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
书帽儿一小段
从前,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的时候,习武之风流布乡下。那时候,我们那儿还很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吃不上一个白面蒸馍,偶尔来客了炒个青菜,也只是用筷子往油瓶里插一下,拔出来往菜锅里滴几滴子油。饶是这样,家家户户都还要想方设法让自家孩子学点武术,大人们那上劲儿的架势,仿佛自家孩子学了武术日后准能考上武状元。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们那儿学武术不叫学武术,叫学捶——这两个字,我也没弄清楚这样写对不对。但那时候在我们那儿,只要一说学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学武术的。
我学捶时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鸟孩子,而我拜的师父都八十多岁了。在这儿我不能说他的名字,捶匠行里规矩多,最讲究的是师道尊严,入了门那就是师徒如父子,子不言父名是古来老例。虽然快三十年过去了,但现在一想起师父的名字,我就紧张出尿儿来,纵使我斗胆说出他的名字,说之前我也要冲他老人家仙逝的方向先磕三个响头。这么说吧,想当年,我师父的名头很响,在亳县以南提起来就像平地惊雷,有好多次我进了外村的学捶场子里,只要一报我师父的腕儿,根本不管我一个十几岁的鸟孩子抽不抽烟,马上就会有人过来给我递烟,上茶,请坐,弄得我像个武林高手一样。
可以说,当年我师父在我们那一带就是一个传奇。没学捶之前,傍黑在麦场里听大人们讲故事,说的大多是我师父怎么行侠仗义,怎么蹿房越脊,怎么脚踏荷叶在河面上行走如飞,怎么摘梨子不用梯子一招狸猫上树就把梨子摘了,等等。这些说的都是我师父轻功好。还有一个例子说明他老人家轻功真的了得:年轻时他每年春上都要种几亩大蒜,等到夏季收了大蒜,他便每天挑上一担大蒜到亳县卖给几家饭店里。从我师父那庄到亳县有一百二十里左右,他老人家每天夜里鸡叫三遍起身,洗漱之后,挑上两百五十斤大蒜赶往亳州,在天拢明时准准地到了城里。他老人家之所以选择深夜行走,主要是怕白天施展轻功惊吓了路人——如此神奇,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轶闻是我听来的。
我师父不光功夫好,而且年轻时说过大鼓书,嘴头子溜儿快,讲到顺口处,一说就是个把小时——这个是我多次见识过的。每次在教我们拳脚之前,他老人家总是先来上这么一段: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横竖在山河中央,只打得天下都姓了赵,他做了大宋的开国帝王。三句歪诗说罢,四句闲词道了,接下来咱们书归正本。
好,咱们书归正本。
秃子巧卸胳膊
我师父那庄叫高老庄,在我们李庄东南角,左右也就五里地。我们庄东头有一条乡村公路,路两边都是蹿天杨树,顺着这条乡村公路走上四里半地,朝东拐个小弯,再走半里小路就到了高老庄。
那时候没有双休日,每周六傍晚,东西庄前后村的五六个师兄弟放了学之后,都在我们庄东头集合。我们庄东头顺公路开了一条河,叫流粉河,靠村头有座石桥跨过流粉河连接上公路,这座石桥就是我们集合之地。之所以在这儿集合,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师兄宝扇定下的。宝扇是张油坊那庄的,他庄和我们李庄地头搭地头,就是说,两个村庄的田地边挨边,离小桥这儿也很近,所以宝扇说在这儿集合,我们大家就得在这儿集合。
宝扇当时也就是十六七岁,早就不上学了,按我们那儿的叫法,他这年龄基本上也算是年轻猴了,况且已经跟师父学了四五年捶,在我们方圆几个庄也小有名气。别看宝扇平时说起话来吐口唾沫钉颗钉,但每次集合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到。我们这帮鸟孩子,大一点儿的也就十四五岁,只有我小两岁,我们总是先到这儿,坐在桥上等宝扇。等宝扇时大家也不闲着,他们大一点的鸟孩子,胎毛刚刚褪净,就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论说着拳术,一旦谁和谁掰扯不清了,两个人还要拉出架势走一趟拳,也就是说亮几手服服对方。这几乎成了一大景,弄得每周六我们李庄下地干活晚归的老少爷们儿,扛着犁子牵着牛,围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后来犁了一下午地的牛都等急了,哞地叫一声,又哞地叫一声。这时候,宝扇才叼着烟,半旧的球衣搭在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赶过来,先是冲围观的老少爷们儿一抱拳,然后冲师弟们一挥手,于是,我们这帮鸟孩子赶紧冲上公路,浩浩荡荡地奔向高老庄。
插一句,因为后边我讲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帮师兄弟的故事,所以我先在这儿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介绍一下。宝扇大家都知道了,且不说。还有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康寨的拐弯,周庄的治安和三义。都是小名。就这么几个人,我现在一写他们的小名儿,他们当年的那副鸟样子就呼地一下跃进我脑海里。
接着说我们这帮鸟孩子上了乡村公路。
在路上这帮鸟孩子也不好好走路,双胜朝左边的杨树上叭叭几掌,保国朝右边杨树上哐哐几脚;接着,双胜和拐弯又相互撞肩膀使招数。双胜把拐弯打倒后拔腿狂奔,拐弯翻身跃起一路狂追,三义和治安就在后边吆喝狗撵兔子一样,疯追上去。他们几个就这样疯跑一路子,中间还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怪叫。我也跟着跑,不幸的是,他们那帮大孩子跑出汗了就把衣服一脱,全让我拿着,谁让我是最小的呢?虽然携着一堆驴皮,虽然追不上他们,但这也不影响我飞跑。说实话,这种飞奔让我受益匪浅,为我当兵后五公里拉练每次都跑第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我每次探亲回家,都要到这条乡村公路上走一走,想一想当年我们这帮鸟孩子狂跑滥追的情景。当然,现在那条公路两边的蹿天杨早已被砍伐殆尽,连个树芽也没有了,而那条原本漂漂亮亮的乡村公路,也已被岁月蚕食得像一条腐烂的猪大肠。
宝扇在路上是比较沉稳的,从来不和那帮鸟孩子打闹,只是叼着烟大步跟在我旁边,不管我跑多快,一扭脸他还在我旁边,好像我的影子,又好像我的随身保镖。有一次我问他这是啥原因,他傲慢地说自己不过施展了一点点轻功,接着又不屑一顾地骂我:“鸟孩子,你懂个鸟毛!”接著,又连上前边的话题,继续问我,你们李庄双成他姐说好婆家没有——对了,那时候我携着一堆驴皮追赶前边疯跑的驴驹子们时,宝扇跟在我旁边,句句问的都是这个话,你们庄那个谁的姐说婆家没有,那个谁的妹妹和乡长的侄儿拍屁股拍成了没有。当年,我们那儿把自由恋爱称为拍屁股。
当时我哪知道宝扇问这话啥意思,就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宝扇每次听了都很高兴,快到了要下公路拐弯时,他便手指头一弯曲,插进嘴里打一声呼哨,前边奔跑的几个人便像通人性的猎狗一样,呼啦一声都围过来。宝扇开始骂他们:“以后谁的驴皮谁自己拿!别欺负老帮,看人家小咋的?我要是再看到谁把驴皮让老帮拿,小心我一招分筋错骨,抓崩鸟孩子的驴蛋子!”宝扇几乎每次都要这样骂一场,其实每次都没有作用,下一次我照样携着一堆驴皮奔跑,不过心里很得意,觉得宝扇对我真好,谁让我拿驴皮他就骂谁。哦,对了,我的小名叫帮助,因为我是独生子,乡亲们无论老少,都尊称我“老帮”。
每次我们来到师父家,都正好赶上他家刚做好晚饭,杂面蒸馍也刚住火,还在锅里捂着暄着。师父家房子很多,院子很大,但他家里人口也不少,虽然师母过世得早,但还有四个闺女三个儿;闺女虽然都出门了,但把七八个孩子又送娘家来了;三个儿子都没分家,除了二儿子在亳县卷烟厂上班,三儿子在淝河中学教地理课,这两个不常回来,他家常住人口也差不多有二十口子。当时,这在我们那儿,算是大家大户了。所以,师父家吃晚饭的场面摆得很大,当院一条矮腿长桌子,两边各一溜小板凳。师父理所当然坐在上首的桌头,嘴里咬着一尺半长的旱烟锅,手托烟杆紧着抽两口,然后把烟锅取下来,一顺手往桌腿上连磕三下。于是,宝扇赶紧过去点着马灯,挂在厨房檐下;三个儿媳妇呼唤着一家老小,齐刷刷地坐过来——这就是说,开饭了。
开饭也没有我们这帮做徒弟的份儿,除了逢年过节我们?一篮子四色礼物到师父家,才能上桌子夹几筷子菜,平时我们来学捶,除了喝口凉水,一根面条子也没吃过。但就这,师父一家吃饭时你手脚还不能闲着,你得打水换缸,你得铡草,你得喂牛,你得伺候鸡鸭鹅兔,你得在院子里找几根小草拔一拔,就是啥活儿都没有,你也得找出个活儿干干。这是做徒弟学捶要守的规矩,也是当师父的在考量你有没有眼色,勤快不勤快。我那时候年龄小,打水铡草喂牛之类的活儿根本就抢不着,只好站在饭桌一边,等谁吃完了赶紧给他盛饭去。有一次师父家炖了两只鸡,一次没盛完,还剩半锅汤,我等桌上的鸡吃完,汤盆刚干净,就赶紧端着空盆去盛汤,结果盛得太满了,淋了一手油花子,我咬紧牙关把一盆热汤放桌子上,这才觉得手烫得像煮的一样疼。我一看双胜正在压水井那儿压水,就赶紧去洗手,结果被双胜一把抓住了,几步拽到大门外,像条狗一样,吧唧吧唧把我的手舔了一遍。
师父吃完饭也不是马上就教我们,而是按照他老人家俭省节约的老规矩,师兄宝扇先把马灯熄了,还得赶紧把太师椅搬出来。师父端坐好,开始喝茶水。这时候,我们这些徒弟在他面前的黑影里开始站马步。师父慢腾腾地喝足了茶,才换个坐姿,斜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啪地一拍膝盖,这就开书了: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横竖在山河中央……诸位看官先生,诸位看官太太,您们暂且端坐一厢,听俺说书人哑喉咙破嗓子说上一段大宋英雄传……
就这样,师父一口气能说个把小时,而我们这些徒弟就那样在黑影里一直扎着马步,直站得膝盖发麻,腿肚子转筋,哪还有心思听他讲啥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直到师父过足了说书瘾,把架在椅子扶手上的那条老腿放下来,又一拍膝盖,宝扇赶紧收了马步,跑过去先把师父的烟锅装好点上,再把马灯点上,我们这才能活动几下快僵化的胳膊腿。而这时候,师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秃子大师兄已经穿好了短打,扎好了红腰带,戴好了帽子,就是说,我们得立即练习踢腿,做一些学拳前的活动了。
没错儿,虽然我拜的是师父,也是给他磕的九个响头,但头两年几乎都是他的儿子教我一些拳脚棍棒。师父的大儿子五十多岁了,师父还整天“春光春光”地叫他小名。我们表面上称他大师兄,背后都叫他的外号“秃子”,因为他小时候一头疤瘌,驴啃的一样,到五十多岁了也没有长几根毛,他索性剃个光头,春夏秋冬头上离不开一顶黄军帽,就是教我们拳术棍棒时,也倒扣着黄军帽。
尽管秃子头上不成体统,但他武功高强,每次我们去学捶,都是他教我们。我们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师父,根本不动手,几乎都是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抽烟锅,一边斜眼看着我们练,谁要是哪招式走星点样儿,他嘴里就会“嘁”一声,轻蔑又嘲讽。于是,老师兄秃子就会过来给我们纠正,三遍改不了,他还下狠手教训你。我被教训过无数次,虽然每次教训的手法相同,但每次教训都让俺终生难忘。记得第一次,我一式云手摘月做了三遍也没做好,秃子马上急了,他过来左手一翻叼牢我的右手腕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像扁口钳子一样,钳住了我右臂上的二头肌,猛地一拉一松,活似闪电。眼看着我的二头肌那儿起了一道鼓丘,活像豆虫一样翻滚着消失在肉皮下,我直觉得一条胳膊又酸又疼又麻,说不清啥滋味,心里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真想伸手把秃子的帽子打掉。当然,我哪里敢动秃子的帽子,只是一溜烟地跑进茅厕里,撒了一泡痛苦无比的长尿。
秃子不光教训我用这手,教训宝扇以下人等也是这手,就是教训阎王爷我估计也是这手,而且谁都脱不了这手绝技。这叫啥招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那滋味我下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你们要是不相信,刚才我把手法已经细说了,大家可以自我示范一下,使点劲儿,体验一下会有收获的。总之,秃子这手给我们留下了烙铁一般的印象。我们受了这种教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学完新套路回来的路上,说起秃子这一狠招来,个个都是津津有味的。只是我们每次说这一神奇绝招时,宝扇却在一边冷笑不已。
我们看得出宝扇不服,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向秃子突施坏招。
有一次秃子教我们单刀破长枪,先教个开头式:甲持枪一招金蛇吐信,直刺乙面门;乙手持单刀,看枪来到,一招乌云遮月把枪尖拨向一旁,接着快速上前一步,顺势回手一招拦腰斩。就这么简单的一招两式,治安就是学不会,他和双胜对阵,总被双胜的长枪刺中眉心,幸亏双胜手里的长枪是木棍扮演的,要是个真家伙,恐怕治安的脑袋早成钻了好几个眼儿的水罐子。秃子过来纠正了三遍,平时猴精的治安就是做不好,禿子气得不行,竟忘了掐治安的二头肌,因为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性格,又不会骂人,只是发狠般一跺脚,叫宝扇拿真家伙来。宝扇马上跑进东厢房——那里边摆放着师父的十八般兵器,我们都称之为武器库——拿出一把单刀,一把缀着红缨的长枪。
秃子接过单刀,让宝扇和他对招拆解,一边挥刀朝治安鼻尖上一点,嘴唇哆嗦半天,才说了一句气话:“瞪大你的狗眼!”说话间还没有拉好门户,宝扇这条长枪就刺了过去,饶是秃子闪得快,枪尖还是把他的帽子挑了下来,一个秃光光的宝贝玩意儿露了出来。照现在的网络话说,就是走光了。我们几个小徒弟在一边,哪里敢龇牙一笑。秃子当时气得要死,只见他手腕一翻,一片刀花一轮闪电,就听宝扇哦哦哟哟哟哟。我们以为宝扇这回准被劈成六块,结果叫声一停,我们看到宝扇还是囫囵的,只是长枪落地,双手相互抱着胳膊肘,好像两只前爪中箭的狗一样,在那儿转陀螺。
我们吓得两股战战,满脸怯色,额头汗珠子滑到鼻子上。正不知要受什么惩罚,只见旁边我们师父坐在太师椅上连个姿势都没换,就那样耷拉着眼皮说风凉话:“贼心出贼手,断他五指;功夫不到家,丢人到家。接着练!”我们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因为那时候我们虽然都还缺个心眼,但还是听得出师父不光骂了宝扇,还嘲讽了秃子,真是大快人心。
我师父的大儿子秃子大师兄有点说道,在这儿我趁空说说他。
白天看秃子,你会觉得他有几分儒雅,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个庄稼人。事实上秃子也只能算半个庄稼人,因为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兽医,就是农忙季节,他也经常骑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背着药箱,东西庄南北村给人家的牲畜看病。他那辆自行车,除了一个车架,两个轮子,一条链子,别的零件一律没了,很合乎他的光头风格,虽然他戴着那顶已经在头上扎了根的軍帽。秃子给牲畜看病手段高明,就是猪得了脑震荡,牛得了失心疯,他基本上都能手到病除,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到哪庄人家都尊称他“春光老师”。
别看春光老师一唉,还是叫他秃子吧。别看秃子平时少言寡语,人场里像个石磙,千斤重压也没有一个哑屁,但只要说起猪生病牛长癣来,那真像十冬腊月刮小北风一样。尤其是说起武术,秃子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什么脚是两扇门,手似看门神,门神一斜眼,开门踹死人。什么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什么拳是眼,功是胆,有眼没胆是瞎眼。什么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什么绳鞭难防似牛虻,三节棍子是流氓。等等。
说完了这些口诀一样的顺口溜,秃子还要总结,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不讲招式的,达到了一定的境界,那是手脚随心到,出招见奇效。看着,这俩手在背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丁字步一站,你来进攻吧——得,谁也别上当,你进攻他一招就打傻你。
秃子最能展示口才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面对他屋里墙上挂着的那几张人体解剖图、局部解剖图,给我们讲起这个,那基本上不把我们说傻,也把我们说疯。有时候秃子讲得兴起,会随手抓住一个人比画,真是要命。有一次他顺手抓住了我,一边比画,一边拿起一颗小钉子,夹在中指缝里,左手大拇指按住我的顶门骨,夹着钉子的手一扬,说:“我手一翻,把钉子从这儿拍进去,哎哎哎,你就成了植物人,整个你就报废了!”吓得我脊梁沟里一阵子冷汗,脚下哪里敢动半步。
那时候虽然我们的大脑还没进化好,但我们也感到了秃子非常厉害,明白他挂着那些图片不是为了更好地当个兽医,而是为了得到武术的神髓。
有一天,秃子正在屋里又像个老师一样,指点着那几张解剖图,第三次给我们讲析下颌骨的结构,突然来了几个蹬水摸招牌的——这是江湖话,就是来较量较量的,说白了就是找上门来踢场子的。
那一天正好是中秋节,宝扇带着我们这一拨小师弟给师父送月饼,因为节前几天师父家来的徒弟多,我们排不上号,只好过节这天来了。师父很高兴,怕我们在他老人家面前拘束,就让我们到秃子屋里坐,秃子就着机会一个劲儿给我们讲下颌骨。秃子正讲解一招天王托塔把下颌骨摘下来,人家滋事的就来了。师父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烟锅,人家来了他没叫我们。我们听到院里有人说话茬口不对,赶紧一溜烟出来了。宝扇慌张得一手操起墙边一把单刀,被秃子一瞪眼,又放那儿了。
来者是太和县坟台区的,大名叫柳江虎,江湖人称“震坟台”。坟台离我们这儿也就四十多里地,虽然我们都没见过柳江虎,但我们早都听说过,他自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眼前看到这个牛×筒子柳江虎,我们也觉得这鸟人长一副欠揍的样儿,打扮得也像欠揍的打扮。他三十郎当岁,五短身材,翘着腚,挺着胸,一看就是抓地虎的身形,想必两膀力量不小,下盘功夫也有几分。狗养的还戴着墨镜,也就是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所说的蛤蟆镜,背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说是他之所以带两个徒弟,是以防他失手躺下了,好让那两个“骡子”驮他回去。说了,一指两个徒弟——他们一人手里一块月饼一说趁着八月十五,给老把式送两块月饼,顺便问问老把式,他“震坟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老把式有啥意见没有。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很缺德,什么两块月饼,那是让你脚踏风火轮,送你上西天。
我师父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他老人家都没动一下坐姿,托着烟锅让秃子把地图拿来。那张安徽省地图我们都见过,是师父那个在淝河中学教地理的三儿子带回来的,师父没事时,老是对着地图说他年轻时到过哪儿,没到过哪儿。秃子拿出地图,师父用冒着烟的烟锅在上边比画了一下,这才“嘁”了一声,说:“你个小舅子!地盘不小哩!我说年轻猴,你拳打太和以北我不管,你要是脚踢亳州以南,那可不中,我这个老不死的家就住在高老庄,好歹我也是个亳县人啊!”柳江虎哧地笑了,说:“那咱只好摸摸了!”摸摸是行话,就是要较量一下。我师父慢条斯理地说:“那得摸摸!只是我年纪大了,轻重把握不好,万一手上没准头,你这么年轻,我咋对得起你媳妇孩子一家子?你是来摸我的招牌,和我这几个徒弟没有关系,我又不能动手,只好让我儿子和你镗镗水了!我这老大儿子和你爹岁数也差不多,还请年轻猴你手下留情哩!”
别看我师父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可话里嘲讽挖苦都有了,还把是非恩仇都择利索了:一旦你柳江虎挨了打,可不能找我的徒弟寻仇解恨。
我师父话音刚落,柳江虎便拉了一个“燕青小扑手”的门户,我们的大师兄秃子也只好上了场。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三年捶了,师父关上堂屋门也亲手教过查拳和大洪拳,还手把手拆讲过三十多招,但老实说,秃子和柳江虎过招我还真没看明白。当然,主要是他们过招太快,结束得也太快,所以我在这儿就无法细说了。
不过当时,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两人手一搭,我眼前一花,就听柳江虎哎哟一声,秃子站在了他左边,柳江虎又哎哟一声,秃子已经到了一丈开外。这时候,就见柳江虎两条手臂活像蔫丝瓜一样,耷拉在身子两边,那样子大家都明白,两条胳膊给卸掉了。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一看,扑通一下给我师父跪下了,又磕头又作揖的。我师父这才慢腔细语地说:“天高地大,少说狂话;学捶练武,不为打架为了啥。可是有一条,上不欺我,我不欺下。春光,给他安上吧。”秃子过去抓住柳江虎的双手,一拉一送,柳江虎叫了一声亲娘,两条胳膊又长身上了。接着,他驴脸像蝎子蜇了似的,走到我师父面前,长长鞠了个躬,又从两个徒弟手里取过两块月饼,各咬了一口,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吞下了自己的狂言之后,抱着两块缺口月饼,带着两头“骡子”,无比羞愧地走了出去。
上述这件事,是我在师父家学捶期间亲眼目睹的最精彩的一件事,我很喜欢,所以在这里讲出来过过嘴瘾。而且这件事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教训,从那以后,宝扇和我们这帮鸟孩子从来没有主动惹是生非过,更不要说去摸人家的招牌了。
总之,我在师父家学捶的故事多如牛毛,有意思的故事也好比繁星,如果给我说话的场合,那我一准会像秃子讲解人体解剖图一样,能把你说傻。但是,我要是就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真应了我师父的口头禅:一言一语慢腾腾,啥时能到热闹中。好了,书到这里,暂且按下葫芦;让花开两朵,咱们再表一枝。
老尿独占花魁
前边我提到了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刘庄和我们李庄前后庄,也是地头搭地头,平常下地干活见了面,大人小孩就像一个庄的。虽然双胜和保国都比我大两岁,但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却都在一个班里。本来当时我们那儿的鸟孩子上学就晚,脑壳又笨,加上这两位先生酷爱留级,所以等我上四年级时,他俩就和我成了同班同学。保国是个比较老实的鸟孩子,没啥说的。双胜上学时烂事很多,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他得举三四次手报告上厕所尿尿。我们那地方人杰地灵,大人口角刁蛮,鸟孩子也跟着嘴顺,见双胜一上课就尿个不停,全班同学都叫他老尿。时间一长,前后两庄大人小孩齐心协力,活生生把双胜给叫成了老尿。前年我回家探亲,抽空去看双胜,刚进刘庄,碰到几个半大不小的鸟孩子,不认识我,乱问,我一说到双胜家,那几个鸟孩子齐齐“哦”了一声:“找老尿啊!”
老尿的爹也很有意思,外号叫刘电锤,是个复员军人,和我们李庄的李忠厚是一批兵,还一起上过朝鲜战场。好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还没和美国鬼子打过瘾,回到家里还自制一杆兔子枪,后秋里整天扛着,漫地打兔子。我和老尿成了同学后,因为老尿老抄我的作业,所以就时而给我带一疙瘩兔子肉,靠他娘,手指头大一块肉,里邊有三四颗铁砂子,有一次差一点儿把我的牙硌掉三枚。后来我们一起到高老庄学捶,成了同门师兄弟,老尿才拿了几回没有铁砂子的兔子肉给我吃。
当年刘电锤在我们那儿很神奇,他不仅会自制兔子枪,还会制造火药。他们刘庄村当街有一棵老枣树,树上边吊着从拖拉机上偷卸的半张犁铧,是以前生产队时当钟使的,每天下地干活,或者一开会,刘庄的队长刘撇拉腿就拿把破扳手敲犁铧。虽然后来土地包产到户了,这半张锈迹斑斑的犁铧用不着了,但还吊在那儿,我每周六去找老尿到高老庄学捶,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老尿,我一急就随便找块砖头连敲三声——这是我和老尿约定的信号。可巧的是,那棵枣树下还有一个大石臼,臼窝很深,就在那半张破犁铧下面,刘电锤就用这个大石臼制造火药。
刘电锤每次在那儿制造火药,都会有一些大人孩子围过去看稀罕。我也见过好几次,有时候石臼里好像是黄土,有时候好像是黑土,有时候是我认得的硫磺,有时候我看着好像是鸡屎,反正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的配方。刘电锤话比金豆子还金贵,不管多少人围着看,他也不吭气,只管握着木把子石槌在石臼里研磨。这时候,就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说:“小心小心刘电锤,别磨着火了!”一群鸟孩子也跟着喊:“着火了!着火了!”刘电锤也不生气,头也不抬,只是到完事了,才抬头对大家笑笑。刘电锤的笑也怪怪的,仿佛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刘电锤之所以笑成那个怪样子,是因为他顶颞骨里还镶嵌着一颗美国造的子弹头。
有一次,刘电锤真的磨着火了。
当时,我和老尿刚考上中学,在暑假里,我去刘庄找老尿和保国到流粉河摸螃蟹。一进村,我一眼看见老枣树下围了一群大人小孩,在那儿观看刘电锤制造火药。还像以往一样,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打趣刘电锤小心着火,几个鸟孩子也人来疯似的,一边跳一边喊:“着火了!着火了!”老尿当时也在人场里,见几个鸟孩子瞎喊乱叫,他还用连环腿踢他们。几个鸟孩子正闹着,就听几个大人幸灾乐祸地嬉笑,“哟哟哟”的一阵子乱叫。那帮鸟孩子看见石臼里冒出一丝烟雾来,顿时笑成一团。老尿也龇着牙,半笑不笑地看他爹怎么处理。刘电锤还坐在那儿,把木把子石槌拿出来,勾着头往石臼里看,那副纳闷的样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科研工作会出啥麻烦。围观的大人都很聪明,一见冒烟,呼一下跑了八丈远。我们这帮鸟孩子醒神儿慢,还傻呵呵笑着站那儿,等着听个响儿。就听石臼里哧啦一片响,还没看见蹿出火光来,刘电锤就一跃扑上去把石臼口罩住了。接着,只听一声受潮爆竹似的闷响,刘电锤被火药崩了一个鱼跃,又落在石臼上。顿时,大人小孩都吓得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说话的,眼睁睁地看着刘电锤的肚子被炸得牛踩的蛤蟆一样,衣服上没着净的火药还在哧啦哧啦地闪烁着。
现在,我一想起当年刘电锤坐在老枣树下大石臼旁制造火药,头上悬着半块犁铧的情景,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个邪恶玩意儿。就是在当时,前后庄的人说起刘电锤的死来,也都带着神秘的色彩。刘庄的人都说刘电锤天天打兔子,杀生太重不说,主要还打死了十七个兔子精,这才遭到报应的。
总之,那时候我们那儿迷信还没断根,只要你不是正常死亡,就会产生很多神神鬼鬼的谣言,而且只要有了这些荒诞的谣言,那么你死得多么离奇都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老尿的爹刘电锤死后,他娘悲伤过了头,有几分精神不正常,按我们那儿的话说,就是被鬼捂住眼了,有一天赶王桥集,从水闸上跳河了。于是,前后庄的大人们又都说,老尿的娘看见老尿的爹在水闸上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就爬上水闸,和他手拉手,一齐喊着一二三,跳下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当时老尿也就是十五六岁,这么大就没了爹娘,刘庄的人都说老尿孤苦伶仃真可怜。刘庄的人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们庄的人猪脑子很多;我们李庄的人不这么认为,因为我们李庄的人脑子比瑞士手表还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个一老尿的娘从王桥集水闸上跳下去那天下午,我听说后回家向我爹要几块钱,因为我和老尿是同门师兄弟,他娘死了,我得买几刀纸去烧。当时我爹在院子里,一边吃一碗凉面条,一边观看刚生的小牛犊围着老牝牛撒欢,旁边那头壮牡牛扭着头看它们。情景相当温馨,看得我爹笑容可掬。一听说老尿的娘跳闸了,我爹一下子就不笑了,左手端着碗,右手一拍大腿,好像凉面条烫着牙一样“哟”了一声,说:“这下子老尿可得混了!”
“得混”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是自由自在,就是信马由缰,就是无拘无束,就是……就是啥也无法替代“得混”这两个字的内涵。事实上,老尿真像我爹说的那样,日子可得混了。除了到高老庄学捶一次不落,中学也不上了,连家里十几亩地也只留下四亩种西瓜,其余的全包给他本门近支一个傻呵呵的叔。他本人是啥活都不干,就是油瓶倒了,他也只管躺在床上听那个破收音机,还要跟着哧哧啦啦的声音哼小曲儿。
说实话,刚开始那几个月,我们这帮师兄弟也跟着老尿舒坦了一阵子,因为我们知道老尿家里自由,所以动不动就在他家里聚会。只要一到老尿家,都是武林中同门师兄弟嘛,老尿又杀鸡又买酒的,吃吃喝喝,搞得大家意气风发豪情万丈,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切磋拳脚演说长短。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我们这帮师兄弟的祸害下,老尿家很快走向一穷二白的境地。原来十几只鸡连根鸡毛也找不到了,原来盛小麦和黄豆的三四个土囤都空空如也,囤里边除了养老鼠没别的用。也就是说,老尿在家除了喝凉水,一片麦麸也没有了,太遗憾了。
到了这境地,我们师兄弟也没有含糊,首先是宝扇给老尿背来半袋子小麦,接着是和老尿一个庄的保国,再接着是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都背了,最后是我。虽然那时候包产到户了,但都还不富裕,我们这帮仁义兄弟给老尿背小麦,基本上都是瞒住大人的。我第一次偷家里的小麦没被发现,等我第二次把半袋子小麦给老尿送去,回来就被我爹敲了十六竹竿,打得我头上小疙瘩骑大疙瘩。我当时摸着头上一群疙瘩还满不在乎,心想做人要讲义气,敲的疙瘩越多就说明我越讲义气。饶是我们这样帮他,老尿还是整天饿痨一样,我们几个不管谁到他家,他一式饿虎扑食,上来首先搜身,摸到点馍渣马上填嘴里。有一次我家来客,带了一盒饼干,我爹抠给我三块我忘了吃,到老尿家里被他搜出来,一下把三块饼干填嘴里就往下咽,结果差一点儿把他噎死。所以,那次在师父家我端鸡汤洒了一手油花子,老尿抓住我的手一阵子猛舔,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說来说去,老尿最有意思的还是种西瓜。
我前边说过,老尿留了四亩地没包给他那个傻叔,这四亩地就靠着流粉河,地东头顶着河堤。老尿的二姐夫帮老尿把这四亩地种上了西瓜——哦,对了,老尿还有两个姐姐,都比老尿大十几岁,大姐嫁到高公庙,二姐嫁到立德集,都离我们这儿有五六十里远。老尿的二姐夫种好西瓜就回家了,这可给老尿找到职业了,从瓜苗打秧,老尿就住在西瓜地里。他在地东头河堤上几棵树之间搭了个草庵子,天天扛着他爹遗留下来的那杆兔子枪,虽然没有火药,但老尿背着那玩意儿照样威风凛凛地沿着西瓜地边巡逻,巡逻结束后,老尿就在河堤上练拳脚,练完了就狂背唐诗宋词。
说到这儿,我得倒插一笔。
虽然老尿在小学里成绩很糟,除了上课时撒尿,就是下课时被老师揪耳朵,但他一上中学,好像文曲星附体了,几门功课全面跟上不说,尤其语文突飞猛进,而且酷爱背诵唐诗宋词。老尿这一爱好,深得我们的语文老师耿麻子的喜爱。耿老师其实并不是满脸麻子,只是鼻凹里有几粒碎白麻子,熟人谐称耿麻子。我们全校师生都知道,耿麻子有两本硬壳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宋词选》,里边的字都是竖着排的。这两本书是耿麻子的珍宝,他的办公室乱得像鸡窝一样,他也不收拾,逮点空闲就捧着其中一本站在窗前朗读,读得抑扬顿挫。有一次县教育局要来我们学校检查卫生,校长见他办公室太乱,一时找不着他,就带着我们几个学生给他打扫。我们几个在那忙着,校长站那儿没事,就摸了一下那本《唐诗三百首》,耿麻子刚好进屋,手里恰好提着教鞭,也就是一节竹竿,对着校长的手上就是一下子,校长当时疼得原地转了三四圈。当然,校长也没咋着耿麻子,因为他们是表兄弟。
我这样将往事实话实说的意思是,这么珍贵的两本书,耿麻子居然一下子全借给了老尿。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世界太诡异了。老尿对这两本书更是敬若神明,先用报纸包了书皮,再从书中挑中意的诗词抄了整整一大本,才把书还给耿麻子。每天一上早自习和晚自习,老尿就捧着自己的手抄本狂背一气,活似蜀犬吠日。
虽然因双亲亡故老尿不上学了,但他背诵唐诗宋词的爱好还保留着。他在河堤上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我们这帮师兄弟都很熟悉,因为当时我们老是到西瓜地里找他玩,好像是怕他一个人寂寞,其实我们是着急他地里的西瓜啥时才能熟。只有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懂得照顾老尿,他给老尿带了一口锅,一把锅铲,还在瓜庵旁边垒个土灶,让老尿每天弄点热饭吃。宝扇还让我和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每周日去老尿西瓜地里拔杂草,施肥,浇水。和老尿一个庄的保国一次也没有去,因为他那个烂眼子娘说啥也不让他和老尿玩儿。
西瓜很快熟了,我们这几个上学的也刚好放了暑假,就整天跟着宝扇到老尿西瓜地里练功夫。宝扇每次都不空手,都是带一毛二分钱一盒的大铁桥牌香烟。老尿也比较义气,每次我们去了,他就挑几个又大又熟的西瓜,一掌拍开好几块,师兄弟们先是大啃一通西瓜,然后在河堤上树行子里练功过招,又踢又打,怪叫声此起彼伏。累得快断气时,他们几个大的就坐在阴影里,脱得赤条条的,抽着大铁桥香烟打扑克,又没有钱赌,只好让输的钻裤裆。我比他们小几岁,他们打扑克时,宝扇就让我坐河边钓鱼。那时候的流粉河水草茂密,鱼虾丰美。等到我钓上来几条二三斤重的大鱼,天也傍黑了,大家也玩过瘾了,肚子也饿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用宝扇贡献的那个锅开始炖鱼——哎哟,那种美好的日子真令我回味无穷。虽然我现在北京生活,但整天和人群挤膀子,生活节奏也太快了,每当心神疲惫不堪时,我就会趴在窗台上望着浩瀚的夜空,嘴里念念有词:当年那种好日子还会回来吗?
当然回不来了,就是当时好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上午,我们玩得正高兴,老尿的二姐夫来了。老尿的二姐夫小名叫淮北,快四十岁了,前后庄的大人小孩见面还叫他淮北。鸟人长得像头骆驼,长腿大个,脖子尤其长,还骑辆自行车,哼着二夹弦小曲,从河堤上顺着树行子就过来了。好歹都是熟人,西瓜刚打秧时他还来拿过权子,施肥浇水时我们也见过几次,所以,他到了跟前宝扇他们也没起来,就坐在那儿打着扑克笑嘻嘻看他。淮北一开始还笑逐颜开的,两条长腿支在地上,裆里夹着自行车,正摸口袋掏烟准备散给大家抽,可是,一看到草庵子四周都是西瓜皮,马上又把烟装进去了,脸也跟着变得铁青,一迈腿下了自行车,把车子支好,就大步流星地朝西瓜地里走。我一看好像要出情况,赶紧放下渔竿跑到河堤上,就见淮北在西瓜地里东一头西一头的,像疯了一样。老尿也看出点名堂了,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强笑着让治安快点出牌。
要说结果也很麻烦,反正老尿的二姐夫淮北气得智商彻底崩溃。他朝河堤返回时,我们都看到他头上啪啪直冒火星子,可是到了跟前他连个屁也没有,站住脚步就脱衣服,几下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然后把衣服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弯腰扛着自行车就往河堤下走。我们纷纷起立,眼看着他下水,结果河太深了,水草又绊脚,他一个踉跄就没影了。我们正哈哈大笑,他又冒出头来,就那么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棵大杨树上一靠,从后座上拿起湿衣服也不拧一下就往身上穿,最后推上自行车时,可能发现兜里的一包烟水泡了,掏出来扔了,这才隔着河指着我们高腔大喉咙地骂:“狗肉不上秤,小老婆不喜敬!老尿,你生就的贱货!咱们断绝关系,你就自己混吧!”骂完,骑上自行车,一路闪着水花,飞也似的跑了。
我们都很纳闷,心想有这个必要吗?你要是生气了,原路返回就得,为啥非要又脱衣服又过河的,结果也没省掉搞得自己雨淋的兔子一样。接下来,尽管老尿还强撑着让大家继续打扑克,那谁还能打下去,纷纷朝西瓜地里跑。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惭愧,四亩西瓜大个的被我们吃掉了三亩半还多,只剩下一些小个的“拳头产品”。一帮师兄弟回到河堤上,坐在树荫下想到半下午,也没想起来四亩大西瓜都是啥时候吃的,咋就吃那么快呢?
这时候,我们的秃子师兄来了,骑着那辆大金鹿,当然还戴着那顶军帽,从河堤上的树行子里风驰电掣般地飞过来。一看秃子那架势,就知道淮北到高老庄找他了,大家赶紧站好迎接秃子,一个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当时我刚下到河边钓鱼,也赶紧站起来,手握渔竿立在水边等秃子过来。秃子本来就话少,到跟前更是不说话,把大金鹿往树上一靠,一闪身啪一式单腿踹,把宝扇踹了个趔趄。治安和三义还有拐弯几个人吓得赶紧抱着头,但是,秃子没有打他们,只是过去一式黄鹰抓嗉,掐住老尿的脖子,把老尿掐得直翻白眼。吓得我真想扔掉漁竿,学习淮北涉河而逃。
说实话,秃子虽然揍了大家一顿,但他给老尿出了一个点子,让老尿从此开始走上了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
按照秃子的指点,老尿请了个烧砖窑的师傅,那个人四十多岁,模样我现在还记得,脸像个紫茄子似的,一天到晚两眼角都是眼屎,长着一嘴老鼠牙,吃鱼还老挑鱼鳃下面那块肉,狗娘养的。但据秃子说,这师傅烧砖手艺在亳州以南数第一。我们这帮师兄弟当时也跟着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帮老尿在地东头靠河堤处立了一座砖窑。想想四亩西瓜哪是白吃的,我们这帮馋嘴整整给老尿当了一暑假苦力,天天晒得头脸冒青烟,又和泥又搅沙的,手工制作了够烧三窑的砖坯子。可以说,老尿后来发了家,很大程度上是师兄弟们给他制作的那三窑砖坯子奠定了基础。不过,很惭愧,我当时没干啥活,他们几个像驴似的在烈日下劳作时,我就在河边钓鱼,然后煮一大锅鱼香喷喷的,苦力们吃得兴高采烈。
说到底,老尿立座砖窑烧砖算是搞对了。刚好当时我们那儿人手里有点钱了,盖瓦房的很多,到老尿砖窑上买砖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刚出窑的砖还能烫熟手指头,就有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过来,给了钱装上砖就拉走。老尿手里有了钱,智慧也跟着增高不少,他又买了辆破旧的小四轮拖拉机,专门送货上门。一时间老尿名声大震,很火,弄得离我们那儿七十多里的北乡里都来定砖。老尿狗屎运走完了,也活该走好运了,第一次到北乡里送砖,就带回来一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听说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几个师兄弟前后脚都跑到了老尿家里。老尿一边给我们发烟,一边说他女朋友叫金花。我们一听老尿说“女朋友”这个洋词,就知道他激动得正经了。老尿给大家发烟的姿势也很牛×,是那种很贵的玉簪牌,啪地弹一支给这个,啪地弹一支给那个。我一看,靠,才几天没在一起混,老尿就变成这样了:留着个大背头,头上打得油明晃晃的,蚂蚁拄着双拐都爬不上去;脚下一双新皮鞋,鞋面上几道子泥痕;还穿着一件半吊子西服,两个扣子工工整整地扣着,好像怕风伤了肚脐似的。金花要比老尿耐看多了,穿一件红格子外套,哎哟还留着半烫的头发,身段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光那看人的眼神就让人受不了,反正她看我一眼我就动不了脚步了,她朝治安一卖眼,靠他娘,治安马上把手里一个酒糟柿子捧给她吃。当然,金花咋会吃他狗爪子拿过的东西。
我们几个正闹着,宝扇也闻讯赶来了。到底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能立事,马上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吩咐自称飞毛腿的治安和自称玉麒麟的拐弯快去王桥集,买红纸买蜡烛买毛笔墨汁,买酒买鱼买肉买鞭炮,趁天没过午,赶紧把老尿的喜事办了再说。
都知道那时候乡村娶媳妇办喜事,是一件很麻烦很劳神的事,得提前好几个月张罗,但老尿的喜事我们转眼工夫就办完了,非常有效率。天还没过午,大红门幅贴好了,鸡鸭鱼肉也摁锅里炖上了,一盘鞭炮乒乒乓乓一放,老尿和金花的花堂就拜完了。接着酒肉上了满满一桌子,老尿家里就一条长凳,由他和新媳妇金花坐了。宝扇和我们这几个师兄弟,围着桌子扎着马步,就那么开始了婚庆喜宴。山呼海啸地喝到傍黑,一直扎着马步,也没人叫一声累,宝扇喝得直翻白眼珠子,还谆谆教诲大家,以后要好好练功夫,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当时金花没喝几杯,见天黑了我们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就笑吟吟地去点红蜡烛。我们虽然喝多了,但老规矩我们都还懂,一见金花点蜡烛了,宝扇就诈唬着让大家赶紧走,别耽误老尿“牵牛犁地”。于是,大家哄堂大笑一番,一路歪斜地拥出来。
老尿太不像话,为了他的喜事大家忙了一天,他也不送送我们,见我们几个一拐过墙角,马上就关门上闩。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刚走几步,宝扇打了个手势,大家哪里不懂,马上纷纷脱鞋,然后提着鞋子又溜回老尿窗下。当时屋里红烛高照,老尿和金花在里边喜笑颜开地说话。好像老尿喝傻了,不急着“牵牛犁地”,反而给金花显摆他上学时有多聪明,说着说着就开始背唐诗宋词。我那时凡事沉不住气,就探头往里看,只见金花坐在床沿上,老尿站在她面前,双手拉着她的双手,摇头晃脑地背着这么一首:“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们耐住性子,以为老尿背完了这首就该犁地了,可是,他笑嘻嘻地又开始背起了《长恨歌》。靠,这首太长了。刚背到“芙蓉帐暖度春宵”,我就听到有人打呼噜,低头一看,老天爷,太丢人了,宝扇和治安还有拐弯,一个个下巴放在臭鞋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