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有位乡下朋友,春节前总要做件事,将一头猪屠宰后分成若干份,驱车数百里赠与亲朋,遂叹:城里人吃不到好猪。
何谓好猪呢?想来想去,即那种自然而然、规规矩矩长大的猪罢。朋友说,猪为亲戚所养,纯天然饲料,户外放牧,属运动健将型。那猪肉确实香,加上心理暗示,更觉意义非凡。
某天,网上遇一帖:《猪是怎样炼成的——一个饲料销售商的话》。大意如下:唯专用饲料,才能让猪以最少时间变出最多的肉,养户方赢薄利。那么,何等饲料最抢手?答:猪吃了长得快的饲料,加激素;猪吃了皮红毛亮的饲料,加砷制剂;猪吃了嗜睡成瘾的饲料,加镇静剂,如本巴比妥;猪吃了多瘦肉的饲料,加“瘦肉精”,如平喘药物盐酸克伦特罗。最后,作者坦言,饲料商和养殖户一般不吃肉,不仅猪肉,其它肉也少吃,因为家畜饲料的配方大同小异。
显然,较之祖辈,猪的一生正迎来最心惊肉跳的大变局。从娘胎里一出来,它就进入了倒计时,可谓“向死而生”。
猪的生平简历,由主人持计算器按成本核算的方法来撰写。为降体耗,它几乎被取消了步履,虽有四蹄,却无路可走,其一生全部的移动加起来,也不及千米。猪的生涯简单至极,除夜以继日吃喝拉撒,就是服药。只惜,所服非灵丹妙草,所谋非得道成仙,而是为了催肥、速生,速生即速死。
一头猪,成了昏迷的药罐子,成了一间化学品仓库。
在一头现代猪身上,你已找不到天然的生物原理和成长逻辑,它不仅被剥夺了慢慢长大的机会,没有童年、少年和青春的变迁,没有岁月秩序和正常年輪,连生物钟都被篡改了。据说,被药催眠的猪昼夜恍惚,一生都在梦游,喂食时,要狠狠鞭抽才醒,它的生命体征,眼神、心跳、血压……于人已毫无意义。
专家这样教人识别猪的良莠:用木板搭一小角度的斜面,若猪能爬上去,即达标。依据是:“瘦肉精”等药,会让猪肌肉震颤、呼吸急促、神经受损、肢体瘫软,连站立都痛苦,甭说上坡了。
像“瘦肉精”、“红心蛋”等事件,每每败露后,人们只狭私地定位于“食品质量安全”,从未朝“生物虐待”方向瞥一眼。即使正义之士,也只忧心猪给人造成了什么,或痛斥少数人对同胞做了什么,完全无视前一个链条:人对猪做了什么?
若上帝主持一个超人间的审判庭,我想,起诉人类的冠名应叫“魔鬼物种”和“生物法西斯”。人干的不仅是谋杀性消费,还有残忍的酷刑。
今年要备战伦敦奥运,有消息说体育总局专门开会下达了通知,禁止运动员吃猪肉,在外则连羊牛都不能吃,运动员领队说要自己养猪,特供运动员食用。
这种特供猪有什么奇特之处?有记者透露道:首先,养猪基地远离城区、工矿和交通干线,大气、水质、土壤皆纯净无污染;饲料乃欧盟认证的有机农作物,不含添加剂;生猪免疫求助天然中草药,不用抗生素,小猪每天须室外健身两小时。这样的猪,生长期比普通猪长3个月。
初看该新闻,作为媒体人的我不禁大吃一惊:这样的报道岂不是告诉大家,我们平时消费的猪和一头体育总局认可的国标猪——多么悬殊!
突然,我又为之庆幸,某种意义上,这是条优秀新闻啊!它披露了一个真相,即一头合格的国标猪是怎样炼成的——不过是一头自然长大、规规矩矩的猪而已,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从古到今,普天之下,不都跑着这样的猪吗?
这样的猪如今还有,必是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