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前辈们,朋友们,下午好!
不知大家注意了没有,大陆的中国作家基本上都是以“集体命名”的方式浮出海面的。譬如刚刚改革开放时期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后来的新写实主义、新生代写作、女性写作、网络写作等等,都是一拨一拨的,就跟那个相声里讲的似的,去钓鱼回来,老婆问怎么没钓着黄花鱼啊,他回答说没赶上那拨儿,赶没赶上那拨儿对中国作家来说太重要了。当时有很多批评家对我说,非常喜欢你的小说,可是没法定位,也没法用理论来覆盖。这一点我其实还蛮高兴的,起码证明我的小说是条活鱼。
现在说起来很轻松,可是当年的独自坚持实在太难太难了,从一九八一年开始发小说,第二篇获得《十月》首届文学奖,在这样的艰难中我写的一些有影响的小说《河两岸是生命之树》《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双鱼星座》《迷幻花园》等等,直到一九九八年首版的《羽蛇》,把我这一路数的小说推向了极致。
《羽蛇》是我一生都想写的一部书。其实有很多作家都有这种感受,他可以写很多书,但是他一生都想写的,只有一本书。写完了这本书,他就可以化解掉他心里最深的一个心结。
而《羽蛇》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本书。
写羽蛇,有个人原因,也有社会原因。从个人原因来讲自然来自童年。
我最早的心结始于童年。我认为写作基本分为两种,童年经验式的和后天努力式的。前者基本属于那种天性上过于敏感的小孩,而我不幸就是这样一个小孩。
有三件事决定了我的童年经验:第一个是我和母亲的关系;第二是过早地读了《红楼梦》,在九岁那年;第三则是姥姥信佛。我从小和姥姥住在一个房间,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有一座高大的佛龛耸立在我和姥姥的卧室里。佛龛上面罩了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是玻璃罩。玻璃罩里面便是那尊黑色的释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视下,在龙涎香的气味和木鱼有节奏的音响中我沉沉睡去。其实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充满了各种怪诞和恐惧的梦。这些梦笼罩了我整个儿时的记忆。
基本就是由于这三条原因,我成了一个几乎完全生活在内心世界里的孩子,按照现在时髦的说法,我小时候是个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与白日梦为伴的孩子。
对外部世界的恐惧肯定会导致向内走,所以我从一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就完全不符合当时的社会语境。
从时代的原因来讲,我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巨大的转折的时代,这个时代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作为一个作家,我认为有责任把看到的事实写下来,前苏联小说家柯切托夫曾经说过,一个人一生至少要拿出一次真正的身份证,所以我首先要求自己要真实地毫不媚俗地记录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要为这个民族提供一份个人的备忘录。
所以我在《羽蛇》的前言中说,我们是不幸的:生长在一个修剪得同样高矮的苗圃里,无法成为独异的亭亭玉立的花朵。为了保证整齐划一,那些生得独异的花朵,都注定要被连根拔去,尽管那根茎上沾满了鲜血,令人心痛。有幸保留下来的,也早已被改良成了别样的品种,那高贵的色彩在被污染了的空气侵蚀下,注定变得平庸。
我们又是幸运的:在当今的世界上,还有哪一国的同龄人可以有我们这样丰富的经历?童年时我们没有快乐,少年时我们没有启蒙,青年时我们没有爱情,中年时我们没有精神,老年时我们没有归宿──另一个世界的宠儿们闻所未闻的什么大字报、批斗会、通辑令……都曾经走马灯似地从我们年轻的眼前飞驰而过,那真是神话般的叙事,那一切都是发生了的,尽管中华民族有着著名的健忘机制,但是那一切却深深地镌刻在许多同代人的记忆之中。
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现代人没有理想没有民族没有国籍,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么,要追根溯源,对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特别是女性历史进行反省,并且洞察人性中的复杂性,仅仅写这一代人是不够的。我始终认为历史教科书上的历史,不过是整个历史的冰山一角,而这一角还很值得质疑。于是我从一个女性传承的家族、也就是母系氏族入手,写了五代女人的历史。
一、太平开国的一代,我主要写了赵碧城也就是羽蛇的姨祖这个人物,她为了反抗天王洪秀全的暴政,付出了比生命还要惨痛的代价。
二、辛亥革命的一代。这一代的主要女性人物是赵碧城的姨侄女、也就是羽蛇的外婆玄溟,她的丈夫是早期辛亥革命的狂热支持者,而后来堕落成为一个抽鸦片吃花酒养戏子抛妻弃子的男人。
三、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代。主要女性人物分成了两支:一支是玄溟的女儿、羽蛇的母亲若木,也就是西南联大的那支知识分子队伍,若木从小受到强势母亲的压抑,形成心理人格的变态;而另一支是玄溟的侄女沈梦棠,她是所谓满怀革命理想投奔到延安的青年,而到了延安她的所有梦想都破碎了,她被延安的审干运动整得九死一生。
四、第四代,也就是我的小说主人公、若木的女儿羽蛇的一代,其实也就是我们这一代,经历了上山下乡,回城、四·五、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制度、竞选……
五、第五代,就是所谓新生代,这一代的代表人物是羽蛇的外甥女韵儿。韵儿是一个热衷于物质享受,非常现实、完全没有灵魂的美丽女孩,后来为了钱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回国之后过着时尚却无聊的生活,她只觉得小姨她们甘愿为理想献身的精神非常可笑。
说到这儿,大家都会感觉到,我的小说的历史观,是完全与历史教科书相悖的。
是的,《羽蛇》颠覆了历史,尽管我深知还原历史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来还原了部分历史。特别是,我亲历的历史。
那么,为什么书名叫做《羽蛇》呢?简言之,这就是我寻找到的一个意象。
要颠覆历史是非常难的,如果用现实主义手法写出来,根本就是以卵击石,连出版都不可能,必须需要一个特殊的视角,特殊的包装。寻找一个合适的载体,一个神秘而又优美的意象。
完全是不经意间,我发现了我要找的意象,就是羽蛇。
羽蛇是人类世界共有的神话原型。“阳离焉死──大鸟何鸣”,阳离即太阳神鸟,而神鸟常栖神木之上,在《楚十二神帛书》中有三头人象,象征太阳神、太阳神鸟、太阳神树三位一体,还有“羽蛇”,它的形态就是神鸟与神蛇缠绕在生命树的十字架上,它是远古的神灵,但却是阴性的,是远古母系文明的象征物。
毋庸讳言,在当下,在我们这个有了高速路、网络对话与电子游戏的时代,形而上的、精神的、灵魂的土壤却越来越贫瘠了。
而羽蛇象征着一种精神。她为人类取火,投身火中,粉身碎骨,化为星辰。在古墨西哥、秘鲁、玻利尼西亚、蒙古、巴劳群岛以及玛雅文化中都有类似的传说,构成了整个太平洋古文化的重要图式。现在你们肯定明白我书中那些女人的名字了:羽蛇、金乌、若木、玄溟……那些来自远古的太阳与海洋,与女性本身一样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具有转世再生的顽强。这当然可以构成一种文化象征,但问题是这种顽强既有悲剧的美感,又有非常可怕的一面。这并不是什么神话式叙事,而是借助神话来揭示现实中残酷的关系,这本身就是在解构神话。
有人说羽蛇是神秘主义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包装。
而有了这个神秘主义的包装,我要真正表达的东西才得以出版。
当我已经可以在心里和小说人物对话的时候,我开始动笔了。
我认为文章的开头很重要,我设想了很多开头,又都把它一一否定了。
最后还是无意中看到一本物理学方面的书,它从物理学的角度出发讲了现代分形艺术。我觉得非常好,我是从物理学的耗散结构中得到启发,找到了切入点。我觉得用凝聚扩散来形容母系家族的血源关系太贴切了。
血缘就像是一棵树。
这种现代分形艺术像一种美丽的树型结构,很明确地象征我的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轨迹与终极命运。
我以为,好的小说,必然是复杂、多义、混沌的,抹去虚幻与现实相接的所有痕迹,使它们浑然一体;从另一方面来看,它们又可以向无数个方位展开,展示多样性与可能性,就像珊瑚或者什么海生物的触角似的。
那么羽蛇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它可以说是像今天讨论的题目一样,可以说它是一部女性家族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女孩一生都追求爱却不断被爱所欺骗所遗弃的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个写五代女人心灵秘史的小说。
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写母女关系的小说。
如果用最简单的语言来概括,那么它写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小女孩在童年的时候为了重新获得失去的母爱,无意中杀了自己的弟弟,用她的一生对自己的心灵自我救赎的故事。直到她死,她说:妈妈,我欠你的,我还了,你满意了吗?
从《海火》开始,我就在做一种实验,就是把最虚幻的形而上空间与最现实的生活结合起来。这种处理确实很有难度。过去我一直把文学大师们分为两大类,一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社会型作家;另一方面是陀斯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卡夫卡等“内省型”作家,相比之下我当然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生命本质艺术本体更接近。但是我注意到一个令人恐惧的现象,那就是,后者的最终命运几乎都与病态、疯狂或自杀有关,他们在劫难逃。我觉得,自己的秘密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好像是真实的,但每一个细节都不真实。人在面对自己、自以为达到至善至美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走入那面魔境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境的道路有去无回。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那么我要说,个人即魔鬼。这大概就是后一类作家非疯即死的答案吧。但是我发现在地狱与魔鬼中还有第三条道路。譬如博尔赫斯与一些拉美作家,他们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虚构与现实、上帝与魔鬼、此岸与彼岸的界限,达到了一种出世与入世的自由转换,这样,他们就可以把渴望自由与逃避自由这两种人类需求的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这种境界非常令人羡慕。打破界限之后,就可以把貌似对立的两极融合在一起,就像埃舍尔的画,一对僧侣上楼,另一对僧侣下楼,但是你忽然发现上下楼的僧侣实际上是同一队人。又象巴赫《音乐的奉献》,巴赫利用“无限升高的卡农”——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得结尾最后能平滑地过渡到开头。
这种小说是我追求的境界,也是我写羽蛇用的一种基本表现手法。
由于我从小画画,同时是个电影迷,不可避免地,写小说的手法会受到影视和绘画的一些启示,譬如镜头的切换、变焦、特写、定格等等,因为小说背景的反差太大。其实我写的时候倒并不连贯,就像一个个独立拍摄的画面,这样可以保持最鲜活的原生态,最后再通过后期剪辑把它连贯起来。我不喜欢写得太油的小说,而从头到尾的连续作业容易丧失新鲜感,产生匠气。另外,我写了五代女人,当然最起码的要求是进入这五代人的经验,有历史的也有个人的,这当然很有难度,但是也很有意思。我常想作家就像演员,有本色演员与性格演员之分,我觉得后者更具有挑战性。我每写到一个人,就试着去扮演她的角色,不管演技是否拙劣,但总能寻找到她内在的合理性与发展脉络,这样的结果就是,即使是魔鬼也是个触手可及的魔鬼。
当然,最有难度的还是语言。罗伊、德尔沃、巴尔苏等神秘现实主义画家对我有一定影响,主要是在文字的感觉上。可以说我对文字有种迷恋,在一篇随笔里我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文字本身是有色彩的,譬如我们画油画的时候,钴蓝和钴黄碰到一起,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绿,既不是墨绿翠绿也不是碧绿苹果绿,非常神秘,好像只要细细看,就能看出数不清的颜色,那其实是一种过渡色。《双鱼星座》等使用的就是过渡色,与早期《河两岸是生命之树》的单纯颜色很不同了。《羽蛇》第一次尝试了补色,不是刻意,刻意就没意思了,复杂到了极至便成为简单。单纯的墨可分五色,每一个字都可以达到意外的效果。写旧时代用一种语言,写到现代又用了另一种语言,两种语言实际上互为补色。
在中国大陆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出现了所谓女性写作,我的小说也终于得以归类。但是在新世纪以后,纯粹写私人生活的女性小说走进了死胡同。
毫无疑问,不敢拷问自己的灵魂、审视自己内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果一个人只是写自己,那么即使他是一口富矿也必定会被穷尽。我想,女性文学的最好出路就是找到一个把自己的心灵与外部世界对接的方法,这样可以使写作不断获得一种激情与张力,而不致于慢慢退缩和萎顿。
《羽蛇》就是这样的一种尝试。它表面上似乎与社会历史无关,但是细心阅读后会发现,在梦想与现实的对立中,它最终是遥遥指向文明、历史与社会的。这样的小说中表现的叙述方式和内心体验并不是一种完全个人的东西,它与历史和现实都构成了一种张力关系。
百年五代女人的心灵秘史,五代性格迥异的女人在时空的沧海桑田与血源的神秘因袭中完成了自我复制与变异。在女主人公羽蛇破碎的生命中,一方面,我们可以读到她对世界的拒绝与她以死亡所换得的绝对自由与终极胜利;而另一方面,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羽所面对的世界无比强大,因为,一根“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她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这样就避开了个人化写作的困境,进入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羽蛇》时乖运蹇——尽管有著名批评家们的精彩评论文章和高度评价“二十世纪末中国最好的小说”,“中国女性文学的创纪录者”之类的桂冠,但是由于它冒犯了某种禁忌,在数次文学奖的评选中统统被拿掉。
《羽蛇》首版至今已整整十年,一九九八由花城出版社首版,二○○一年改名为《太阳氏族》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后来入选“中国作家五十强”由时代文艺出版社三版,二○○三年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二○○四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列入中国当代名家代表作再版,并被世界著名出版公司西蒙舒斯特买断全球英文版权,并作为唯一一部华文作品列入了该出版公司“ATRIA”国际版。
最近西蒙·舒斯特出版公司来信问,《羽蛇》的卷首语“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究竟应当如何解释?我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早已堕落成为一个物质世界,而失去了它的精神世界,也就是灵魂。而这个“我”,其实是一个大我,也可以说是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确切地说是中国优秀的知识女性,实际上长期受着难以忍受的戕害(也许已经麻木了)——作为中国女性的最本质的“性”,早已迷失了。
但是我相信,在高度商业化之后需要新返璞归真,但愿那时候,我们这个世界又重新注入了灵魂,而我们,也终于在多年迷失之后,重新找到了我们的本性。
那么羽蛇之后又如何呢?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主要做了五件事:一、写了三十五万字的长篇《德龄公主》,于二○○四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又出了台湾、香港版,至今前后出了六版;二、根据此小说改编了三十集同名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于二○○六年在央视黄金八套播出;三、去年,我的新长篇《炼狱之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长江文艺出版社联袂出版,由两大出版社同时推出一本书在出版界尚属首次。这是一部带有魔幻色彩的讽刺寓言小说,很适合改编成一部动画长片,特色介于宫崎峻的美好大气与蒂姆·波顿的黑暗诡谲之间。在前不久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几家国际顶级的动画制作公司都表示对此题材的深厚兴趣;四、完成了一部战国题材的三十集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原名《如姬》,现名《虎符传奇》,由郭宝昌执导,现已杀青,如一切顺利,可望今年暑期播出。我想写战国远非一日,因我始终认为,战国时期处处透显出中华民族之大美精神;五、长篇《敦煌遗梦》由西蒙·舒斯特买断后,今年已经推出英文版,同时,也由香港一家电影公司买了版权,目前我写的剧本已经通过审查。眼下我正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大概明年底能够交卷。
而在当下,随着整个社会游戏规则的改变,文学早已被边缘化,显然,作家们面临着新的选择。但我相信,即使是在读图时代,文学也是有希望的。正如埃来娜·西苏(法国著名女性主义批评家)所说,“希望”正是对文学的另一个命名,这一命名将把我们载向我们自身无法达到的境界,它的纯粹,它那象征性然而又相当具体的力量,它的宿命感,使它成为世上最美丽的语词,可能它并非语词,它只是一声叹息,或许还是一声遗憾的道白。
我讲完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