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和他的火车

马汉卿

一

十八岁那年，中学毕业，我考上北方一所大学。因为从未出过远门，爸爸妈妈有点不放心我独自远行，就打算亲自送我去学校。我说：“你们不用送了，让我独自去闯一闯。”我同时提出，想利用放假这个间隙去体验人生，为我此次出远门积累一些经验。

爸爸同意了我的想法，让我去“跟车”。

爸爸是铁路系统的采石场场长。采石场开采的石碴是专门用来修铁路铺铁轨路基的。单位有十几个火车车厢，用来装运石碴。这些车厢装满石碴后，由火车头牵引到需要的地方。但是，单位没有专用火车头，而是寻找同路的机车顺路带走。将一次装满石碴的车厢运到目的地，往往需几个月时间。而这些装石碴的车厢必须有一名工人专门负责，李三就是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而他的工作就叫“跟车”。爸爸的意思是让我随李三去跟车，在外面“跑”两个月回来，或许能增长见识，积累一些出门在外的经验，这对我在外求学或许有点作用。

李三是个瘸子。听爸爸说，李三是20年前一次工伤事故造成的瘸子。成了瘸子的李三不能干重活，更不能到现场工地干开采石头的活了，只能照顾他干轻松的工作，于是，他被安排去跟车。这活很轻松，基本是不用干活，只是跟随着车走，到了目的地，联系单位把石碴卸完就行了。

李三听说我要随他去跟车，很高兴地说：“行，没问题。到外面去见识一下也好，能增长生活经验。”我爸爸也是这个意思，爸爸说：“给你添麻烦了。”李三说：“这是哪里的话，场长这些年一直关照我，我带王方出去玩玩，也是应该的。”王方就是我的名字。

李三一直对我爸爸心存感激，经常会给我家送些吃的，用的，穿的。李三今年50岁了，他没结过婚，因为人长得瘦小，一副小老头相，尖嘴猴腮，加上腿瘸了，就不好找对象成家。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但见过面后，姑娘们都不看好他，这事就一黄再黄，他就一直没成家。但他一个人过得挺优哉，经常是小酒喝喝，小曲哼哼，没事的时候，就持一根钓竿坐溪边垂钓。不过他经常跟车出去，一年总有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而他一旦回来了，必定会给我家送点东西，比如湖南的腊肉，湖北的鸭脖子，贵州的天麻、党参，等等。

我到了李三的工作车厢，车厢里很干净，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煤炉，一个衣柜，再加上一张小桌子。李三在车上给我加了个行军床，他说：“你就睡这床上。”我在床上坐了坐，感觉还不错，挺软的。李三说：“这几天我正在联系火车，一旦联系上有去贵州方向的车次，我们就出发。”李三还说：“此次出门估计得两个月，不影响你上学吧。”我说：“没事，就是迟几天报到也没关系。”

这天我正在家里睡觉，李三突然来叫我，他说：“王方，快带上你的行李，火车要来了。”于是。我带上几件要换洗的衣服，立即跟着李三出了门，上了工作车。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一个火车头把我们拉走了。我们这十几节车厢被挂在一列长长的火车的最后面，就轰隆轰隆出发了。那时，火车头还是蒸汽机车，发出的声音特别响，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

二

火车开到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李三下去问了情况，回来对我说，估计要在这里停三个小时。然后李三就沿着铁路边往前走去。他走路不方便，但动作还是很敏捷，一下就走到前边村子里去了。

过了约半小时，李三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当地的农民，他们每人扛了副杉木床板，堆放在路边。李三指挥着这些人把床板往车上装，他的嗓门很高，口气很凶，吆三喝四，指手画脚，俨然一副大领导的派头。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大声说话。

床板装车之后，李三回到工作车对我说：“我在这里收购本地的床板，每副20块钱，运到大城市后，一副床板能卖一百多块钱。”李三脸上呈现出幸福的笑容。那时候木材受到严格控制，不能随意买卖。公路上到处都设有关卡，严查倒卖木材。而李三押运的石碴工作车，从没有人过问，这为李三贩运床板赚钱创造了条件。

过了约一刻钟的样子，路边又来了几个老乡，都扛着大麻包。我问李三：“包里装的什么？”李三说：“都是我收购的香菇、黑木耳、银耳。”我说：“这些东西运到大城市能卖个好价吧。”李三说：“那当然。”他突然看着我说：“你回去别对人乱说，这是我的秘密。”他停了一下又说：“对你爸爸说也没关系，他知道我的事的。”然后他就下车去指挥这些农民把山货装上车。

送走这些农民，李三回到工作上。我问他：“你经常跑这条线路吗？”李三说：“跑了十几年了，这些人都是我的老客户了，他们平时把货存在家里，等我一到，就送过来。”李三看看时间，天快黑了，他说：“你等等，我出去一下就来。”

李三又下了工作车。他下车那一刻，一蹿就下去了，比正常人攀车梯还快，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半小时之后，李三回来了，他买来了些好菜，有杀好的鸡、蛋、鱼、肉，还有老乡自己酿的好酒。菜炒好后，李三就坐下与我对饮。李三的酒量很好，一口一杯。喝了酒的李三话开始多了，他说：“做人是有秘诀的，你可以人前做人，人后做鬼。也就说，你可以有很多张脸，一张脸留给自己，一张你留别人。一张脸留给这些人，一张脸留给那些人。”李三说了很多，有的话我听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三看我一脸茫然，他快乐地笑了，他说：“人生只有慢慢去感受、体验，总结，才能有所长进。你这次跟我出来，一定能学到很多做人的诀窍。”我说：“是吗？那我就不虚此行了。”李三呵呵大笑，然后就倒在床上睡去了。

三

火车走走停停了四五个小时后，又到了一个小站。时间是半夜，我正在熟睡，李三也在熟睡。我听他骂了句“娘希屁”，翻个身又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我看看李三的床上，没有人。我走到门口，看车外，前头已经没有车头，后边也没有车尾。我们什么时间被火车头甩到这里了呢？四周是莽莽大山，不远处是个小站。李三正在路基下一条小溪洗脸刷牙。李三看见我，说了声：“过来洗脸刷牙吧。”

我拿了牙刷、毛巾、口杯下到溪边。李三已经洗好了，他对我说：“运碴车可能得停这里四五天。”李三解释说，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因为牵引运碴车的火车改道走其他路线了。我们只有等到有同一个方向的列车后，再挂在后边继续往前行驶。至于什么时间能遇到同一个方向的火车，谁也说不准。

我洗好脸上车，李三正准备下车，他要去弄点吃的东西来。我问他这里你熟吗？李三说：“这条线跑了十多年了，熟人多得去了。”李三下去后，我就躺在床上看书，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没见到李三回来，我就下了车，沿着李三走的方向找去。

走了约十分钟，转过一个弯，突然一个村落出现在眼前，有很多人在地里干活。走上一条泥巴路，路两边种了很多玉米，玉米后边是一排排丝瓜架子。走了一阵，我看周围没有人，就下到地里想扳个玉米啃。我正准备动手，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李三正在拼命地干活——帮人扳玉米。他在为谁干活呢？一身的汗水，湿透了衣服。

他把玉米扳下，装进麻袋里。麻袋已快装满了。我刚想走出玉米地，喊李三叔叔，你为谁干活？却突然吃惊地发现李三拖着麻袋往前走时，他的腿脚居然没瘸！我以为看花眼了，就站在玉米地里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有个女人过来了，她为李三送来了一盒米饭，还有一碗菜，菜面上是荷包蛋，蛋下面是红烧猪肉。

李三接过女人送的饭菜，就坐在地里大口吃起来。女人坐在一边看着李三吃，脸上是甜甜的笑容。女人有40岁的样子，一张瓜子脸，皮肤有点黑，一双丹凤眼，长得真好看。李三吃完了，女人收拾完碗筷后，就在李三身边坐下。李三从口袋掏出烟，点燃后吸了口。然后又从内衣口袋掏出一把钱，抽出几张给了女人。女人接过钱，放进口袋，说了句什么话。李三就在她脸上轻轻地捏了把。女人就顺势倒在李三的怀里。

我以为李三要亲吻女人了，就准备走开。但忍不住又看了眼，却见李三在女人脸上啄了一下说：“起来吧，我再帮你收拾点玉米就得回到车上，车上还有人，正等着我拿吃的东西回去呢。”

女人直起腰，问道：“车上还有人？是谁？”李三说：“一个大学生，出来体验生活的。”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体验生活！什么意思？”李三说：“说了你也不懂，你去拿点吃的，等下我好带回去。”

女人回去拿吃的了。

李三继续为女人干活。我发现他真的没有瘸腿，天呀，难道他是装成瘸子？20多年来，他就这么装腔作势，居然骗了爸爸！？我突然明白了，李三为了能干上份轻松的工作，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他受了点轻伤。但伤好了后，他把自己装扮成瘸子。他的演技好生了得，骗过多少人？20多年居然没有被人发现！

女人一直没有来。李三收拾完玉米，就扛着麻袋去找女人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有力。与他在采石场的瘸腿情景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到了一栋两层楼前，女人正在喂猪。女人说，她正准备送东西过去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李三肩上的麻包，进了屋里。我打量着这幢楼，是“品”字型结构，外墙贴了褚红色马赛克。二楼的走廊上种了几盆花，晾晒着几件衣服。从外表看，女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我退回到玉米地边上，等着李三回来。半小时后，李三回来了，他手上的竹篮子里装着饭与菜。他远远地看到我，立即还原成瘸腿的样子了。李三到了我面前，样子有点尴尬，笑笑说：“你饿了吧，马上吃饭。”我问，你哪来的饭菜？他说：“我认识的人多得去了，弄碗吃食太容易了。”到了车上，我三口两口就把这碗吃了。

吃完饭，李三说：“我带你到村子里走走吧。”于是，我跟着李三去了村子里。刚到村口，十几个小学生走过来，其中有两个女孩冲李三喊：“李叔叔好，你啥时到的？”她们一个七八岁，一个十一二岁，把李三围着，抱着，亲热得不得了。她们要把李三拉回家。李三看着我，很难堪的样子。显然，他没要想到会突然遇上两个小女孩，她们把他推进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我突然发现年龄小的女孩眉眼十分酷似李三，难道是李三与“丹凤眼”的爱情结晶？

李三笑笑地对我说：“我去去就来。”

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拉着李三往家走。走了几步，李三回过来小声对我说：“我去一个亲戚家里看看就来。”李三让我在村里走走看看。我在村里走了一圈，在村前的一条小溪河畔坐下。河畔有几个城里来的人在垂钓。两个小时后，李三来了，他远远地走过来，步伐迈得铿锵有力。快到我面前时，他就开始瘸腿了。李三拎来一些菜肉。回到车上，他教我如何炒菜烧饭。他手把手地教我。这是我第一次炒菜，我觉得比家里妈妈炒得更有味道。

这天晚上，李三说他要去亲戚家办点事。也许晚上就不回来了，他让我把车门关好。我看着他远去，一瘸一拐的。

四

五天以后，我们的运碴车又开始往前行驶了。还是走走停停，三天后，我们到了一座县城，时间是半夜。本来是停在车站的，因为火车站要调度车辆，就把运碴车拉到了郊外。

李三一直在沉睡，呼噜打得山响。我先起床了，站在车下东看西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有人在地里劳作。这时，李三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站在车门口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说好像是零苹县。李三一听“零苹”这个词，差点从车门上掉下来。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门，大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反常，就笑了笑说：“你洗脸刷牙了吗？”我点点头。他说：“我带你去吃本地特色小吃。”

跟着李三，很快就到了个集贸市场，各种小吃沿街排开。李三叫了几样小吃，让我开开眼界。刚吃了一会儿，一个40多岁的女人买了一篮菜，经过此地，她看见了李三，吃惊地问：“你怎么坐在这吃饭？为啥不回家吃？”李三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我刚到，还来不及回家。”女人说：“来不及回家也不用在这里吃饭，走，回家。”

我呆呆地看着女人。

李三一副狼狈相，看着我，半晌才说：“这是我老婆。”我呆住了，半晌才小声问：“你不是没有结婚吗？”李三呵呵地笑，然后狡猾地说：“我今后会告诉你。”李三老婆刘海走在前面，我与李三走在后面，一会儿就到了李三的家。李三住着一幢三层小楼，装修得很漂亮，看来日子过得相当富裕。

刘海打开门，李三进去。我站在门口左看右看，门前院子种满了花花草草。我跨进厅门，但我立即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出来。刘海正抱着李三啃嘴巴。他们大约有半年没见面了。我听见李三说：“你急什么，外面还有个人。”刘海说：“我才不管他，你半年回来一次，让老娘守空房……”

我退到外边站了一会儿。李三出来，脸色发红。他让我进去坐坐。刘海倒了杯水给我喝，她很快就整出了一桌菜，我与李三坐下吃喝开了。李三的家真不错，虽然屋里乱了些了，但家用电器一应俱全。

刘海到地里去干活了。李三边吃边说，他多年前就悄悄结了婚，因为单位的人都不看好他，他呢，也就装疯卖傻，装出没结婚的样子。这样呢，他在外边拈花惹草，也没人指责他。李三说罢，格格格地笑了。我很想问他，那个“丹凤眼”是不是他的相好？但我没好意思问出口。李三还说，20年前，一场工伤差点让他断了一条腿。他吓坏了，再也不想到现场工地干活了。他灵机一动，在腿快好时，就干脆装成了瘸腿，骗得了我爸爸的同情，于是，他就干上了轻松的工作。李三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儿子与大女儿已经工作，小女儿正读高中。

我问：“别人只能生一个，你怎么生三个？”李三说这里管得比较松，超生的只要罚款就行了。而且我又不缺钱。我看着这个李三，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钦佩之情。他真的有好几张脸呀，在单位，他是弱者，骗得了人家的同情。在家以外的地方，他又是风流男人，还有情妇。家里呢，有女人，为他操持家业，养育孩子。这真应了那句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吃好饭，李三说他要到地里帮女人做点事，让我在屋里看电视。

中午，他的儿子女儿下班回来了，读书的女儿也回来了。这三个孩子的眉眼都十分像李三。李三指挥儿子女儿及妻子到运碴车上去把床板与土特产运回来。刘海非常高兴，看见这么多能换钱的宝贝，脸上笑得像朵花。而且这些东西当天就全部出手，换成了真金白银。

三天后，运碴车要往前走了。但是，我突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让我马上回去。爸爸在电话里说：“高招办把你的名字搞错了，把你与一个同名同姓的同学搞混了，你其实不用到北方去读大学，只在省城读师范大学。”天下还有这种事！真是奇了怪了。我只得马上赶回来。

我临走时，李三再三求我别把看到的情况说与其他人听。他还塞给我个大红包，做封口费。他说：“你若说出去，我的幸福生活就毁灭了。我说：“我保证不说，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其实，他不用交代，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我哪里敢坏了他的幸福生活呢？

我搭一辆客车回家了。一个月之后，我正准备去上大学，李三回来了，他瘸着一条腿，冲我笑笑。他这个样子，与他在外面的神气活现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五

大一放假，我回到家里，休息了几天之后，我想去找李三，要想问问那个“丹凤眼”究竟是他什么人？他何以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守着他，还为他生儿育女？

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李三，我以为他又跟车走了。然而，我在铁路上看到运碴车并没有装碴远行。我回到家问爸爸，李三呢？爸爸说他死了。我吓了一跳，“啊”了一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就……死了呢？”爸爸说：“今年上半年，南方长江发大水，根据铁路局的指示，采石场必须运送大量的石碴去参加抗洪救灾。李三跟车送运石碴到水灾地区时，突遇特大洪水袭击，而且直接威胁到京广线的安全。为了保证京广线的畅通，必须把石碴倒在路基旁，阻挡洪水。本来是要等到专门人员来卸碴的，但是，时间不等人，洪水已下来，正在不停地上涨。在这紧急关头。李三毅然冒死前去卸碴，结果出乎意料，洪水异常汹涌，咆哮而来，把路基冲垮，连带运碴车都冲入江中，李三也被洪水卷走了……”

爸爸说，李三被评为抗洪英雄。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在老家有个妻子，养着三个孩子。爸爸说了句：“这个李三……”就没下文了。我听不出爸爸是批评李三，还是赞扬李三。我想说，李三还有个“丹凤眼”的女人，有非婚女儿，还装疯卖傻装成瘸子。然而，我没说出口。

转眼我大学毕业了，应聘到一家中学当老师，工资待遇不错。上班的前几天，我回家一趟。有一天，我从火车站走过。站台上人很多，人来人往。我的目光扫过候车区就走过去了。但是，我停了下来，有个女人的面孔似曾相识，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丹凤眼”跳进了我的脑海。我停下脚步，远远打量这个女人。很像是她，但她显得老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我慢慢走近她，不被她注意地观察她，我确定她就是“丹凤眼”。她显得很疲惫，目光黯淡无神。我坐在她身边，装着候车的样子。片刻，我问她：“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叫李三的人？”女人看着我，目光突然明亮而有神采起来，她问我：“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

我说：“李三告诉过我一些他的事。”女人突然抓住我的手问：“李三呢？他怎么突然失踪了，我来找了他几次，都没找着。”女人低下头，停了下才说：“我跟他的关系不明不白，也不好到单位去问，我只能在这一带四处寻找。”女人抬起了头，看着我：“你知道他去何处了？”

“丹凤眼”看来不知道李三的事。我也不好明白告诉她，那样她可能受不了。我想了想撒了个谎说：“他犯了点事，被分配到很远的单位去了。”女人哦了一声，又问：“他犯了什么事，为何要调走？”我继续撒谎说：“她长期利用运碴车贩卖木材，这是错误的。”

女人低头沉思。

许久，女人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喃喃自语：李三是个好人，心好，热心助人。我丈夫是个瘫子，开小车轮运货，本来想发家致富，却因为车祸而失去了生活能力，下半身不能动弹。有一年下大雪，我在地里收萝卜，手冻得受不了，心里又苦闷，无处诉说，就坐在田边哭泣。

李三的运碴车刚好停在田边，他看到我在哭，知道我心里苦，什么也没问，就下到地里帮我收萝卜。我十分感激这个男人，收完萝卜，请他到家里喝杯热水。他知道了我的难处，当时给了我300块钱。这以后，只要运碴车经过这里，他都下来帮忙，出死力干活，一干就大半天。时间久了，我家离不开他了，我们也产生了感情，有了个女儿。我男人知道了我们的事，他是个废人，只有默认了。

女人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女人说，她现在生活遇到了困难，两个女儿都很能读书，老大考上了大学，老二正要高考，可是她却无法供她们读书。她说，她一定要去找到李三，他那么善良，心好，一定会帮助她渡过难关。她要我告诉她李三的地址。我说：“我也不知他的详细去处。”但我答应帮助她寻找，找到就告诉她。我向她要了详细地址。

女人是坐傍晚的火车离去的。

回去上班后，自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起，我每月按时给“丹凤眼”寄去200元，一直寄了六年。当然，我没有留下地址，也没告诉她李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