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船长程大伟的悲剧,可能只是中国渔民集体命运的一个极端显现。
对57岁的辽宁绥中老人刘春海而言,去年年底的“杀人事件”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否则自己现在应该是跟着侄子程大伟、儿子刘连成出海捕鱼。
2011年12月12日,程大伟的“鲁文渔15001号”渔船因涉嫌非法捕捞,在黄海海域与韩国海警发生冲突,导致韩警一伤一亡。事后,韩国警方对9名中国渔民签发逮捕令,其中,程大伟涉嫌杀人罪。他的“杀人工具”由开始的玻璃片,最终被认定为一把25厘米长的刀。刘连成的罪名则是涉嫌非法捕捞和妨害特殊公务执行罪。
2012年4月19日,程大伟被韩国仁川地方法院判处30年监禁,并处20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1.2万元)罚款,其余8名船员与另一艘“辽葫渔”号船长刘连成被处以18个月到5年监禁,并处以数额不等的罚款。
高危的打渔人群
在刘春海的记忆里,老一辈的渔民,在家门口(张见港)划上一艘小木船,拉上渔网,便能有收获。“黄花鱼、带鱼、比目鱼……半米长的鱼多得是。”他拉开手臂比划,“捡就能捡到很多东西,螃蟹好几百斤地带回家。”
程大伟自小喜欢打渔,20岁就当上了小渔船的船长。24岁那年,程大伟结了婚。母亲程桂桐跟他说:“干脆你去跟别人再搭个伙换艘船吧!”于是,程大伟和别人合股买了艘38马力的新船。此后的若干年里,他贷款买了汽车,在绥中县城住上了楼房,渔船也从38马力一点点加成了200马力。但随着大家的渔船纷纷变大,过度捕捞便不可避免。
鱼少船多之外,有20年船龄的老船长杨世凯认为,更致命的影响是海洋污染。“七八年了,海里总有赤潮,一块一块的,海蜇都不长了。”他说。
2011年,蓬莱和绥中的两处海上油田相继发生漏油、溢油事故。农业部经过检测称,辽宁绥中东戴河浴场、河北昌黎黄金海岸、京唐浅港水湾3处近岸地点,都发现与蓬莱19-3油田原油油指纹一致的油污。
如今渔民们在近海只能捕到皮皮虾,他们把船开往山东海域。杨世凯和程大伟也在4年前加入了到黄海打渔的队伍。
深海区的资源争夺变得白热化,河北、辽宁、山东三地的渔民常常为争夺捕捞资源产生摩擦。协商不成,渔民们便通过“撞船”来武力解决——谁的船小,谁就会挨欺负。渔民们只能不断贷款换大船,于是“船越来越大,负债却越来越多”。
2010年,渤海25渔区,发生了辽宁渔民与河北渔民冲突最为激烈的一次。当时,张见港的一些船长,为了维护自己在公共海域捕鱼的权利,组成了一支有24艘渔船的“海上雄鹰”船队,与河北昌黎、乐亭的船队联盟展开了一场“海上大战”。混战中,一艘河北渔船被撞翻,造成1人死亡、1人失踪。
一年后,张见港的船长们又发现:为了阻止其他地方的渔民去打渔,有人在38海区附近方圆一百多海里的海底下,放置了带着铁钩的“灰墩子”。这些灰墩子每隔400米一个,渔船只要一进去,撒下的渔网就会被勾坏。
“黑牌子”笼罩下的阴云
如今,在这些风险之外,在黄海的中国渔民还面临另一个风险。从2001年起,中韩之间的水域已经被划为“暂定措施水域”、“过渡水域”和“维持現有渔业活动水域”,其中“过渡水域”在2005年转成各自的经济专署区。
程大伟和杨世凯等船长们对这个规定的理解很简单,“去韩国线里捕鱼会有罚款,原来16万,现在涨到22万了”。
中国渔民若想进入韩国专署经济区打渔,须得到韩国授权的“入渔许可证”,这个证件是黑色的,渔民们称之为“黑牌子”。因为韩方对入海打渔的船只数量严格控制,“黑牌子”通过正规渠道很难获得,黑市上偶尔可以搞到,价格高达十余万。
即使“有了‘黑牌子,要求也很严,捕捞时间、数量等都有限制。”杨世凯说,“按照韩国的标准,中国渔民根本挣不到钱。”中国海域没有这些规定,但是这里的鱼,不够这么多渔船捕获。打渔越来越难,但习惯了海上生活的人,无法想象离开渔船后的生存方式,每户只有两亩地,靠种玉米换大米,只够家里人自己吃。
几年前,程大伟也想过转行。他骑自行车到外面卖毛虾,但很快发现,自己无法适应地上的营生。张见港的其他船长也考虑过搞水产养殖,但想到要投入的巨大成本,以及长期培育市场资源,都放弃了。
或许是赌徒心理起作用,2009年末,程大伟从信用社贷了60万,又向亲友借了些钱,与别人凑了200万,将自己200马力的渔船升级成了400马力的铁皮船。绥中市只能登记木船,程大伟便在山东文登取得了登记号:鲁文渔15001号。新船买回来在家收拾了半年,安装灯光、发电设备,又花了几十万,后半年才出海。
后来,另一方嫌不赚钱,退了股,程大伟一人撑下了船。一年下来,雇9名船员花了50万,油钱花了50万,置一趟网花了38万,再补一次网又花了五六万——每年花费在150万左右,打渔赚的钱,都拿去还了贷款。
程大伟似乎没有退路,他必须出海,必须打到足够的鱼。
“最后一网”的谶语
不少电影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烂俗桥段,之前屡试不爽的主人公总会“栽”在“最后一次”上面,程大伟和刘连成也不例外。
去年冬天,他们驾驶的两艘渔船孤独地漂流在距离山东石岛100多海里的位置,虽然离家已有5个多月了,但每次出海后何时回家,要看打上来的鱼是否足够支付油费、小工费和来年的置网钱。因为回港一次,要花两三万块油钱,再出来,又要两三万元。
虽然天气越来越冷,海风越来越频繁,程大伟还是决定赌最后一把,“再放一网就回家”。据刘春海的回忆,程大伟决定这天把船停在三四十海里外的中韩海域边界处,“他们那边的鱼比咱们多一点,网从咱这边打下去,然后淌那边(韩国)去,赶上时机好,多挂点鱼之后,再淌回来”。
傍晚五六点,天已擦黑,两艘船抱着对最后一网的期待,借着“鲁文渔”号上的船灯,把“最后的赌注”放下了水,但却撞上了韩国的巡逻艇。
很快,七八个韩国海警跑上来,呼喊着让船上的10名船员面向一个方向站好。翻译也上了船,要求刘连成将船往韩国方向开,但发生了一些冲突,大家都受了伤,韩国方面还有一名警察在冲突中死亡。
当天,韩国警方就对“鲁文渔”号上的9名中国渔民签发了逮捕令,罪名是“妨害特殊公务执行罪”,船长程大伟的罪名比别人多了一项——杀人罪。
在程大伟家人的描述中,事发时,程大伟一度被打昏。他醒来后,曾在一个中国翻译的帮助下,偷偷给妻子杨凤玉打了电话,内容大概是:“人不是我杀的。你放心,别惦记。”但出乎意料的是,韩国仁川地方检察厅去年底向法院提出诉讼时,要求判处程大伟死刑。
船长,我的船长
在程大伟的老家辽宁绥中的张见渔港,渔民们都不相信程大伟杀了人。这座渔港建于2002年,从那时起,程大伟就是港上的名人。有船在海上出了事,渔民们就会去找程大伟,“大伟,赶紧去救人”。
在船长们的描述中,程大伟为人豪爽、仗义,出手阔气,好请客,“有点像当年的绿林好汉”。船长王尽忠至今还记得,刚认识程大伟那年,自己的船在海上遇险,其他船都不予理会,只有程大伟驾船从18海里外跑来救援。另一名船长则回忆,他的船在海上飘了三天三夜,直到程大伟的船路过才得了救。
根据船长们的说法,7年间,程大伟曾在3次海难里救了至少17条人命,“大伟在整个渤海都人缘好”。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4月3日,韩国仁川地方法院对程大伟案进行了第4次庭审,杨世凯受邀出庭作证,“介绍大伟以往在家的为人”。
在法庭上,杨世凯见到了阔别5个月的程大伟,他说,他穿着绿色棉背心,额头和眼眶还能看到伤痕,但精神尚好。
庭审从早上10点开始,持续了6个半小时,程大伟一再表示自己是自卫杀人,但情绪平静,表示“我自己也在忏悔”。
10名中国船员都向死伤者家属表示了歉意。杨世凯在庭上也先后两次致歉。“代表渔民、肇事者家属和船员,对韩国警方、死者家属和韩国人民,表示深深的歉意。”说完,他还深鞠了一躬。
程大伟船上的刘德福一直从韩国给杨凤玉写信,3月的信中这样写道:“如果这时候在家,又该出海了。”杨玉凤看了一直哭,“他再回来,一定不能让他再跟海沾边了”。
从韩国回来后,刘春海则不再出海了,他到城里工地打工,搬灰、和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但不能提起这件事,一提就止不住要哭,“连成去年跟我说过打渔太辛苦,他回来了,我再不让他出海了”。(据《中国新闻周刊》、《南方人物周刊》等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