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一
近年的读书界,流行的是“民国热”。民国热有两个热点,一个是“民国范儿”——那些民国的文化精英,另一个就是蒋介石。海峡两岸的行情常常倒着走,当老蒋在台湾逐渐被人忘却的时候,这边对他的兴趣却日渐浓郁。特别是近年蒋介石日记在胡佛研究所解密,新的资料带来了一轮新的研究热潮。
在新近出版的有关蒋介石的众多学术成果之中,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民国研究丛刊之一《天下得失:蒋介石的人生》具有鲜明的特色。作者是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三位火枪手”:汪朝光、王奇生和金以林。他们一反注重政治褒贬的传统研究套路,对蒋介石这样一位历史人物,既非如唐人《金陵春梦》式的漫画化、臉谱化,又不是像陶涵的《蒋介石与现代中国的奋斗》那样一味拔高美化。这一由民国史领域中生代的佼佼者联手打造的三重奏,将蒋介石置于民国具体的历史场景之中,从其个人童年经历所造成的记忆创伤和孤僻性格、国民党体制的内在矛盾、地方冲突到蒋宋孔家族内部的微妙关系、四十年代风云骤变和蒋介石个人的阅读史等方面,描述了这个颇受争议的历史人物的复杂面相。三位作者像许多蒋氏研究者一样,也曾经远赴胡佛研究所阅读、摘抄蒋介石日记中的相关档案,并在书中多次引用,但他们并不像某些研究者那样,迷信蒋的日记,以此作为终极性的判案依据,而是将蒋的日记内容与其他史料加以比照分析,从而以一种3D式的全息图像,将蒋介石的多重性格和历史功过客观地展现出来。
二
民国史上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不少历史大人物童年时皆有“孤儿寡母”的经历,鲁迅、胡适如此,蒋介石亦是如此。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幼小心灵过早落下记忆的创伤,既成就了其特立独行、有社会担当的大志向,也会对其一生性格有扭曲性塑造。蒋介石即是一个典型,《天下得失》对此有专章分析:“张狂顽劣,与恋母爱哭,竟共存于少年蒋介石一身。也许正是这种张狂顽劣的天性,以及没有父亲权威的压抑和阻碍,铸就了敢想敢干、不屈不挠的性格,并最终成就了这位乱世豪杰。”蒋一生多疑,对人缺乏信任,即使成为独裁者之后,也以培植双重派系而互相制衡,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如党务中的C C和三青团,特务系统中的中统和军统、黄埔系中更是派系林立。这种多疑的性格与童年的创伤有关,因为孤儿寡母、见惯了世态炎凉、旁人白眼,蒋除了母亲之外,无一人可以信任,故成年之后无法摆脱幽暗多疑的心理,在日记之中,常常感慨、质疑友朋、同仁和部属之不可靠。一代枭雄如此狭隘,最后落得众叛亲离,败走麦城,也不属奇怪。
民国成立以还,中国的政治体制经历了多重变化。民初实行的是多党议会民主制,由于多重政治势力过于迷信权力,而忽视宪政的权威重建,最后议会中的两党忙于党争而让袁世凯从中渔利,易议会民主制而改行总统独大的威权体制,袁最后却因复辟帝制而身败名裂。在经历了混乱的北洋军阀统治之后,南方的国民党借鉴苏俄的党国体制,以党统政,以党统军,广泛实行社会动员,最终完成了北伐大业,统一了中国。但国民党的统治是一种脆弱的党国体制,其原因乃是后起的蒋介石以党军起家,以枪指挥党,军权始终在党权之上。与其说是党国体制,倒不如说是军国体制。党国体制不仅依靠暴力,而且有一套震慑人心的意识形态,可以为统治提供政治的合法性,意识形态如果设计得好,还会产生宗教般的神魅性。但军国体制就不同了,其只是建立在暴力之上,既匮乏有神魅的意识形态,也缺乏有严密纪律的全国性组织。蒋介石的本质乃一军人,而非党魁,他的权力从枪杆子而来,也靠枪杆子维持,而其权威只是建功而已,全然缺乏作为党国体制的党魁所必须的思想魅力。如同袁世凯一样,他的威权统治缺乏意识形态的权威性,因此一生都没有解决政治的合法性问题,只能借助法家的“术”与“势”来掌控天下。由于其对部属缺乏信任,又有意制造派系间的矛盾以实现制衡,因此执政的国民党从来没有实现过真正的内部统一,派系倾轧,一己之私利常在党国利益之上。前不久我在凤凰卫视频道看专题片《决战孟良崮》,国民党中第一王牌军74师之所以被华东野战军全歼,就是因为各路援军妒忌张灵甫,要看他的好戏,见死不救的结果。而一盘散沙的军国体制所面对的,却是由思想团结起来的、组织严密的中共。蒋介石与其说是军事上打了败仗,不如说是在思想和政治上输给了对手。
三
《天下得失》一书对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内部涣散和内部矛盾都有专章和精彩的描述。对我个人特别有启发的,乃是作者敏锐地注意到在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中,不仅有左派和右派的政治分歧,而且更重要的是传统地缘政治的冲突。孙中山去世后的国民党内部三巨头中,蒋介石是浙江人,汪精卫和胡汉民都是广东人。早期的国民党元老,因为孙中山的缘故,基本以粤人为主,长期掌控着“党统”。而凭借党军后来崛起的蒋介石,则借助江浙的势力而坐大,“党统”和“军统”在抗战爆发之前,一直存在着尖锐的冲突和矛盾。近代中国一直存在着两种互相矛盾的趋势,一个是统一的民族国家意识的出现,另一个是传统的地方封建割据要求。周锡瑞教授早就指出,辛亥革命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共和,另一张是封建。但以往的主流研究过于注重民族主义的统一趋势,而对封建割据缺乏注意。近代的封建,在表现形态上换了一张面孔,改以“民主”为号召,在“民主”的背后,往往隐蔽着一个“封建”的真实面目。从20年代到40年代几次国民党地方势力的反蒋,皆以“民主”为号召。历史是非常吊诡的,善与恶经常纠缠在一起,善的背后有恶的动机,而对恶的追求有时候又无意成就了善的事业。近代中国“民主”与“封建”错综复杂地镶嵌在一起,可以从国民党的历史当中窥见一斑。
无论对蒋介石还是国民党的研究,最重要的是超越意识形态的眼界,还原历史与和人物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本真性。这三位民国史研究领域优秀的中生代学者,实现了这一超越,标志着21世纪的蒋介石研究开始了一个新的里程。1927年蒋清党的时候,郭沫若写过一篇讨伐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而此刻我想说的是: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研究!
(摘自《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