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媛
严搏非并不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们今年做了什么吗?”“你们确定提名我吗?”……刚刚在季风书园茶室里坐定,几乎没有寒暄,严搏非便淡淡地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扔过来一串问题。
在他背后,是上海地铁一号线陕西南路站,人来人往,喧嚣非常;他的正对面,是齐整而略显冷清的书店,安静而有书卷气。难怪,有人用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的话来形容季风书园:“沙漠很美,是因为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藏着一口井。”
在上海,季风书园是一个少有的没有小资气息的文化处所——“小资”这个词,是严搏非特别不喜欢的字眼。这个地方甚至也算不上一道文化风景。它和严搏非拥有的三辉图书公司一样,带着浓重的严搏非个人色彩:兼具知识分子和理想主义者的济世情怀,坚持思想性和批判精神,独立而独到,执拗又执著。
把问题转化为图书
有人用“望而生畏”来形容三辉图书的出版书目。《沉疴遍地》《弯曲的脊梁》《虚构的犹太民族》……看书名就大致可以知道,这些书绝非轻松易懂的通俗读物,而它们正是三辉今年出版的重点图书。
在严搏非眼里,对中国社会现实有所关照、对中国人尤其是精英阶层有所启发的题材和内容,才值得从浩如烟海的书目中拣选出来。“我是带着问题意识去挑选这些书的。”严搏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脑子里想的问题不一定能有效地转化为资源,所以就转化成了图书。”
三辉今年最成功的一本书《沉疴遍地》,即由此逻辑而生。该书的作者是2010年病逝的西方著名公共知识分子托尼·朱特。在这本思想遗嘱中,作者对现实中人们已经麻木的种种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包括功能失调的市场、冰冷的集权主义围城、停滞不动的政治、以经济为驱动的思想方式……对种种社会弊病的思考,从西方延展至转型中的中国社会,极具思想震撼力。
今年8月出版的《学院大厦》,则勾勒出了一部完整的二战后欧美大学体制与精神的变迁史。“看完这本书,你会发现中国高校的发展经过其实和欧美很类似,它们处理过的问题,对中国现行教育体制的种种弊病,都有很好的参照。”严搏非说。
社会转型、宪政、民主、国家认同、民族主义……这些当今中国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皆囊括在严搏非的问题意识里,从而成为了三辉涉足的主要题材。
严搏非透露,三辉下一个重点出版项目,是酝酿已久的德国学者扬一维尔纳·米勒的著作《宪政爱国主义》。他认为,自2008年以来,中国民族主义的初始形态开始形成,今年还表现出强烈的民粹形态。中国自民国初年开始探寻“民族国家”,此后百年这一过程断断续续,至今仍未找到答案。“有一点是无法回避的,就是如何建立‘国家认同。我觉得,《宪政爱国主义》是一个比较好的解决方案,尽管可能不够,但‘宪政这个框架才可能最大程度地容纳各种政治意见。”
在严搏非看来,不光是他自己和三辉,所有的出版都应该围绕一个核心使命:为当下我们遇到的问题提供思想资源。
换个方式当哲学家
作为上海季风书园总经理、董事长和三辉图书公司董事长的严搏非,没有成为一个富商,甚至很少人将他称为“书商”,因为由表及里,他都缺乏一种“在商言商”的气质,更像是换了个方式继续做哲学家。
严搏非曾扬言“我不研究畅销书”,但他自嘲说,很多年前“一不留神”做成过一本畅销书——《达尔文的阴谋》。“卖了5万本,是我们卖得最多的一本书。挺好看的,有悬念,有智力上的挑战,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他认为,这是因为当时《达芬奇密码》畅销,大家误以为《达尔文的阴谋》是一类的,“上当受骗”才买的。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仅仅能够财务持平,挣不了钱,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赚钱,只希望不赔钱,不赔就能够持续。
他对未来的可持续性发展并不特别悲观。他解释说,对于一个出版机构而言,其经济价值在于有多少种书可以重印。好的出版社应该有50%以上的书可以重印。而三辉现在做的书大部分都可以重印,再版时就会有盈利。
在中国的出版体制中,三辉并不是一家出版社,而是一家图书策划公司,它策划出版的图书,要与出版社合作才能获得出版许可。如此,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严搏非这些无利可图的“任性”的策划,如何才能说服出版社与之合作?
“所以啊,很多想法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严搏非呵呵一笑,“不过,许多出版社在利润考量之外,也需要一些精英选题来提高自己的层次。此外,大部分出版社总有一些编辑具有知识分子情怀,他们也认同我的出版理念,所以也就有合作的机会。”
在三辉,严搏非有一个七八人的团隊,但几乎每本书的选题、策划,他都亲力亲为。2012年,三辉原本计划出版70多种图书,但因为种种不可控的原因,“节奏被打乱了”,目前只出版了三四十种。其中,《沉疴遍地》首印8000册,后来因为卖得不错,又加印了6000册。严搏非坦言,这已经算销量较好的了,其他书大多不到这个数。
用《沉疴遍地》作者托尼·朱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思想矮化的时代,人们已经不再热衷于公共话题的理性讨论,思考也因此钝化。但严搏非认为,无论多么寂寞冷清,这个社会总要有人保持独立思考,进而带动这个社会重回政治讨论。如同在沙漠里,总要有人挖井取水,以泽四方。
近10年的积累,三辉图书已经做出了口碑。仅看其外观设计,朴素、典雅、庄重,犹如大家闺秀,是“有书卷气”的书。《沉疴遍地》等书,在知识分子中被视为精品,在以书评和影评为主的豆瓣网上亦是好评如潮。
理想与妥协
在实体书店纷纷折戟沉沙的今天,严搏非也不免遭遇同样的难题。
已成为上海思想文化公共平台的季风书园,鼎盛时期曾有8家连锁店,然而从2009年起,也面临着经营困境。一些读者发起“保卫季风”活动,一度成为了沪上的舆论焦点。而今三年过去,新闻已经变成了旧闻,8家店还剩下两家实体店和一家网店,命运前途未卜。
严搏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季风旗舰店——陕西南路店今年底租约到期,无法负担续约的租金,只能搬家。
如今的很多实体书店,多是靠附带的餐饮娱乐业务来支撑,即所谓的卖咖啡养书店。但严搏非似乎只想做纯粹的人文书店,除了图书心无旁骛。在陕西南路店里,图书的陈列极为细致讲究,用心良苦,而在书店边上简陋的茶室里,记者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15元,比外边的Costa咖啡便宜许多,但品质实在不敢恭维。可见,严老板的心思完全不在咖啡上。
托尼·朱特曾经评价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创造性地向公众提供毫不妥协的“高雅艺术”,但却不居高临下。这显然也是严搏非所追求的极致境界。他同时也感慨,既不妥协,又不居高临下,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尤其是在中国。
但他仍在尝试,希望在“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的前提下,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