常识都没有。”最后,她也提出,找个律师咨询咨询。
“你以为德国律师是好惹的?那咨询费都是按小时甚至分钟来计算的,贵得很!”祖青这几句话,一下就打掉了泓韵的念头。
过了几天,祖青告诉泓韵,他还是跟律师做了个预约,就这个问题咨询咨询。
“你不是说,咨询费很贵吗?”
“幸亏同事提醒了我。我以前参加过一个‘法律保护协会,是公司统一给我们报的名。每年只要交一点点会费,就可享受到很多优惠,比如,咨询费全免。当时公司报名时,我还很不以为然,心想,我又不做违法的事,好好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吗?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按约定时间到了律师办公室。
那脑瓜顶上寸草不生的律师听完了祖青的叙述,十指交叉,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然后思维清晰、条理清楚地说:“首先,我想告诉你们,你们在没有通知警察的情况下就贸然到这户人家去,是极其不妥当的。不过没关系。这个问题已经发生了,我想,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解决。一是,提出质疑,推翻前提。也就是说,这副耳环真的丢失了吗?我们难道不能怀疑他们或许是出于其他动机或目的,故意捏造的?”
“光提出怀疑,有用吗?”祖青问。
“这当然要拿出有关证据。我们可以从调查他们的诚信度着手。比如,以往,这人有没有过撒谎不诚实的记录?有没有过骗取保险赔偿、银行恶意透支的行为?只要找到一两个这方面的证据,我們就完全能够以此为据,质疑事情的真实性。二是,起诉尼娜父亲。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祖青夫妇答不上来。他们只能根据尼娜的姓名,判断出她父亲的姓。至于他全名叫什么,他们压根就没打听过。
“这可不行!你们必须要问清楚。如果我们连被起诉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进行?”律师说,“那天晚上,被救护车接走的,是两个受了伤的女人,对吗?”
“是的。”
“尼娜父亲呢?他没有受伤,为什么不留在家里?作为孩子的监护人,他把受到极度惊吓的孩子,半夜一个人扔在家里,这本身就是违法行为。我们有责任控告他,这是其一。其二,他为什么没有教会自己的孩子,在危机、紧急的状况下,向有关部门求助?比如,警察、急救中心、儿童保护中心等等,而是向你们——孩子父母根本就不熟知的陌生人——求助?这是他的失职,我们完全有理由起诉他。如果你们不反对,我会叫我的秘书将起诉材料打印出来,寄给你们。你们在起诉材料上签上字,我们再约个时间谈一次,就行了。”
“需要付费吗?”泓韵问,这是她很在意的事。
“你们是‘法律保护协会的会员,不用付费。”
夫妻俩商量,反正不用付费,干脆就交给律师去办好了。
律师向他们再次仔细确认了几个小细节,就拿出一个对讲机式的小录音机,当着他们的面,黄河瀑布般讲了起来,半点不带磕巴,几分钟就口授了一份起诉书。随即,他摁了一下桌上的按钮,叫进秘书,把录音磁带交给了她。效率高得出奇。
祖青夫妇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律师给他们立了两个与耳环毫不相干的案子。
7
没等律师的起诉书寄达,事情突然峰回路转了。
那天放学之后,尼娜跟着蔚伶一块儿来了。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到他们家来了。
“妈妈,尼娜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亲口告诉你!”蔚伶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先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泓韵问。这个不可理喻的德国家庭,已经给了她太多的意外和不快,她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当然是好事!妈妈,耳环找到了!”
“什么?”泓韵乍一听到,说不上是喜还是惊。
“我已经搞清楚了。”尼娜平静地说,“昨天,我妈妈从医院回到家,我问她,那天晚上回家,有没有看到茶几上的一对耳环?我妈妈心不在焉地说:‘耳环?什么耳环?我不知道。我说,那是对白金耳环,价值8500多欧元。我妈妈一听,愣住了,问:‘真的?我说:‘当然!爸爸正在到处找这对耳环。我妈妈一听,惊叫一声,立刻冲到我家垃圾桶旁,翻找了起来。她边翻边说:‘天啊!我还以为是廉价的假首饰!那骚女人居然戴得起这么贵重的首饰!”
“你妈妈把耳环扔到垃圾桶去了?”
“是的。她说,那天晚上进家门后,正是一眼看到了那对放在茶几上的耳环,才直觉感到有其他女人在我们家。她先把耳环扔到垃圾桶,然后到厨房拿了把刀,上了楼。果然,看见了我爸爸的女朋友躺在床上。”
“耳环呢?找出来了吗?”
“没有。垃圾桶头一个星期就倒掉了。我妈妈哭了起来,说,早知道是这么贵重的耳环,她是不会把它们扔掉的。”
“这些,都是你妈妈跟你说的?”
“不,还有照看我的迪舍太太在场。如果以后需要证人,她也可以作证。”
“尼娜,谢谢你!”泓韵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知道吗?这些天,为这件事,我一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在想,如果你爸爸去告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他不会去告你们了。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他了。他说,等他的律师核实清楚这件事后,他会向你们道歉。”
“干吗要通过律师?你爸爸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你妈妈?”
“他已经见不到我妈妈了。我妈妈在那天晚上出事后,在医院当即就向警方申请了‘被保护。这期间,如果没有警方许可,我爸爸连电话都不允许给我妈妈打。”
“这么说,你爸爸不住在家里了?”
“对。我妈妈回来后,他就按规定搬出去了。如果要回来拿东西,也得先经过警方同意。”
律师寄来的起诉书,整个儿成了“马后炮”。
不过,看了律师寄来的东西,夫妇俩决定还是跟律师预约一下,当面谈谈。因为,有两点他们不明白:一是,那天他们去咨询,主要目的是想解决耳环的事,但起诉书通篇一字没提耳环。二是,那天律师清清楚楚地说,不用付费,为何现在又给他们寄来一份价格表?
见了律师,祖青先提第一点疑问。
律师说:“那是沃尔夫冈·比尔曼——也就是尼娜父亲——的事。跟你们无关。”
“跟我们无关?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律师解释:“那是另一个案子。也就是说,耳环的事,由沃尔夫冈·比尔曼起诉你们。”
泓韵说:“耳环已经找到了。对方不会起诉我们。”
“那这个案子同样成立。”律师指了指手上两页纸的起诉书,“你们起诉的,是沃尔夫冈·比尔曼失职。”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把手上的起诉书撕了,扔到垃圾篓去。”祖青说。
“为什么?”律师问。
“因为,对方不起诉我们,我们也就没必要再起诉他了。”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们不能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权利!沃尔夫冈-比尔曼不起诉你们,不等于他的违法行为就可以一笔勾销。他违法了,就应该通过法律途径帮他纠正错误,这也是你们的责任!”
“那费用呢?谁来支付?你不是说过,我们不用付费吗?”祖青提出第二点疑问。
“如果沃尔夫冈·比尔曼败诉,费用当然都由他来支付。”
“那这份收费价格表是怎么回事?”泓韵拿出那份价格表。
“那又是另一个案子。”
“什么?”夫妻俩简直被这光头律师搞糊涂了,怎么又冒出一个案子来?
“这是调查沃尔夫冈·比尔曼诚信记录的案子。这得从银行、保险公司、他周围同事、朋友甚至小学同学和老师人手,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会发生些费用。那价格表上都有明码标价,并不贵。不过,你们得先垫付这笔费用。”
“耳环已经有了下落,我想,就没必要再去质疑沃尔夫冈·比尔曼的诚信问题了。”祖青客气地打断律师,“很抱歉,耽误了你不少时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从律师楼出来,祖青眯起眼睛,看着三层高的律師楼,长吐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何这律师、法院有忙不完的事儿!你想啊,就这么屁大的一点事儿,他们至少能整出三个案子来,”他扳着手指数道,“第一,比尔曼起诉我们,擅自私闯民宅;第二,我们起诉比尔曼,作为家长严重失职;第三,质疑比尔曼诚信问题,从他穿开裆裤起,调查他是否有撒谎或不诚实的历史。这么一来,能不忙吗?”
就在同一天,蔚伶被黎希特叫到了老师办公室。
她拿出那本蔚伶仿冒泓韵笔迹签名的考试本,打开,放在蔚伶面前,表情十分严肃地问:“这是你母亲的签名吗?”
蔚伶没敢吭声。
“告诉我,这是谁签的字?”黎希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威严。
“是……是我。”蔚伶心虚地小声承认。
“你知道吗?冒充别人签名,是对别人权利的一种侵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黎希特用手指敲着桌子,语气异常严厉,“忘了请父母签字,这只是一个粗心或疏忽,可以让人理解。但刻意冒充父母签字,则是地地道道的不诚实行为,是不可让人原谅的!”
蔚伶的额头渗出了细汗。
“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请你记住这一次的错误,不要再犯了!”黎希特说着,收起那本考试本,“我还想明确告诉你:诚实,是一个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我们最起码的立身之本,也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行为准则。没有诚信,你就不可能走得长远,不可能被接纳,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来。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蔚伶轻轻点了点头。
“愿不愿意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父母?”黎希特问。
“不!”蔚伶慌忙说,“最好别说!”
“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
8
祖青下班回到家,一进家门,就感到气氛不对。
母女俩坐在饭桌前,一个满脸愠怒,一个抽抽搭搭地哭。一问,原来是蔚伶三年级下学期的成绩单发回来了。
“怎么回事?”看了成绩单,祖青问。
蔚伶的成绩不够理想。除了音乐是两分,其他科目成绩均是三分。很明显,这种成绩,最多只能算中等。
“本来,我每次数学测验考试都是得一分,只有一次得了两分。不知为什么,这成绩单上只有三分。”蔚伶委屈地辩解道,“我还特意去问了黎希特呢,是不是搞错了?可她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奇怪,只有平时小测验,没有期中考试,也没有期末考试,这成绩单上的成绩分数是怎么来的?以前在语言班,拿回来的成绩单也比这个好呀!”泓韵说。
“学校肯定有自己的评分标准。你们看看,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到现在还糊里糊涂没搞清!”祖青说,“我看,尽快找个时间,跟黎希特谈谈,问清里面的情况。”
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要约她谈,也只能是等下个学期开了学。
泓韵决定,利用这个暑假,加大蔚伶的功课练习量,争取下学期上一个台阶。
数学对蔚伶来说一直不成问题,她甚至能把四年级下学期的数学作业都轻松做出来。德语听写和正确书写只是偶有一点儿小错误,并不十分严重。泓韵还把自己在“阅读理解”班学习过的资料拿出来,让蔚伶学。结果发现,除了个别概念或历史知识蔚伶不太清楚以外,她的阅读理解能力并不比她这个成人差,有时甚至还要好。
泓韵不禁有点疑惑:她自己在成人班算是好学生,时常得到老师的表扬。蔚伶在小学,基本具有她这个水平,却只能算个中等生。这之间的差距,难道真有这么大吗?
开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黎希特预约,询问成绩评定的有关事情。
黎希特说,关于学校的评分标准,她曾专门开过一次家长会,向大家说明。她拿出一份工作安排表,指给泓韵看。泓韵注意到,那日期恰好是他们刚到德国的时间,那时,蔚伶还没在学校报名。
黎希特详细地向泓韵介绍了考分的评定方式。她说,每个学生的成绩,都是根据以下几个方面综合评定的:一是卷面考试成绩;二是课堂表现情况,即,是否遵守课堂纪律,是否积极发言,是否主动参与并配合老师组织的各项教学活动;三是家庭作业完成情况及考勤状况,如,是否认真完成每一次家庭作业,是否有迟到、早退、旷课等现象;四是学生的综合表现情况,具体指的是德、智、体、才艺几个方面,如果学生在某一方面表现优异或有特殊专长,会给考分记录加分。基于以上几点,学校曾给家长们发过信,要求家长务必从两方面协助和配合老师的工作:一是督促检查孩子认真完成家庭作业;二是在孩子每一次的考试成绩本上签字,这有助于家长和老师一道共同了解和掌握学生的学习情况,属于教学中的一部分。
“您刚才说,考分记录从四个方面综合评定。我想知道,这四个方面各占的比例是多少?”泓韵问。
黎希特说,原则上讲,卷面考试成绩与其他综合表现各占50%。也就是说,如果只是卷面成绩好,但其他方面不够好,那么,最终成绩将会低于卷面成绩,反之,综合表现优异,最终成绩将会高于卷面成绩。
泓韵心想,这么一来,其中的伸缩性就太大了。老师的公正性,在里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年一开春,德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流感。新闻报道说,在这场流感中,德国已有几十人丧生。
这次流感来势汹汹,蔚伶班上,有一半同学都病倒了。尽管喝了板蓝根冲剂预防,蔚伶还是未能幸免。她在家里昏昏沉沉发了几天烧,吃了医生开出的药后,身上又起了许多红斑点。医生一时不能判断,这种红斑点是否具有传染性,于是,命令她必须在家待足两个星期,不得去学校,以免传染给其他人。医生还特意开了一张病假条,嘱咐泓韵交给学校老师。
不幸的是,回到家,泓韵也被传染上了。没几天,又传染给了祖青。
这种流感不仅让人发烧头疼,浑身无力,更像是被挨了顿狠揍、受了重伤一般,从里到外,骨头肌肉酸痛,简直动弹不得。
祖青属于“平时不生病,一病就要命”的人。这一次,他足足一个星期没能下床。
一家人昏头涨脑地轮流着病了将近半个月,个个都像伤了元气。
这期间,祖青公司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公司的一位外籍员工突然离职,带走了公司所有重要客户的名单及其他重要商业机密资料,并抢走了祖青正在谈的一个大订单;二是由于一位德国员工的轻信,在收到支票没有确认的情况下,就将货发给了意大利客户,导致货款收不回来。公司的情形顿时变得危机起来。
公司老板不管祖青是否重病在床,也不管白天黑夜,一天好几个电话往家打,询问公司里的事。以前,老板只管用人,并不具体过问公司业务上的事,现在,他必须亲自出马了。
没等病痊愈,头还隐隐作痛,祖青就急忙赶着去上班。商场如战场。公司有太多的事急等着要处理,他无法安心在家养病。
上班那天,泓韵把医生的病假条交给祖青,叮嘱他上班路过学校时,将蔚伶的病假条交给黎希特。学校门前是条单行道,不容停车。祖青车经过时,恰好遇到堵车,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眼看时间已晚,祖青心想,病假条的事,还是等明天再说吧!便没停留,直奔公司去了。没想到,一忙起来,就将这事彻底地忘到了脑后。
第一轮的考试测验成绩出来了。蔚伶拿回家,请家长签字。成绩不错,都在一分、两分之间。泓韵再三向蔚伶强调,课堂上要积极发言,要认真配合老师的课堂教学,要好好完成每一次家庭作业。因为,这些都决定着将来的分数。蔚伶一贯上进心很强,也很在意自己的成绩,只要和成绩有关的事,她都会积极认真去做。这一點,泓韵心里有数。9
这天课堂上,黎希特老师发给每个同学一张纸,要大家画一幅“自画像”,再根据这幅画,写一篇自我介绍的小文章。全班没有一个同学在一堂课内完成了这次作业:写了文章的,没来得及画画;画了画的,没来得及写文章。蔚伶在画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但选择的却是先写文章再画画。她的“自画像”在课堂上只完成了一半。
黎希特要大家把没完成的部分带回家去做,明天再交上来。
那张画纸比较大,也比一般的纸张要厚,课桌抽屉放不下,蔚伶把它放在了教室旁边的宽书架上。那书架是供老师学生专放学习用品的地方,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小块位置。结果,放学回家收拾书包时,蔚伶没去检查书架,忘了把那画纸带回家。
等第二天交作业时,她才猛地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画。忙跑到书架旁,一看,画纸不见了。
“你的画呢?”黎希特收作业时问她。
“在家里,我忘了带来。”蔚伶随口说。
黎希特的眼光在蔚伶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你在家画完了这幅画,只是今天忘了带来?”
蔚伶心虚地点点头。
“用的什么纸?是我昨天发给你的纸吗?”
蔚伶又点了点头。她内心一直有点儿惧怕黎希特。在黎希特严肃的追问下,她的头,点得有点儿鬼使神差。
“谁能为你作证?”没想到,黎希特开始较真起来。她问坐在一旁的尼娜,“你可以作证吗?”
尼娜摇摇头:“我昨天没到她家去。我不能作证。”
“我……我妈妈看见了。她可以作证。”蔚伶飞快地说。她已想好了,今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这幅画画完。只要明天把画一交上来,黎希特就不会再追究了。先拿妈妈当一下挡箭牌,反正黎希特又不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到她家去找她妈妈对证。
果然,黎希特说:“我知道了。”
蔚伶放学回到家,早早地就把那幅画和所有的家庭作业都完成了。
傍晚,一家人正吃晚饭时,突然接到了黎希特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昨天,你在家里看到了蔚伶的那幅‘自画像了吗?”黎希特在电话那头问泓韵。
“自画像?什么自画像?”泓韵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蔚伶一听,神经质似的跑到电话前,万分紧张地看着泓韵手里的话筒。
“是我在课堂上布置的作业。每个同学,画一幅自己的画像。你昨天——我指的是昨天——有没有在家看到蔚伶的这幅画?”
“没有啊。怎么了?”
“我知道了。别忘了督促蔚伶,明天把画带到学校来。明天班上要张贴。”
“好的,我一定督促。”
蔚伶见黎希特没再多说什么,暗暗松了口气。
放下电话,泓韵就问起“自画像”的事。蔚伶马上说,她早就画好了,并拿出已经画好的画给泓韵看。
“这幅画肯定很重要,要不然,黎希特不会给我们打电话,专门提醒这件事。”泓韵说。
是啊,这么长时间以来,黎希特还是第一次给他们打电话,并且,是在下班时间。黎希特曾说过“从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家中去”,可见,这事很重要。
第二天,蔚伶又被黎希特叫到了老师办公室。
黎希特面前放着蔚伶在课堂上没完成的那张画,那上面已是水渍斑斑。
她告诉蔚伶,清洁女工在打扫教室时,不小心把这幅画从书架上碰了下来,溅上了水渍。为此,昨天一大早,那清洁女工专门赶来,向她说明原因并道歉。所以,蔚伶随口说的话,一下就露出了破绽,引起了她的怀疑。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昨天傍晚,我给你母亲打了电话,再次确认了这件事情。你母亲明确告诉我,昨天在家,她没有看到你的自画像。这说明,你撒了谎。”
蔚伶低下了头。
“告诉我,为什么要撒谎?”黎希特的声音里,又带着那种让人敬畏的威严。
“我……我……”在黎希特严厉的逼视下,蔚伶支吾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忘了把这画带回家。昨天你问我时,我以为,只要临时打个马虎眼,再回家去赶紧把画画完,交上去,这事就过去了。”
“你完全没有必要撒谎嘛!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地说明原因呢?”黎希特仍然非常严厉地盯着蔚伶。
“我怕……我怕说自己没完成家庭作业,会影响我的分数。我总想做到最好,得个好分数。可我没做到!”蔚伶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哦,是这样!”黎希特点点头,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学生偶尔一两次没完成家庭作业,只要说明原因,对分数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事情没做好,没关系,可以想办法把它重新做好。但是,事情没做好,却用谎言去掩盖它,则是错上加错,是万万不行的!谎言让人憎恨。它往往会毁掉一切,给我们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德国有句俗语:‘谎言走不远(谎言是短腿的)。我请你记住这一点。”
蔚伶点点头。
“要不要我把这件事情通报你父母?”
“最好不要。”蔚伶恐慌地说。
像上次一样,黎希特说:“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
这天放学后,尼娜告诉蔚伶,暑假后,她要跟着她妈妈搬到她外祖父母住的小城去,她妈妈打算在那儿租套房子,地址还没定。
一听尼娜要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她们将很难见面,蔚伶心里难受起来。第二天她主动邀请尼娜去自己家。她想在分别之前,尽可能多地跟尼娜待在一起。
泓韵特意多做了几个菜来招待尼娜。
尼娜这学期几乎没到他们家来。有关尼娜家的事,都是偶尔听蔚伶回来说说。听说,尼娜的父母已正式提出离婚了,这事对尼娜母亲的打击挺大。
“你妈妈怎样?还好吗?”泓韵问。尽管她不喜欢尼娜妈妈,但一想到离婚后她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肯定不容易,心里不免同情。
“她?别提了,简直糟透了!”
“怎么了?”
“她的两个官司都输了。要赔一大笔钱呢!”
“她跟谁打官司?跟你爸爸吗?”
“不是。是跟我爸爸的女朋友。”
“你妈妈去告她了?”泓韵问。心想,对这种跑到别人家去偷隋的家伙,是该告告她。不过,证据确凿,官司怎么会输呢?
“正相反。是她去告我媽妈。”
“什么?她凭什么告你妈妈?”
尼娜掰着手指头数:“第一,她告我妈妈,赔偿那对耳环。那是我爸爸送给她的礼物,属于她的财产。法院判她胜诉。我妈妈要赔她8500欧元还要支付诉讼费。第二,她告我妈妈,支付她‘疼痛费和一部分保险公司不能支付的医疗费、疗养费。因为,那天是我妈妈拿刀追杀她,导致她跳楼。法院判她胜诉。我妈妈要支付给她两万欧元。”
“你妈妈怎么办?她是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收入,怎么赔得起这么一大笔钱?”
“所以我妈妈同意把我们家那栋房子卖掉。其中,我妈妈可以分到一部分。用这些钱,可以买一套普通房子。离婚后,我爸爸每个月还得给我妈妈和我们两个孩子支付足够的生活费。”
泓韵心想,说到底,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一切,不都是尼娜父亲来买单吗?在德国,已婚男人有个婚外情,代价不小哇!
过了几天,尼娜父亲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他对祖青说:“我答应过我女儿,耳环的事,一旦查清楚、搞明白,我会向你们道歉。现在,事情已经有了最后结果。所以,我在这里正式向你们道歉!”
祖青客气地回应说:“我们郑重接受你的道歉。希望,以后你能把事情先搞清楚,再下结论。”
放下电话,祖青说:“我看,这人挺守承诺。答应了女儿的事,就不忘认真去做。不过,他应该登门道歉才对!”
10
蔚伶从学校带回一个有着黎希特亲笔签名的通知:下星期三19点30分,班级有个家长会,请各位家长务必参加。
在把通知交给泓韵时,蔚伶顺带提起,班上有好几个同学已经在重点中学报了名。
泓韵一听,第二天就带着蔚伶的成绩单赶到附近重点中学去报名。学校前台秘书看了成绩单,说,这种成绩是没资格在这所中学报名的,因为,来报名的学生,成绩都在两分以上。最好,还是等拿到下学期成绩单再说,如果平均分数达到两分以上,就来报名,否则,只能到其他中学去。
泓韵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先给黎希特打个电话,提前问问蔚伶的成绩,这样可以心中有数。
黎希特在电话中说,下星期三的家长会,就是专门介绍有关升学的事。至于学生的成绩,还没最终出来,她现在不便说什么。
家长会上,黎希特发给每位家长一张表格,那上面是这座城市各所中学的报名日程表。
德国学校,在小学四年级就对学生进行分流。孩子们根据自己的成绩和家长的意愿,分别进入九年制职业中学、十年制普通中学、十三年制重点中学。
只有进入重点中学,将来才有直接上大学的机会。毫无疑问,泓韵的目标,是要蔚伶进十三年制重点中学。
家长会结束后,泓韵特意留下来,再次询问蔚伶在校学习的情况。她把在重点中学报名遭婉拒的事告诉了黎希特,明确表达了自己愿望和担忧。
黎希特说,下个月还有最后一轮考试。这轮考试过后,学生的总体成绩才能最终出来。按目前蔚伶的学习表现来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黎希特的这个表态,让泓韵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尼娜家的大豪宅,花了半年多时间,终于卖了出去,。
尼娜在那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有点儿恋恋不舍。她想在离开那栋房子前,请蔚伶去,一起搞个小小的告别仪式。
这天放学后,蔚伶跟着尼娜直接去了她家。下午,她打电话回家,告诉泓韵,尼娜媽妈要带她们去一家有名的意大利餐馆吃饭,过后,会负责送她回家。
晚上将近9点,尼娜母亲把蔚伶送到了家门口。分居对她的打击似乎并不大,看上去,她比以前更精神、更清秀了。而且,待人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僵硬。
蔚伶大包小袋地带回了很多尼娜送给她的东西,十分兴奋,拿出来摆给泓韵看。结果,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把黎希特的通知交给妈妈。
那是份与家长预定面谈的通知。通知上要求家长务必填好回执单,写明自己在规定的天数里能够到校的时间段。老师进行统一汇总后,再分别给每位家长发通知,确定最终具体面谈时间。这次面谈非常重要,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发放四年级上学期成绩单;二是建议和商讨孩子的今后去向。
第二天该交回执单时,蔚伶才想起了这事。她知道这份回执单很重要,也知道泓韵一般上午都在家,便自作主张匆匆忙忙填了个上午的时间段,签上泓韵的名字,交了上去。
她做梦没想到,这回,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那天,泓韵按通知单上指定的时间来到学校。
在走廊上,她碰到了刚从面谈教室里出来的尼娜母亲。问起尼娜的学校去向,尼娜母亲说,她已替尼娜在重点中学报了名,上重点学校肯定没问题。她问泓韵,蔚伶将上什么学校?泓韵说,很想上重点中学,但现在情况还不明朗。
进了面谈教室,黎希特什么也没说,先把一个装有成绩单的大信封交给了泓韵。
那大信封上印着一幅彩色童稚绘画。右上角上,挂着一轮大大的、充满稚气的、鸡蛋黄似的太阳。泓韵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轮放射着黄色光芒的太阳上停留了一会儿——跟尼娜第一次在她家画的太阳一个样儿!在中国,孩子们笔下的太阳清一色的红彤彤,在德国,为什么孩子们笔下的太阳一律变成黄沌沌了?
打开信封,拿出成绩单,泓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成绩不但不比上学期好,反而更差了!尤其是德语,上学期是三分,现在居然降到了四分。也就是说,德语不及格!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泓韵抬起疑惑的眼睛,问黎希特。
“蔚伶到德国才两年。她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泓韵的这种反应,似乎早在黎希特预料之中,她平心静气地看着泓韵,安慰道。
“高兴?凭这样的成绩,能上重点中学吗?”泓韵问。
“当然不能!”黎希特显然早有准备,说,“所以,我建议蔚伶上普通中学。”
“可我们的目标是让蔚伶上重点中学!”泓韵几乎叫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种成绩?蔚伶有很好的学习能力,而且,在学习上一贯非常努力。她的平时考试成绩都很好。上次开家长会时,你也亲口对我说过,按蔚伶的学习表现,应该不会有问题。可现在呢?”
黎希特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沉静:“你知道,学校有自己的分数评定标准。我曾就这个问题,专门向你做过介绍。我个人认为,这个成绩,对蔚伶来说,是很公平的。”
泓韵重重地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很公平?你能让我信服吗?刚才,我在走廊上碰到了尼娜母亲,她告诉我,尼娜的成绩都在两分以上。我观察比较过她们俩的家庭作业和平时考试成绩,完全可以肯定地说,蔚伶的学习能力和学习表现绝不会在尼娜之下!为什么尼娜能拿好成绩,蔚伶却不能?”
尽管泓韵知道,拿别人来做比较很不合适、很不礼貌,但为了说明问题,她顾不了这么多了!
黎希特说:“蔚伶的这份成绩,比较特殊,经过了年级组老师们的集体讨论。它不是凭空定下来的,而是有足够的事实依据。她没有留级,这已经相当不错了。”
“留级?”听到这个,泓韵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摊开来说,“是不是因为蔚伶是外国学生,你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应该是差生?还不顾事实,认为这样对她很公平?我已经注意到了,你们班留级的,都是外国孩子。这难道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有排外因素吗?”
没想到,这几句話,顿时让黎希特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她紧闭双唇,目光冷峻,努力克制了一会儿情绪,然后,用沉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觉得,完全有必要让你看几样东西,了解一下真实原因。”
她迅速到老师办公室去取来几样东西,放在泓韵面前。
“这是什么?”泓韵看见那张被打湿的画、那页带有她签名笔迹的数学考试本还有那张回执单,不解地问。
黎希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开班级考勤记录本,说:“学生的考勤状况,属于学习成绩的一部分。蔚伶这个学期迟到一次,旷课四十节,是全校中旷课最多的学生。”
“这不可能!她什么时候旷课这么多?”泓韵几乎叫了起来。
“可我这儿有确切记录。你看!”黎希特把那考勤本上的记录指给泓韵看。
泓韵一看,那日期正是今年春天蔚伶患流感时的日子,便说:“这段时间蔚伶生病了,医生规定她不准到学校来,怕传染给其他学生。医生不是给她开了病假条吗?”
黎希特两手一摊:“病假条呢?在哪儿?”
“我丈夫不是交给你了吗?”
黎希特耸耸肩:“没有。我既没有收到这张病假条,也没有得到你们给我的任何说明——哪怕是事后的一个电话说明。所以,只能当旷课处理。”
泓韵脑袋“嗡”了一声,镇静了一下,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一我确确实实把病假条给了我丈夫,请他转交给你。或许,是他忘了。”
“很遗憾,你现在才向我说明。”
“如果有错,应该是我们父母犯的错,跟蔚伶无关,这笔账不能算到蔚伶头上!”泓韵分辩道。
“那这个呢?也是你们父母犯的错吗?”黎希特指着那个数学考试本上的仿冒签名,“让学生请家长在每次测验成绩上签名,不仅是为了让家长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也是为了培养学生在考卷以外对事情善始善终的负责态度,它其实也属于考试的一部分。可惜,蔚伶没有很好地做到这一点。不光如此,她还仿冒你签名。我曾为这事,专门跟蔚伶谈过,明确告诉她:冒充别人签名,是对别人权利的一种侵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也告诉过她:诚实,是一个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我们最起码的立身之本,也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并请她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可是,你看,她明知故犯,再一次冒充你的笔迹在回执单上签名。我认为,这是道德品质问题,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接着,黎希特还说起了在那张画上,蔚伶的撒谎行为,以及后来她跟蔚伶就这张画的谈话内容。她说:“学校不仅传授基础知识、基本技能,也教授做人的起码规矩和做一个社会成员的规矩,培养一个人今后一生的良好品德与习惯。比如,遵纪守时、遵守秩序、诚实守信、尊重他人,等等。这一切,在学生的成绩里理所当然都必须要有综合反映。学校教育与社会需要应该是相一致的。”
这番话,一年前,语言班老师也曾说过。现在,再次从黎希特口中说出,它包含的意义和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于往昔。
“蔚伶还是个孩子。她并不能判断自己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既然事情有这么严重,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家长?”尽管黎希特理由充分,泓韵还是要据理力争,“从第一次冒充签名到最近在回执单上签名,这期间相隔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之间有过多次见面。你能想到仔细保留这些东西,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事告诉我们?”
“我征求过蔚伶的意见,她明确表示,不希望把事情告诉你们。”
“可是,作为父母,我们肯定能更好、更有效地督促帮助她呀!你应该告诉我们才对!”
黎希特一字一顿地说:“尊重学生,是教师起码的职业道德。作为老师,我必须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泓韵猛然回想起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从校长到每个老师跟蔚伶郑重其事的握手以及语言班老师蹲下身子与蔚伶平视对话的情景。那时,她是那么欣赏德国老师对孩子大人般的尊重。而现在,这种“尊重”,却让她感到阵阵心痛!
想了想,抱着一线希望,她问:“如果蔚伶来认错,这成绩能不能作一点儿改变?蔚伶还是小孩子,我希望,学校既能教育她,又能给她一点儿机会。”
“我刚才说过,蔚伶的这份成绩,比较特殊,它作为个例,经过了年级组老师们的集体讨论。可以说,这成绩不是哪一个人的决定,而是集体讨论的结果。我个人无权改变这一点。”
“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吗?我想回去后,跟蔚伶好好谈谈。”
“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给你。”黎希特回绝道,“这些东西还必须在我这儿放一段时间,直到我认为没必要保留为止。”
泓韵猛地感到手脚一阵冰凉,一股寒气从后脊梁升起。她想起了那位光头律师说过的有关对尼娜父亲进行“诚信记录”调查的话,那调查甚至从小学开始。黎希特为什么要保留这些东西?难道,她想保留蔚伶有关诚信问题的证据吗?若干年后,如果蔚伶升学、求职或遇其他人生机会,需要诚信记录时,她会不会再拿出这些东西来,做一次秋后算账?
泓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面谈教室的。
冬日的阳光带着明媚,暖洋洋地轻轻洒下,像柔软温情的手,轻抚着每一个人。
泓韵却感到周身阵阵发冷。她在教学楼旁那排少林寺似的木桩上坐下,眼泪像泄闸的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要留在德国?当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曾无数次地这样问过自己。在国内,她是政府机关干部,而在德国,她以“家庭团聚”名义居留,得不到工作许可,只能做个家庭主妇!她放弃自己的工作,心甘情愿当起全职家庭妇女,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蔚伶吗?这两年,她在蔚伶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过了在国内时的总和。潜意识里,她所有的放弃、所有的追求,都与蔚伶的将来有关。她的短期目标,从一开始就直指重点中学。她认定,只有上了重点中学,将来才能上名牌大学,只有上了名牌大学,人生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而现在,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全都破灭了!
生平第一次,她尝到了失败的锥心痛苦。透过滂沱的泪水,她突然发现,德国的太阳是黄色的!
11
蔚伶一见泓韵进家门,立刻小鸟似的迎了过去,满脸期待地等着从妈妈嘴里传出好消息。
泓韵满脸阴沉,一身怒气。她一把揪住蔚伶的前胸,拖著她进到客厅,狠狠地把她往沙发上一推。蔚伶一下摔了个仰八叉。
“我问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骗人?啊?!”泓韵满脸凶恶、劈头盖脸地吼道。
蔚伶惊呆了。从小到大,妈妈从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她。她不知道,妈妈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问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签名?啊?!你知道这事的后果吗?啊?!告诉你,就为这个,你的成绩单比上个学期还差!这是学校对你的惩罚!你上不了重点中学了!”泓韵用手指点着蔚伶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又吼又叫。
蔚伶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说不出话来。
“黎希特说,她跟你谈过两次话。我问你,她跟你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蔚伶惊恐地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着,“谎言让人憎恨。它往往会毁掉一切,给我们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德国有句俗语:‘谎言走不远(谎言是短腿的)。她还说,诚实,是一个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没有诚信,就不可能走得长远,就不可能被接纳,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来。”
“你记得很清楚啊!那你为什么还要在回执单上再次冒充我签名?啊?!为什么同样的错误犯了一次又一次?啊?!”泓韵两眼简直要喷出火来,“你知道吗?一个人的道德品质表现也要记入成绩。就为这,你的德语得了四分!”
“我……我……我不知道,这会跟分数有关系。”蔚伶的眼泪流了下来,“你总是跟我说,上课要积极发言,要认真完成好每一次家庭作业,要考出好成绩。可是,黎希特和你都没有跟我说过,签个字,还会影响分数!”
泓韵感到一阵心痛。“分数、分数”,她对蔚伶一贯强调的就是这个,所做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目的。以至于到现在,蔚伶都没认识到她所犯错误的性质。这怎么能单单怪蔚伶呢?她自己难道就没有责任吗?她只想着把病假条交给黎希特,却从没想到,还应该事前或事后再给黎希特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哪怕是口头请个假。这种疏忽,潜意识里,不正是她自己也没把黎希特强调过的“考勤状况”当回事吗?当初黎希特说“将从德、智、体、才艺几个方面综合评分”时,她自己不也认为所谓的“德”,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根本没往心里去吗?现在,只有现在,她才真真切切感到这其中的分量。
她搬过一把椅子,坐下,给蔚伶讲道理:在德国,签名既表明一个人对某事的态度,也意味着承担某种法律责任。它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权利,不容他人替代。试想,如果一个品德不好的人混进银行工作,冒充客户签名,任意提取别人账上的钱,结果会怎样?做这种事情的人,属于道德品质败坏。
“可是,在中国,我们班也有同学冒充父母签名,老师并没有这样去惩罚他们呀!我亲眼看到我们班的张晓菲冒充她妈妈在家庭作业上签名,她的成绩单照样很好,老师照样表扬她,她照样当三好学生。”
这种时候,泓韵很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拿中国与德国来进行比较。她给蔚伶讲了八十年代西德一部有名电影《英俊少年》里的一个小细节:失去双亲的少年来到祖父身边,但祖父起初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一次,祖父故意把一个装有现钞的钱包掉在少年目所能及的地方,试探少年是否会诚实地将钱包还给他。当少年将拾到的钱包一分不少地还给祖父时,祖父终于愉快地接纳了这位品行端正的少年。
“黎希特说得有道理:没有诚信,就不可能走得长远,就不可能被接纳,更不可能有良好的未来。现在,你知道了,撒谎会有代价。”
蔚伶点点头:“《木偶奇遇记》里也有,小木偶匹诺曹一撒谎,鼻子就长出一大截来。”
12
到中学报名的事已摆在眼前。祖青亲自到重点中学去了一趟。
校长看了蔚伶的成绩单,十分和气地说,这所学校的录取成绩平均在两分以上,蔚伶的成绩不合格。祖青拿出蔚伶平时的各科考试测验成绩本子,翻给校长看,解释说,蔚伶是个具有很强学习能力的学生,她成绩单上的成绩并没有真实反映出这一点。他把由于自己疏忽,导致蔚伶旷课而影响成绩的事讲给校长听。校长微笑着说,关于蔚伶的事,黎希特曾专门跟他有过沟通,所以,蔚伶的情况,他基本了解。作为校长,他只能根据学校的录取条件做决定,而没有权力单独对某个学生网开一面,否则,对其他人就是一种不公平。他安慰祖青,虽然这一次学校不能录取蔚伶,但蔚伶将来肯定有希望再进这所学校。因为,两年后,只要蔚伶的各科成绩达到了两分以上,就可以重新申请,而学校也再没有理由拒绝了。
尼娜现在又天天跟着蔚伶一块儿到家来。下个月她就要和她妈妈一道,离开这座城市。
尼娜母亲从尼娜嘴里听说了蔚伶升学受挫的事。来接尼娜时,她给了泓韵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位律师的联络电话和地址。她告诉泓韵,蔚伶升学的事,她去问过黎希特之后,又去咨询了这位律师。律师说,这个官司可以打,而且,有赢的可能。她让泓韵抽空赶紧跟这位律师联系一下。
泓韵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为什么黎希特要保留蔚伶的那些签名“证据”。大概,未必是为了秋后算账,更多的是为了防备打官司吧?
泓韵对尼娜母亲的好意表示感谢,同时告诉她,这个官司,她不想去打。
从感情上讲,她不愿接受黎希特的做法,可从理智上讲,她又觉得黎希特是对的。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她这儿,那么,作为旁观者,她会为黎希特和学校的做法鼓掌与欢呼,会因为学校把诚实和诚信提高到了这样严肃的程度而大加赞赏——高水准的社会行为规范和社会道德体系,不是建立在空洞的说教基础上的。既然如此,作为当事人,为什么就不能客观地来看这事呢?
她和祖青已商量过,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惩罚”。同时教育蔚伶,要懂得变挫折为动力,更加努力地学习——两年后,她还有机会。
过了几天,尼娜母亲打来电话,客气地说,想请泓韵喝咖啡,她有要事相告。
尼娜母亲的这个邀请,让泓韵很意外。在德国,一般只有朋友之间才会相约一块儿喝喝咖啡。内心深处,她从未把尼娜母亲视为朋友。她无法判断尼娜母亲所说的“要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盡管渗透在尼娜母亲骨子里的冷傲,时不时仍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但泓韵感到,这里面已经没有了恶意和敌意,也就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进了尼娜母亲预订的咖啡厅,泓韵才发现,这个僻静之所,原来是社会名流时常出入的地方。上下两层装修极其精美雅致,沿着楼梯过道,挂满了曾经光顾过这里的著名人物:德国总理、丹麦女王、英国皇室、宗教领袖、体育明星、影视歌星……
尼娜母亲显然是这儿的常客。凡看见她的服务生,都像见到久别的朋友,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而尼娜母亲也满脸笑意,连说话声调都不同以往。
“你知道吗?这个咖啡厅最大的特色,就是制作最精美、最典型的德国糕点。它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许多社会名流,都是奔着这德国糕点而来。”尼娜母亲热情地介绍着,同时,熟门熟路地点了两份特色糕点,“今天我请你!”她说着,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表情带着少有的欢快和明朗。
在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尼娜母亲的脸显得生动而妩媚。泓韵第一次突然发现,卸掉了戒心与僵硬,眼前这个女人其实有着让人怦然心动的可爱与美丽。
尼娜母亲一边品尝着德国糕点,一边说起了她想谈的“要事”。
她告诉泓韵,为蔚伶升学的事,她专门去了另一所重点中学询问。因为,那所学校的校长是她的好朋友。她把蔚伶的情况以及升学挫折的前因后果仔细向校长做了介绍。这位校长表态说,如果愿意,蔚伶可到他们中学去面谈一次,如果面谈情况良好,那么,可以考虑录取蔚伶。现在这份成绩单,毕竟只是四年级上学期成绩单,还不是最终结果。既然蔚伶有很好的学习能力,那么,下学期的成绩肯定能够达到录取要求。他相信,只要诚信和考勤方面不再出问题,黎希特也会从公正立场出发,给蔚伶一份公正的成绩单。作为校长,他有权决定,留出一个空位,给蔚伶一次机会。
泓韵一听,顿时眼眶泛潮。她没想到,尼娜母亲会这么热心实在、极其负责地关心蔚伶的事。
“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比尔曼太太。”
“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尼娜母亲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诚恳,“你知道,这一年多,我的个人生活遇到了巨大波折,对尼娜的关照非常不够。如果没有你和蔚伶给尼娜的帮助与温暖,我不知道,尼娜会是怎样?”
“其实,我们也很感谢尼娜。是她给了蔚伶真诚的友谊。要知道,对蔚伶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
“有件事,我想借今天这个机会向你道歉。”尼娜母亲喝了口咖啡,语调有点儿发涩,问,“还记得你第一次送尼娜回家时,在我家门口的情景吗?”
泓韵点点头。她怎么能忘记呢?
“那天,我正在跟我丈夫激烈争吵,因为他正式向我摊牌一离婚。你们摁门铃时,正是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那天对你们很不礼貌,请你原谅!”
“都过去了。”
“我很欣赏你。我想,将来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你愿意吗?”尼娜母亲问。
“当然!”泓韵说。她很清楚德语里“朋友”一词的分量。
谁能拒绝友谊?
接下来,她们的话题很自然地又转到蔚伶升学的问题上来。尼娜母亲表示,她可以出面,帮忙约定面谈时间并陪同前往。那所重点中学的高质量教学水平有口皆碑。不过,唯一的问题是,这所中学坐落在一个富裕小镇上,离这城市有50多公里远。如果蔚伶到那儿去读书,恐怕,得考虑搬家的事。她请泓韵先回去跟祖青商量一下,夫妇俩先慎重考虑好。毕竟,涉及搬,家,是件麻烦的事。
泓韵当即委托尼娜母亲去约定面谈时间。对她来说,只要蔚伶能被重点中学录取,搬家的事算得了什么?她能万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国度,难道还会在意这样一次短途搬迁?
很快,尼娜母亲打来电话,敲定了具体面谈时间。
“我还想告诉你们,到时,尼娜父亲也会抽出时间陪蔚伶一同前往。知道吗?当年,他就是从那所中学毕业的。”尼娜母亲在电话里说,“他这么做,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对你们的谢意,谢谢你们对尼娜的关照和曾经带给她的快乐。”
泓韵没想到,一对离异夫妻,能为了蔚伶的事共同尽力,这让她既感动,又意外。
蔚伶却非常紧张。
她不知道,这次,她真的有机会吗?
责任编辑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