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净
那夜的卧室就在溪边,床铺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摆放。于是,我与溪水并排而卧。
这是在永泰赤壁溪畔。森林让一条清溪陪我入睡,我把这视为难得的幽会。真的,你可以上高原,你可以赴大漠,你可以天上飞,你可以国外游,但真正在森林过夜、与小溪同眠的机会能有几回?赤壁溪畔的那几幢房子,由溪石与山木垒叠而成,溪边的树影能走进门来,树上的枝叶能吻上窗户。夜来了,我沐浴净身,把电灯关了,把门窗开了,然后躺下。觉得只要一转身,就能搂住溪流柔软的腰身,摸到它那跳荡的脉息。
这里的溪水我有点熟。几年前,我与一位旅伴从这里起步,去寻找它的源头。溪边曾经有一条小路,据说通往莆田山区,然而我去的那时,野藤杂树已覆盖一切。或淌水,或踩着露出水面的溪石,我们走了几个小时,前头还是溪脉弯弯。突然发觉自己的可笑,就算你找到淌出第一脉泉水的地方,难道那真的就是溪流的源头?大山里的溪流,源头在树底,在每棵树的根须里。究竟要多少片树叶、多少条树根,才能酿出一滴如玉的水珠?那是大山的秘密,我们不知。反正,米槠,栲树,青冈,木荷,圆柏,柯木,每一棵都把自己的液汁,通过根须传导到地底,于是,清流一脉一脉涌出。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水,竟能不沾泥尘,清澈得那样超尘脱俗,奇也。而且,溪水流过卵石,卵石亮丽了;流过野草,野草有神了;流过游鱼,游鱼活泼了。水,只要清得透彻,就有点化万物的神功,很寻常的物事经过它的润泽,便增亮添色,神采焕发。当片片溪石把它激溅,它的透明便会在瞬间化为雪白,那是它的一片冰心,在不断的点击中晶莹发光。
今夜没有车鸣,今夜没有人喧。吵着我的,只有一条溪。这才悟出所谓宁静,绝不是悄无声息。鸟鸣山更幽,瀑响溪愈静。只要是天籁之音,再吵也悦耳。总觉得溪水的喧腾,会因水质的清浊而呈现不同的音色。浑黄的水叩打在溪石上,那声音总有些沉闷,有些沙哑。这里的溪水就不一样,带着几分透明的欢悦,那是纤尘不染之音,那是超脱出世之韵。溪水仿佛就在枕边,它有说不完的话儿。就是再亲爱的女人,一夜软语也让你心烦。然而我不烦它。它的话从密林深处滤出,从大山腹里掏出,句句是那么干净圆润。它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它的语调没有嫉妒,没有阿谀,它的话题没有名利,没有争斗。在溪声的吵嚷中,我飘然若梦,恍惚中觉得那溪流被分开一脉,顺着我身上脉管流淌而过,它在涤洗我的腑脏,它在灌溉我的心田。恍惚中觉得自己也变成一条溪,在山的怀抱欢快地奔突、舒卷,融入远方的朦胧之中。
一觉醒来,夜色犹浓,水声还响。我知道,林中的溪流是没有睡觉的。溪流其实就是大山的血脉,如果它不奔涌,那就是大山死了,死得像西北的那些荒漠。
借着朦胧的夜色,我悄悄出门。深夜的暗林里,溪流依然在走,走得跟白天一样从容,一样轻盈。当它碰到拦路的石头,当它遇上一道坡坎,它会闪起一片白浪,扯出一条白瀑,亮亮的,轻轻的。总觉得是山溪张开的白色翅膀,在暗夜里翩翩飞翔。果然,那是溪水在飞,越看越像。如果溪床只是微微地起伏,那水也只是稍稍地展翅,要是遇上大的跌宕,溪水的翅膀也会伸得很长,展得很宽。飞起来,再落下,虽然水流在瞬间化为羽毛,但很快又重新聚拢,成为一体,继续前行,继续飞翔。原来,至柔的溪水就是以这种走走飞飞的方式,越过很多至刚的障碍。它似乎被击碎了,被扯散了,被压扁了,被拉断了,其实呢,它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走它该走的,飞它该飞的。你会想到那么清透的东西,竟然也长着腿脚、长着翅膀吗?与溪水一起过夜的那个晚上,我才明白,清澈的东西其实是很有力量的。因为清澈,它无牵挂,所以鲜活,所以轻盈,所以无所不包,所以无路不通。溪水以奔走、飞翔的耐力与张力告诉我们,最强健的腿脚、最坚韧的翅膀,就隐形于柔软的清澈之中。
溪边的树梢上有薄雾缠着,像是溪流的梦魂。不,它就是溪流的梦魂。那么鲜活、那么清灵、那么超逸的形体,必定会在深山的静夜,与树魂花魂一起做梦。自然,溪水的梦是带着湿意的,在不断的走动与飞翔中,它的梦魂如水雾般袅袅升腾,一缕缕一团团挂在树梢。自然,它的梦魂还挂在更高崖壁上,更高的山尖上,只是因为夜太深,我们看不到。我相信天亮的时候,我还会看到它的梦魂在天上飘。这一片天空有很多云朵,最洁白最轻盈的那几朵,一定是这条清溪的梦。如果你接近它,一定还能闻到香味,花草树木的香味。只有山溪做的梦,才有这样的香味。
想到很低很低的水,也能飘出那么高的梦,我的心特别感动。
哗哗的溪声里,还能听到夜鸟的吟叫,寥寥落落,偶尔几声。这才想起,这里的鸟声是很热闹的,在白天。听鸟,我想起公治长。据说他特别聪颖,能通鸟语。这让我格外羡慕,即使你能通几门外语,那毕竟还是人的语言,通鸟语,那才算是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于是我就想,古今中外,可有谁听懂溪语?要是我能听懂溪语,也许就能知道水流上游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根藤的故事,也许就能知道水流上游的每一块石、每一粒沙、每一撮土的故事,也许就能知道水流上游每一脉泉水的起源与历程、欢乐与忧愁。然而,我能知道么?据说公治长终生治学而不仕,我想他的心一定异常透明,异常轻灵,而我呢,我敢说我的心不惹尘埃?难以想象一颗已经蒙尘的心,能进入大自然那博大而深邃的心房。你可以与清溪并排而卧,但要与清溪的脉息相通,绝不是一两个晚上的事。
天亮的时候出去走走,看到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溪声很吵,但他坐得很安静。一问,他来自河南,在这里已十来年,为大赤壁景区看管猴子。他的身后是一座石头与木头搭建起来的小屋,他说他就住那里,与他的妻子。刚来的时候孩子还小,现在孩子已出去打工了,但他们俩还在这里。如此说来,他们已经与清溪并排而卧十多年了。那么,他是否听懂了这里的溪语?想问,又觉得这样的发问有些好笑。不过,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闪烁的清波,由此我推想,他的心中必有一条清溪流淌。我问他猴子在哪,他把手放到嘴边吹了一个信号,对山的树梢沙沙地动了起来,接着就有一群猴子下到溪边叽叽地闹着。他看着猴子戏水,嘴巴咧着,连眼睛也带着笑意,那神情犹如孩童。像他那般年纪的人,身上竟然还会闪射出那般天真可爱的魅力。这,应该与一条清溪的长期润泽有关吧?
我涌上几分羡意。与溪流并排而卧,我只是一夜的匆匆过客,而他却是久客成主了。很多人都说爱山爱水,但能长年累月与一条清溪并排而卧的人,如今似乎是越来越少了。因为溪流很清的地方,往往无法提供让很多人居住下来的食物,即使能提供,人一多,那溪流也往往变得不清澈了。与清溪长久做伴自然是寂寞的,然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清鲜空气与自然之音,今天的绝大多数人是享受不到的。就算你也是一个甘于寂寞、乐享林泉的人,如果这里没有你的衣食之源,你能久久地呆在这里么?在这个充满太多诱惑与太多喧嚣的年代,那种幸运的寂寞,恐怕只有为数很少的人才能拥有。所以,与这条清溪告别的时候,我的心头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赤壁溪再往下走,就进入大樟溪,大樟溪再往下走,就进入闽江,闽江再往下走,就进入东海。不知昨夜陪过我的那些清流,如今该走到哪里了?它的路似乎是越走越宽了,然而,它身上的杂质也越来越多了,它还可能变得很浑浊。这是水的宿命,就如一个人,总要从小时的纯真渐入长大后的所谓成熟持重,甚至狡诈险恶。水要走,我知道我挽不回它昨夜陪我时的那份清澈。但是,那一段奔流的清澈,我会把它截取起来,折叠起来,珍藏起来。当我在滚滚红尘里有些气闷的时候,我要悄悄地把那一段清澈摊开,让它在我的心头延伸出一条清溪。心头有一条清溪奔流,力量便会在清澈之中再生,我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