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之下的灵魂

2012-08-30 11:52曹艺馨
电影评介 2012年12期
关键词:规训

曹艺馨

[摘要] 库布里克的《闪灵》之所以成为恐怖电影史上的经典,不仅是因为精湛的拍摄技术及其营造出的幽闭心理恐怖气氛,更是因为它多维度地展示了美国后现代社会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看”与“被看”是《闪灵》中颇具特色的一组对立,它是该片中所有重要权力关系的指向标。库布里克通过该片揭露了上世纪70-80年代美国男性气质危机和它背后深层次的社会原因,并传达了一定的政治讽喻。

[关键词] 看 被看 规训 男性气质民族性

心理恐怖电影《闪灵》是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于1978——1979年根据史蒂芬?金的同名小说改编拍摄的,其拍摄手法和制作手段为恐怖片制作开创了新的纪元。该片在上映初期毁誉参半,连斯蒂芬?金本人也对它极其为不满,认为它曲解了原著的含义:“库布里克没有抓住眺望旅馆超自然的邪恶本性,反而把重点放在了人性的邪恶上,让影片沦为一部染上微弱灵异色彩的家庭悲剧。”①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电影《闪灵》不但没有被忘却,反而受到评论界持久的关注,被发掘出更多深层次的涵义,目前它已成为恐怖电影领域中的经典之作。

《闪灵》讲述了作家杰克?托伦斯为了为了摆脱工作上的失意,接受了眺望旅馆冬季看守员的职务,长期的幽闭和孤独把他逼向了精神崩溃的边沿,在旅馆“闪灵”能力的影响下,他看到了各种邪恶的幻象,并在这些幻象的蛊惑下疯狂地追杀妻子和儿子,最终冻死在旅馆外的迷宫中。弗兰克?曼彻尔认为:“要想回顾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被暴力破坏的家庭是如何失控的,那么应该去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闪灵》。”②

本文试图从“看”与“被看”的角度切入,分析《闪灵》中的权力关系,从而揭示影片中社会家庭悲剧的根源所在。

一、神秘的眼睛

《闪灵》是一部关于“看”与“被看”的电影。首先,标题“闪灵”在影片中代表着一种异常的观看能力,旅馆厨师迪克对汤尼说:“当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有迹可寻的,像是有人把面包烤焦了。也许发生的事情会在后面留下其他的痕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注意到的事情,但是拥有闪灵能力的人能够看到。”影片中所有的主要角色或是天生拥有“闪灵”能力,或是在具有“闪灵”能力的眺望旅馆的影响下也慢慢变得可以通灵。汤尼通过“嘴中的小男孩”托尼“看到”眺望旅馆充满血腥的过去,杰克在金色舞厅中“看到”上层阶级白人、酒保和犯下杀妻罪的格雷迪,温蒂在逃亡过程中“看到”戴着熊的面具口交的人,都是“闪灵”能力的直接彰显。在这种情况下,人是观看的主体,眺望旅馆和它罪恶的过去、现在、未来是被被看的客体。其次,眺望旅馆(Overlook Hotel)的名称本身就极具窥淫癖的意味。韦伯斯特字典中overlook词条具有以下几种含义:1.检查,审查2. 居高临下地看3.忽视4.监视5.带着邪恶的目光看。把这几项意义综合起来理解,不难发现旅馆同样是观看的主体,在这种权力关系中,被看的就是作为个体和群体的人。

杰克一家和眺望旅馆“看”与“被看”的关系是通过237房间强化和产生互动的。眺望旅馆是一个罪恶的本源,237房间是这个本源的核心,它在注视着世界,诱惑着世界,目睹着其他的人一步步靠近,走进这个本源并成为本源的一部分。汤尼通过自己的“闪灵”能力隐约感到237房间的可怖,并在与迪克交谈的过程中,被警告永远不要靠近它。影片中汤尼两次靠近237房间:第一次是他自己骑着玩具车恰好经过的,房门紧锁,汤尼想要进入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第二次是他在花色诡谲的地毯上玩耍时被一个不知被谁滚到眼前的网球吸引,发现它来自237房间,而这时房门已经被打开了,锁眼里插着一把钥匙。库布里克通过汤尼的视觉,使观众对237房间产生强烈的窥视欲,该房间从一开始的拒绝被观看,到后来自动的裸露,把戏中人物和观众的视线同时卷入到眺望旅店邪恶的本质中去,影片进入了高潮。汤尼被房间中的疯女人掐伤后,杰克打算亲自走入237看个究竟。伴随着强烈的心跳声,杰克在泛绿的237房间的浴缸里发现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他神魂颠倒地和她亲吻起来,却猛然在镜子中发现怀中的女人居然是一具可怕的腐尸。杰克在狰狞的笑声中仓皇地逃出了房间,却向妻子温蒂隐瞒了一切。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指出:“被感知的存在是相对于感知者的存在的”,③ 这句话很好地说明了“看者”与“被看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正是因为有了“看者”,才会产生“被看者”,后者在前者的注视之下沦落为一个任前者定义及剥削的客体。眺望旅店具有影片中最为强大的“闪灵”能力,一方面它向旅店中的人有计划、有步骤地显现出过去的罪恶,另一方面它注视着并吸引着心灵脆弱的个人,激发出他们心中的邪念,最终将他们完全同化。当杰克从237房间里走出后,他的灵魂就完全处于眺望旅店的掌控之内,因此当温蒂向他提出要离开这个“有鬼的地方”时,他心中油然生出杀死妻儿的邪念,幻觉也越来越严重了。为什么汤尼、温蒂和迪克没有被237房间这个罪恶的本源所诱惑呢?为什么只有杰克发疯了?这个问题留到下一部分探讨。

二、 变态的灵魂

福柯认为,在现代社会对身体的规训中,“灵魂”成为改造的中心:“……惩罚在现代社会中从未销声匿迹过,只是从对肉体的血淋淋的惩罚,转变为对灵魂的温柔、阴险的改造和重新编码。”“曾经降临在肉体的死亡应该被代之以深入灵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惩罚。”④

杰克最初是一位收入微薄的教师,生活所迫他不得已转行当了作家,而生活的入不敷出使他被迫受聘成为眺望旅馆的冬季看守员,企图在这与世隔绝的五个月中安静地寻求灵感,完成一部好的作品。事业上的受挫使杰克在家庭中也无法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他曾经酗酒成瘾,在一次发怒的时候不小心把汤尼的手臂弄脱臼了,内疚感使他五个月没有碰过酒精。这件事让他对温蒂怀恨在心:“只要我还活着,那个婊子……她就不会让我忘记发生过的事情。”杰克的灵魂处于社会和家庭的双重的监视之下,工作上的无能本已夺去了他在社会中的地位,妻子对他的责备更是贬低了他作为父亲的能力,使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每况愈下。杰克在走进金色舞厅时将积压的怨气都爆发了出来:“天呐,我可以为了一杯酒付出任何代价,就为喝一杯啤酒,我可以付出该死的灵魂。”讽刺的是,酒保罗伊德立即鬼魂般地出现了,杰克却在畅饮后尴尬发现自己除了在眺望旅馆的“信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支付酒钱。这“信誉”实质上是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背离,即出卖被现代社会规训体系“改造”和“编码”过的灵魂。杰克的精神危机,实质上是美国后现代社会中产阶级男性气质的危机。

社会学家康奈尔曾经指出构成社会性别秩序的三个相互影响的社会层面,分别是权力关系、生产关系和精力投入。权力关系的主轴是指当代西方社会中女性的整体从属性地位与男性的统治,即父权制;生产关系是指在工作的分配形式方面常见的性别分工,是社会建构男性气质的组成部分;精力投入主要指行塑和实现性欲望的实践活动。[1] 杰克和温蒂的关系在这三个社会层面上均出现失衡,其核心是生产关系的失衡。温蒂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尴尬的:一方面,她包揽了眺望旅馆冬季看守员的所有工作,每天认真检查电路和维护设备,而这些工作本应是作为男人的杰克完成的;另一方面,她又要像一个女人一般关爱自己的孩子,每天给丈夫准备早餐,并服从他的一切要求,默默忍受他的无理的责骂。此外,温蒂的外貌和言谈并不符合传统对女性的审美要求。谢莉? 杜瓦尔饰演的温蒂身材缺乏曲线,高大如男人,脸部轮廓粗犷,被评价为“难以归类”,可笑的是,她的心灵却又恰如刻板印像中的家庭妇女一样神经质。反观杰克,他在制造声势方面处处彰显着男性家长的霸权,在日常行为中却是一个十足的懒汉和懦夫:在温蒂为维护旅馆和照料汤尼而终日操劳时,他的小说却因缺乏灵感而一个字也没写;他在汤尼面前用通过语言建构出一个慈父的形象,却丝毫没有真正为汤尼的健康和安全着想过。

温蒂和杰克之间的矛盾在眺望旅馆大厅的那一幕被推向高潮:温蒂发现丈夫发疯了,数百页文稿上印着相同的字句,她挥舞着棒球棍,想要击退狰狞着脸手足乱舞的杰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哪怕是一分钟?考虑过我对雇主的责任?考虑过我的前途?”如果把这句对白结合纸上的文字以及杰克在事业上的“努力”来看,讽刺意味则极其明显了:“每天工作不玩耍,杰克变成迟钝的男孩子了。(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试问杰克每天工作的成果是什么?又是谁在执行旅馆冬季看守员的责任呢?杰克的行为无异于延迟,而延迟的本质在于害怕无能带来的失败。杰克是家庭中承受压力最大的人,因为社会对他的期望值最高。事业上的成功对于白人男性来说太重要了,它是维持父权制的基石,是夫妻关系和谐的前提。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可承受之重?杰克之所以选择把灵魂出卖给眺望旅馆,之所以鼓动自己一步一步被这个邪恶的场所同化,是因为他试图对现代社会规训及收编力量的反抗和逃避,是因为他具有夺回家庭关系中的权力的强烈欲望。于是,只有杰克发疯了,他从一个社会中“被看”者转为了眺望旅馆幽闭环境中的“看”者,开始了血腥的猎杀行为——尽管后者跟前者的视线范围相比是多么的可笑。

三、罪恶的轮回

《闪灵》中有两处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其一,影片开始时杰克被告知旅馆的前任看守员查尔斯?格雷迪因幽闭恐惧症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而后来杰克在金色舞厅认出这位杀人凶手时,后者称自己为道尔伯特?格雷迪;其二,影片结束时,镜头缓缓地向一张照片拉近,杰克和格雷迪赫然出现在照片的前排,但是烫金字样却显示它拍摄于1921年7月4日的金色舞厅。美国编剧、小说家高登?达奎斯认为道尔伯特/查尔斯?格雷迪的双重身份呼应着现实中的杰克与照片中神秘人物的双重身份,“他是两个人:一个是在岌岌可危的境况下尚有选择的人,另一个则是‘一直存在于眺望旅馆中的人。”⑤ 库布里克在一次访谈中指出:“剧末舞厅的照片暗示着杰克的轮回。”⑥ 库氏使用了reincarnation一词,意指灵魂在肉体过世后又在新的肉体中复活。如果说达奎斯的观点企盼着某种自由意志,那库布里克的评论无疑包含着几分决定论的色彩。即是说,或是眺望旅馆中本有的邪恶杰克的灵魂占据了内心软弱的杰克的身躯,或是杰克的恐惧和焦虑激活了沉睡在体内多年的邪恶的,和眺望旅馆具有相同性质的幽灵。事实上杰克的堕落和毁灭既是自由选择,又是命中注定。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可以结合眺望旅馆的选址和照片上的日期来理解。

影片开头时旅馆经理厄尔曼就告诉杰克,眺望旅馆是建立在印第安人的墓地之上的,修建时还受到过几次袭击。19世纪20年代起,美国移民越过密西西比河进入新的扩张地区,这就是史上著名的西进运动。伴随着这一“光荣而独立的”现代化进程的却是对印第安人的无情屠杀和种族灭绝,是印第安人的血泪史。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进运动结束,这恰好是眺望旅馆的落成之日。照片中烫金的7月4日嘲讽地炫耀着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正式和英国分家,炫耀着在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尸骨上建立起来的美利坚民族威严的大厦——这就是眺望旅店的最深层的隐喻。西进拓荒精神成为了美国的精神,它残酷地将印第安民族纳入文明的进程,将印第安文明暴露于西方的虎视眈眈之下。马克思在《共产主义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开拓世界市场后)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⑦ 在西方的“注视”下,印第安人连灵魂也无处藏身,传统文化和仪式几乎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讽刺的是,这种曾在拓荒时期促进了现代文明发展的美国式的自由、平等和竞争, 却在已经建立完备、甚至变得异常冗杂的现代社会中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束缚。这一主流价值无处不在地“注视”和惩罚着自己的白人,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库布里克似乎是说,美国人有理由迷信鬼魂是真实存在的,能够使男人疯狂、最危险的鬼魂就是关于成功(美国之梦)和威严父亲的神化”。⑧ 照片拍摄时的1921年是美国乐观主义弥漫的黄金时代,当时全民投资发轫,资本市场内幕交易泛滥,垄断组织横行,经济急速增长,紧接而来的却是疯狂增长后的长期萧条。杰克生活的1970年代同样是美国的一段黄金时期,社会经济各方面都处于急剧上升的阶段,世界大国的地位稳固建立,民众的人权意识也空前提高。然而,60年代反正统文化的余热、中东石油危机、越战的战败、尼克松的水门事件等冲击如繁华下涌动的暗潮,预示着一个社会的腐败和衰落。后现代多元主义愈演愈烈,女权运动如火如荼——传统的二元对立被打破了,男性的社会地位岌岌可危,美国文化的主流价值在稳定的假象下受到频频质疑。旅馆中的金色舞厅象征着美国的黄金年代以及美国式父权精神,然而它已经破败了,杰克只能坐在吧台的椅子上自嘲地谈论着“白人男子的重负”,沉醉在上好的波旁威士忌中,无意识地细数西进运动时白人所征服的各州,感叹“今晚生意”的“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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