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
纺车是奶奶的,钢琴是我的。纺车和奶奶在记忆中遥远的故乡,我和钢琴在首都北京。
我的工作室在北京中心南二环边上一座28层高的公寓里,不用出门,不用收听广播,站在阳台向下看,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北京交通在一天中各个时段的详细“表情”。一天24小时,桥上桥下总有大大小小的车辆在路上奔走流动,就是在除夕夜,这里的路也没有机会歇息。
每当早上太阳升起,灿烂的阳光就会穿过阳台爽朗地洒在我的琴房里,有时我很想推开所有的阻挡沐浴阳光,可是因为噪音的缘故,我只能牢牢地关紧玻璃窗,坐在被玻璃切割了的阳光中。
记忆里奶奶的纺车间也总是充满阳光,透过阳光会看见有许多棉花的细脚在房间里游走,纺车间里通常只有奶奶一个人,空气中充满安静和慈祥。偶尔有小鸡小狗之类进来,在纺车间里闲适地散步,纺车的声响清晰安静,很有耐心地循环着。奶奶一手摇纺车,一手纺线,细细的棉线被缠绕在一根锭子上,满了的锭子形如麦穗,结实丰满。
我的故乡没有幼儿园,孩子们在7岁以前都是自由放养的。白天大人们上山下地去劳作时,老人们就成了托管孩子的人,每天只要奶奶在家,孩子们便可安心地去院子周围玩耍。
孩子们在游戏中若是起了争执和别扭,就拉扯着、吵闹着去找奶奶评理,对于诸多的控诉,奶奶评断的方法异常简单,她不问谁对谁错,只问谁大谁小,然后叫小的出去,留下大的数落不是。日子久了,我们熟知了奶奶的这套法子,于是再有争执冲突发生时,大孩子不愿白白浪费时间和小的纠缠,就忍一下了事。除去这些,还有许多时候我们都要去找奶奶,所以,奶奶的纺车经常被我们叫停。
有的孩子上树爬高下不来了就去叫奶奶,有的孩子贪玩尿湿裤子了就去叫奶奶,有的孩子上厕所裤带解不开了就去叫奶奶,有的孩子摔了、碰了就去叫奶奶……奶奶总是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被我们拥着、叫着。奶奶总是边口里念叨“作孽呀”,边踮着小脚去处理这些琐碎的事。
奶奶的生活单调忙碌,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纺车间里纺线。我常常在玩累了的时候,跑进奶奶的纺车间把我看到的新鲜事与奶奶分享:说磨坊里的桑树结出的桑葚快红了,说我家门前的桃花儿开了,说春梅家的蜜蜂分巢了,说蜻蜓们飞得很低要下雨了……奶奶总是一边纺线一边说:“好了,别说了,去玩儿吧,我都知道了。”我不信她,就问奶奶:“你都没有看见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就缠着奶奶讲我还没看见的事然后我去验证,奶奶说田里的稻子黄了,油坊开坊榨油了,村里的梧桐树开花了,榆树钱儿绿了,槐树花香了……奶奶说的每一件事都极其准确,有时甚至连谁家来了客,谁家要娶媳妇她都知道。每次面对奶奶的回答我总是充满疑惑:奶奶不出门,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呀?
今天,当我坐在我的琴房里,从高处看着窗外飘洒的大雪,突然很想念我的故乡和童年,很怀念奶奶的微笑,怀念奶奶足不出户的宁静生活。
不知不觉中,我也有了奶奶的气定神闲。我不用出去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北京的交通在雪天是怎样的慌张忙碌;我不用出去就可以知道,今天晚上国家大剧院在雪的映衬下是如何的明媚亮丽;我不用出去就可以想到,后海的酒吧在夜色中传出的各种音响,甚至有人在唱《这个冬天不太冷》或《听,海哭的声音》;我不用出去就知道,我的学生们这周在校园里的课间十分钟里是如何的开心,他们来上钢琴课时,会给我讲一些关于雪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变幻莫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我们居住在哪里,我们都会对周围的一切渐渐淡然,并毫无理由地完全接纳;我年少时的梦想是长大了当记者或导游,四处游走,千万不要像奶奶一样从早到晚待在房间里。但是现在,由于居家办公的原因,不知不觉对外面的世界日渐疏离,变成了资深宅女,大部分的时光在阅读、弹钢琴和练瑜伽中度过。
每当我的学生们来上钢琴课时,他们也常常会急切地把外面的见闻讲给我听。他们急急地说,我慢慢地听。对于我的冷静,他们的表现也如我当初对奶奶的淡定一样感到诧异。但是,偶尔我也会被他们的诉说打动。
有一次,一个叫莹莹的6岁女孩来上课,一进门我就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在阳台上,我问她为什么事伤心,她扭头看向窗外几乎是哽咽着说:“我爷爷生病突然不会说话了,也不认得我……我喊爷爷他也不答应……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生说他可能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的悲伤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忍不住眼泪盈眶,她好奇地看着我,止住哭泣关切地问我:“老师,你的爷爷也生过这样的病吗?”
我说:“不是的,是我的爸爸生过这样的病。”
她惊讶地瞪大双眼,无比怜悯地问我:“那他现在好了吗?还认得你吗?”
我说:“他不认得我了,他那次病了以后,睡了3天就去世了。”
这个聪慧善良的小女孩几乎是用心痛的眼神看着我,用极其温和的语气问:“老师,那你是不是很伤心啊?”我说:“是的,就像你现在这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就走进琴房。出乎我的意料,接下来的半堂课,她学得很认真、很努力,到下课的时候,她已经能很顺利地弹奏《茉莉花》这首曲子了,这大大超过了她平时上课的表现。我真心地夸她表现得很不错。她的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下课的时候她告诉我说:“老师,你知道吗?我爷爷会唱《茉莉花》,等爷爷出院了,我把这首曲子弹给爷爷听,爷爷肯定会很高兴的。”因为太胖的缘故,只要稍一开心,她的眼睛就会眯成弯弯的两条线,看上去特别甜美可愛。
小孩子的心是多么清澈啊,连悲伤和欢乐都那么分明。看着她如花绽放的笑脸,我的心霎时被一个叫做“时光”的东西充满,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奶奶的纺车间。
不用猜想,我的学生们将来一定会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循着音乐回到我的琴房,咀嚼聆听我们今天相处的时光。那时我和我的钢琴也会在他们的脑海中闪现,如同奶奶和她的纺车一样,安静无声。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一种纯洁宁静、不约而来的东西吧,比如回忆,比如面对这窗外纷纷扬扬自由飘洒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