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刘之灵
“中国馆之父”何镜堂:穿行于建筑时空后的积淀
本刊记者 刘之灵
1963年与夏昌世导师在桂林七星岩合照
“如果离开传统、断绝血脉,就会迷失方向、丧失根本。而离开创新,就会使我们陷入保守和复古。努力创作有地域特色和中国文化精髓的现代建筑,是当代建筑师的历史责任。”
——何镜堂院士
他擅长表达艺术的力量,在才华变成文明的神秘工作里,信仰使他的建筑充满人性的光芒。他的建筑在这片土地上开辟了历史的辉煌,缔造出一个属于建筑的奇迹。何镜堂,华人建筑师,首届“梁思成建筑奖”获得者,新中国成立后获奖最多的建筑师。
他吸取传统艺术的伟大之处,也发现现代文化之精彩。上海世博会中国馆,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广州国际会展中心,北京奥运会摔跤馆、羽毛球馆,中国市长大厦,钱学森图书馆,天津博物馆……他的建筑设计事业40多岁才起步,56岁成为“中国工程设计大师”,61岁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不管人生如何起伏,他只用作品来辩白。“支撑我的,就是一个中国建筑师的历史责任!”
承载着“百年中国梦”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建筑设计无疑被赋予了重大的历史意义。中国建筑学会理事长宋春华说:“世博会也是世界建筑博览会,某种意义上,我们将国家馆建筑视作中国推出的‘第一件展品’。”它是面向世界展示中国魅力,展现中国人的智慧和气度的重要标志性建筑。这座足以载入世界建筑史的杰作的缔造者正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何镜堂院士和他所带领的团队。
2007年4月,上海世博会向全球华人设计师发出邀请,征集中国馆设计方案。何镜堂院士回忆说,世博会中国馆的设计是他一生设计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在“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受关注和不平凡。
“中国馆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诠释,同时也符合现代生态环保的现代建筑理念。”何镜堂院士说,“如果离开传统、断绝血脉,就会迷失方向、丧失根本。而离开创新,就会使我们陷入保守和复古。努力创作有地域特色和中国文化精髓的现代建筑,是当代建筑师的历史责任。”
“什么元素才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如何才能通过建筑把握中国文化的本质和精髓?”时间紧迫,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让何镜堂院士深感肩上责任重大。他和他的学生沉醉于中国文化的探索中,从中国哲学思想到中国建筑文化的精神内涵再到具体的建筑斗拱,不断挖掘,不断思索……
何镜堂院士确定了中国馆的设计理念“中国特色,时代精神”。
上海世博会中国馆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
天津博物馆
映秀震中纪念地
何镜堂院士和他的团队决定从三个方面把握中国特色,一是文化符号,中国的汉字、京剧、山水画、剪纸艺术等等都是最能体现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外国人一看就知道是中国的;二是历史文物,比如说中国的一些出土文物,夏商周时期鼎、罐的造型,也是最能表现中国形象的;三是传统建筑,中国传统的城市格局、园林规划有着很多值得汲取的灵感,比如棋盘式、中轴线、九宫格等布局方式。所以说,中国馆最大的特点就是源自中国元素,这些元素是抽象的,不是具象的,看到中国馆就能够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张力。
而时代精神则需要用现代材料、现代技术和现代审美观念来表现。中国馆需要很中国,也需要很创新,何镜堂院士希望达到的效果是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建筑,也就是给人以现代之感。”何镜堂介绍说,中国馆是环保的、节能的、低碳的,这就是最明显的时代特征。比如说,斗拱的建筑造型可以达到冬暖夏凉的效果,阳光直射时,场馆底部可以享受到大片阴凉,而在阳光斜射的冬天,又可以更多享受到温煦的阳光;架空24米的设计,通风效果也很好,能够形成自然风,因此,在中国馆外排队的观众会觉得比较凉快。他套用了世博主题,他认为,对于建筑来说,“创新,让生活更美好”。
何镜堂院士说在设计过程中难点非常多,就拿大家看到的这件“中国红衣裳”来说,就研究了几个月才最终确定。一方面是材质,一方面是颜色,用什么材质、怎样的纹理表现中国红才最合适?怎样深浅的红才是中国红?何种浓度才不会令如此大的一个建筑显得刺眼?这些问题都经过反复斟酌,不断做实验筛选,才有了今天大家都知道的4种红渐变搭配和外立面的灯芯绒纹理。
而被问及他最难忘的中国馆故事,他笑了笑说,我们的设计第一轮评选过程中曾经落选。那是2007年4月25日,中国馆设计方案全球征集活动开始。仅仅两个月内,上海世博局就收到344份设计方案。评选过程首先是从344个备选方案中筛选出20个,之后再从中选出8个,最后再进行第二轮设计竞赛8选3,挑出推荐方案。竞争之激烈不言而喻。由于参选的设计方案实在太多,每个设计方案都有厚厚一叠资料,要在短时间内选出方案,很多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在起作用,虽然何镜堂对自己的作品信心满满,但阴差阳错,第一轮过程中他的方案就被淘汰,没能入围前50。可峰回路转的是,在“进8”的角逐中,评委们犹豫了,总觉得不够理想,最终决定重新翻看那些已出局的设计方案,何镜堂和许多设计师都站回了同一条起跑线。正是有了这次复审,“东方之冠”才没有和我们失之交臂,之后,它一路脱颖而出。2007年9月,最后一轮,评审组围绕“唯一性、标志性、地域性和时代性”的标准再次严格品评,“东方之冠”排上了第一位。谈到当时失而复得的心情,何镜堂说,悲喜交集,至今难忘。
2008北京奥运会摔跤馆
让何镜堂院士最难忘的,是2012年1月15日上午,胡锦涛总书记考察世博会筹备工作时的情形。第二天,所有中央媒体便刊登出了胡总书记紧握何镜堂双手的大幅照片。何镜堂回忆说:“当时我们这些园区设计、建设人员都很兴奋,在西大厅等候接见。胡总书记到中国馆顶层平台等地参观后,从电梯下来,逐一与我们握手。他刚跟我握过手,旁边领导介绍说,这是中国国家馆的总设计师。胡总书记马上又与我握了一次手。总书记说,这个馆很有中国特色。我对胡总书记说,希望全国人民都喜欢!中国馆体现了中国精神,我就心满意足了。
美轮美奂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成了当之无愧的“国家名片”。
1938年4月,何镜堂出生于广东省东莞市。少年时,喜欢数理化又割舍不下对绘画喜好的何镜堂因为老师的一句话,“建筑师是半个艺术家、半个工程师”,自此,当建筑师的想法便悄悄萌发。他是华南理工大学第一届研究生,师从一代岭南建筑宗师夏世昌,成为华南工学院培养的第一批建筑学硕士。
何镜堂说,报考华南理工和考取该校的研究生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不过他的才智激情和建筑知识,是在“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之后才找到用武之地的,而这时他已经人到中年。
1983年5月,在北京工作了10年的何镜堂夫妇应邀调回到母校华南理工大学,在建筑学院一边任教一边开展建筑设计工作。何镜堂开始进入建筑设计事业的丰收季节。离开北京,调回阔别18年的华南理工大学时,何镜堂45岁,职称只是普通的“建筑师”。“如果留在原单位,我就会平淡地等待退休,就会永远和自己喜欢的事业失之交臂。”何镜堂回首往事,解释说之所以选择回学校,是因为那里可以把“设计与研究、创作和教育结合起来”。
何镜堂回到母校后,正逢深圳八大重点文化工程之一的深圳科学馆开展设计方案竞赛,他携妻子立即报名参赛。深圳科学馆是深圳对外科技活动的一个重要场所,当时像这样有影响的大工程并不多,因此竞争非常激烈。
中年起步,何镜堂只争朝夕,不想放过任何机会,他为自己定了一条“清规戒律”:工程—研究—精品,即是做一个工程,出一篇论文,争取获一个优秀建筑奖,牢牢地将“工程研究与实践结合”。
何镜堂根据建设方提出的“建筑风格要有特色,最好让人看后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要求,他和妻子运用先进的设计理念,最终设计出以八角形为主体、集现代化多功能于一身的《深圳科学馆建筑方案》。经专家学者评选,在众多的设计方案中,由何镜堂设计的方案脱颖而出,被建设方采用。同时,这一设计方案还分别获得国家建设部和广东省建筑设计二等奖。
虽然时隔多年,何镜堂却记得当时参加竞标的每个细节。那时距离他全家回广州没几天,临时安置的宿舍里很多行李还没打开。没有工作室,何镜堂夫妻就在招待所里支起桌子画图。“7米高、1米8宽的玻璃幕墙在国内是第一次用。”夫妻俩拼命干了20多天,交稿前一天又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如期赶出设计模型。第二天,设计方案和模型送往深圳。“那时从广州到深圳要走5个多小时。交了稿之后,市里叫他们先不要走。当天傍晚结果就出来了,通知他们‘中标了’!”
1984年,何镜堂主持设计的广东江门五邑大学教学主楼,利用剖面“位移”,形成各层大小不等的休息平台,供学生课间休息底层架空,为师生提供室内外庭园活动场所,营造了一个既有时代感又具有南方水乡特色的新型校园环境。
玉树博物馆
1985年,他参与主持设计了西汉南越王墓博物馆,被评为是“传译两千多年前的历史文化”的力作。该建筑设计构思独特,一气呵成,陈列楼、墓室和珍品馆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体现很高的文化品位和传世价值而获得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创作奖和建设部、国家教委优秀设计一等奖及国家优秀设计金质奖,获UIA世界建筑大会颁发的“当代中国建筑艺术创作成就奖”。
随后,由何镜堂主持的岭南画派纪念馆、深圳宝安新城广场等一批建筑设计,令他收获了更多的鲜花和荣誉。
1992年,中国市长大厦及大都会广场成为何镜堂在高层建筑设计方面的又一优秀作品。他与研究生冼剑雄一起设计了超高层的48层建筑群,运用城市综合体的设计理念,构筑了一个多功能的现代化城市广场和综合体,两幢建筑物中间特意设计了一个马蹄形广场,创造优美的建筑空间,提供了一个休闲的活动广场,着意表达现代化大都会文化广场的内涵和气质。市长大厦获得教育部设计一等奖和国家铜奖,成为广州标志性建筑,并被评为广州市十大现代建筑。
在何镜堂的杰作中,以具有历史文化内涵的博物馆居多。1997年主持设计的虎门鸦片战争海战馆,位于他的家乡东莞,为国家重点工程,这座建筑物的设计,凝聚了他的历史责任感和艺术灵感。其匠心独运之处在于,总体布局与历史文脉环境融为一体,体现岭南地域特征,建筑造型以广东木棉花为意象,犹如海战炮台群,以简练的建筑形态表达军民团结抗敌和海战的历史内涵。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他主持设计的沈阳“九一八”纪念馆方案,是一个建筑与环境、功能与艺术高度结合的实例。该设计追溯历史,结合狭长地带特征,建筑构思犹如一把半埋地下的断刀,建筑造型与平面布局高度统一,用简练和抽象的建筑语言,表达一个人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历史进程和正义必然胜利的永恒真理。该设计在1998年由沈阳市工程设计招投标中心组织的全国竞赛中排名第一。
谈到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何镜堂选取了两项震撼人心的工程: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和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中,何镜堂选择了众多元素来表达对大屠杀遇难同胞的悲痛悼念:入口广场以砂石铺装,行走时的“沙沙”声犹如冤魂的泣诉;和平广场以缓缓流动的水来体现期望和平的意境,参观者从压抑中走出,面对这样的和平之境,更能了解和平的可贵。
对于纪念性质的建筑来说,仅仅有重现还不够,或者说,仅仅有对灾难的纪念还不够,相反,纪念建筑更重要的作用是,通过对灾难的反思,进而让人们超越灾难,看到光明的未来。1994年,何镜堂被评选为中国工程设计大师,1999年年底,何镜堂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新起点——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这是华南理工大学第一位中国工程院院士。此外,何镜堂还分别担任了全国政协第九届、第十届委员,有关部门还授予他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模范教师等荣誉。
何镜堂院士说,“他“一生做了三个正确的选择。”1983年5月,经过长达四五年的调动拉锯战举家南迁;1992年全家移民美国时他决定留守广州;1999年成为院士后仍然将设计创作列为自己的核心工作之一。时间支持了他的所有抉择和判断。”此时正值我国大学大发展,他带领团队全力投入我国大学校园规划设计中,先后主持设计了200多所大学,被誉为“校园建筑的掌门人”,北京大学郝斌副校长为此还为他提词:“校园新景象,一半属何公”。
何镜堂的人生之路是曲折的,但他也始终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什么是幸福?他认为,幸福就是当你工作时,自己的作品可以得到大家的认同;当你年老了、病了,依然有人来关怀你。有一次,广州大学城艺术学院音乐厅开幕,何镜堂和夫人到大学城观看表演。看完表演之后,他和夫人在外面走走,一个女学生跑过来,对着何镜堂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个女孩说她是艺术学院的新生,她是代表她的父亲来给何镜堂鞠这个躬的。她父亲说,非常感谢何镜堂设计了这么美的校园,让她可以在画一般的环境里学习和生活。虽然何镜堂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但是这种被人认可的幸福感却始终停留在他心里。60岁生日时,学生送来一个28磅的生日蛋糕,上面是他26年前的起步之作:深圳科技馆,这些时刻,他都觉得特别温暖、幸福。
何镜堂院士说,如果离开传统、断绝血脉,就会迷失方向、丧失根本。而离开创新,就会使我们陷入保守和复古。努力创作有地域特色和中国文化精髓的现代建筑,是当代建筑师的历史责任。
在何镜堂院士的眼中,中国的文化传统是中国人几千年来应对自然和社会各种严峻考验的过程中积累的宝贵文化财富,不能够舍弃,但是也不能固步自封。建筑也是如此。
“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领了很多大师进来,对提升我们的建筑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如果我们的建筑师老是跟着外国的潮流、跟着外国的建筑来走,我们只能边缘化。他们走一步,我们跟着人家学习,等你走得差不多人家走到第二步,你又要跟着人家走。我认为要走一条具有中国文化和地域特色的建筑创作道路,风格要结合当地的环境条件来做,要符合地域、文化和时代特征,不要为求与众不同再走‘复制’外国的路线。”
何镜堂院士表示他的建筑理念,首先是整体观和可持续发展观这“两观”,然后是地域性、文化性和时代性这“三性”的融合。建筑的地域性文化性时代性是一个整体的概念,地域是建筑赖以生存的根基,文化是建筑的内涵和品味,时代性体现建筑的精神和发展。三者又是相辅相成的,不可分割的。如果建筑师能够很好地理解和综合应用建筑的三性,强调整体性和统一性,就能创作具有特色的建筑。
他说,例如岭南建筑的地域性主要表现在这边的湿热气候上,所以建筑通常都要考虑通风、隔热、遮阳这些实用功能;文化性主要表现在岭南文化受外来文化影响比较多,也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岭南风情,这些在建筑里也都有反映出来;时代性就是新技术、新理念、新材料等。
他赞成建筑的目标是统一的,任何一个建筑最终都是给人用,给人们提供文化和物质的享受,但是它的手法是多元的。比如说我们建一座电影院,不管在深圳建,或者在北京建,目标就是让人们进入电影院能够看清楚、听清楚,在美国建也是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但大家的形式完全不同,因为美国人有美国人的文化,北京有北京的历史,深圳有深圳的城市特征、地形地貌等。
现在国内建筑学的风气还是一边倒地学习西方,比如最近在米兰就遇到某意大利籍的建筑评论家,他很欣赏中国馆的设计,有中国的特色并说中国过去的许多建筑是“可口可乐式”的,也就是舶来品,何镜堂的感触很深,认为尤其在建筑学的教育方面要加强对中国文化的自信。相信很多人通过这次世博会也能得到启发,各国的展馆都着重体现各国文化特色和现代科技,好的建筑一定是要强调跟当地文化和人民生活追求相一致的,而在呈现上又要是现代建筑,在功用上要是低碳、节能、环保的绿色建筑。优秀的传统文化,加现代的材料、技术,这应该是当今全世界建筑师所追求的共同目标。
在中国馆之后,何镜堂院士继续设计澳门大学、上海钱学森图书馆、天津博物馆、映秀震中纪念地、玉树博物馆及一大批文化、科技建筑等,他说,“今年我74岁,到我这种情况,是社会在推着我走,当一个人的工作与社会需求同步,就停不下来了。我想也不一定要停下来,停下来不一定好,我这个年纪一停下来估计就只有生病了。工作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就像我在《建筑人生》这本书的前言里说到的是‘辛苦但快乐的路’。”
工作团队 (前排左一:何镜堂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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