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峰,张辉辉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9)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在美国的完成,诸如野牛、狼、灰熊等野生动物在美国人的生活中逐步后退甚至消失。机械取代了畜力,动物在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微不足道,人们在荒野中遇到动物的机会也就微乎其微了。然而,动物在美国文化中的地位却越发重要了。不同领域的学者们就动物的权利、动物的价值、动物的道德身份以及如何对待动物等主题展开了探讨。动物权利论也在这一时期萌芽。例如,欧尼斯特·汤普森就认为,“动物的欲望和情感与我们只有度的差异,它们当然拥有权利。”动物权利论主张动物要享有精神上的基本“人”权,比如,和人类一样免受折磨的权利,换句话说,动物应该被当作“人”平等看待,而不仅仅被当作人类的财产或工具,无论在法律层面或是精神层面。
美国社会和文化领域的这些变化当然也影响到了文学界,许多作家开始把自己的创作指向动物,纷纷以自己的视角描述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他们对动物权利和道德身份的刻画与探讨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反思人类对自身的传统认知以及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作为这一时期美国杰出的小说家,杰克·伦敦以其敏锐的观察力把握住了时代的主题,通过对动物主人公的时空错位、身份重建、顽强适应等的生动刻画,批判了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间接地肯定了动物的理性、目的性和主体性,从而为人们对动物权利的认知、合理对待动物提供了影响深远的范式。随着近二三十年对伦敦小说更充分的研究,许多文学批评家认为《野性的呼唤》、《白牙》等动物小说更能代表其风格。目前国内对这两部小说的研究主要是从生态批评角度发掘作品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批判思想;或者是从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的“超人”哲学解析犬类主人公的自我奋斗与成功。杰克·伦敦的 《野性的呼唤》发表于1903年,《白牙》和《褐狼》发表于1906年,在这三部作品中伦敦通过对动物理性和动物主体性的描述,证明了动物与人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动物除了工具价值还有不受外在影响的内在价值,动物也应像人一样拥有“一种对于生命的天赋权利”。[1](p63-64)
《野性的呼唤》、《白牙》和《褐狼》发表后,立刻在美国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深受广大读者的喜欢。但文学批评界对杰克·伦敦的动物小说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认为伦敦的小说是“伪造”现实主义,伦敦本人就是一个“自然伪造者”。他评论到,“我认为伦敦对狼知之甚少,我很确信他对它们之间的打斗不了解。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不应该讲这样的故事。”[2](p1)罗斯福总统的真正用意在于批评伦敦对于动物理性的描述,他认为主宰这些动物行为的只有本能。另外一位自然主义者约翰·巴勒斯宣称,学习在动物的生活中不起任何作用,动物所有的行为都归因于本能。
伦敦在1908年发表的《其他动物》一文中对西奥多·罗斯福和约翰·巴勒斯的指责进行了回应。诚然,许多事例都可以证明动物的行为受本能的支配,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动物没有理性,更不能得出结论动物就是机器人而只有人类具有自由意志。就像我们无法把人类所有的行为都归于理性一样,我们同样无法把动物的所有行为只归于本能,事实上,动物和人类的行为本质都是复杂而多元的。本能与理性分别在人类和动物的不同行为中显现出来,往往是交叉而行,难分彼此的(如图1所示)。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3](p110)同样地,某些动物行为中显现的学习能力、适应能力、决策能力和自制等显然也具有理性的成分。理性不是人类或某位天神的创造物,而是自然界长期进化的结果。从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到人类,理性也经历了简单反射行为、复杂反射行为、记忆、习惯、简单理性、抽象理性这样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进化过程(如图2所示)。我们无法否认某些动物拥有简单的理性,它和人类理性之间只存在度的差异而非种的区别。人类思想和动物思想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否则,动物在陌生环境中超越本能不断学习并积累经验成功适应环境就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图1
图2 其中S R A代表简单反射行为,C R A代表复杂反射行为,M代表记忆,H代表习惯,R R代表简单理性,A R代表抽象理性
在《野性的呼唤》和《白牙》中,动物从经验中学习,然后做出对自己在新环境中生存至关重要的决定。学习能力是巴克在陌生环境中生存以及最后摆脱人类束缚取得自治的根本原因。它之所以在南方轻而易举地被绑架就是因为它“学会了相信自己认识的人,给他们以信任,因为他们比自己聪明。”在被穿红毛衣的人打了无数次之后,它获得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手拿棍棒的人就是制定法则的人,是必须服从的主人”。从柯利的惨死中,巴克认识到在北方野蛮的环境中没有公平可言,“一旦倒下,你就完蛋了”,所以,它下定决心“自己永远都不能倒下”。在南方的生活中它从未见过雪,但是从同伴那里它学会了为自己挖一个温暖的窝。连弗朗索瓦都称赞,“这个巴克确实学得要多快有多快”。它从派克那学会了偷咸肉吃,而且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它认识到在“棍棒和犬牙法则“下,南方的德性一无用处,甚至可以称为一种缺陷。它学会甩掉脚趾间的结冰,学会了在冰面上打洞。正是这种个体经验的不断积累和百折不挠的学习使得巴克从一只南方文明社会中的狗转变成北方旷野中一只狡猾强大的狗,它不仅适应了环境,而且成为了新环境中的强者。
同样在《白牙》中,当白牙处于南方陌生的环境时,它充分发挥自己学习的能力来适应纷繁复杂的生活。它首先得搞清主人的家庭成员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它很快就知道了,他们都属于他的主人。以后,又根据对言语行动,说话声调随时随地的观察研究,它渐渐知道了他们与主人亲密的程度,以及受主人宠爱的程度,以此作为区别对待他们的根据和标准。”白牙一生讨厌小孩,既憎恨又恐惧他们的手。“但是,后来它看出这男孩与女孩在主人眼中的价值重大,于是无需再经主人的打骂,它便允许孩子们拍它摸它了。”在白牙大肆屠杀鸡棚里的小鸡后,司各特抓住白牙的脑袋,摁在被杀的母鸡身上,使劲地揍它。从此以后,白牙再也没有践踏过鸡巢。它知道,那是违反惯例的。在主人默认它追逐一只雄野兔之后,它明白了在自己与家养的禽畜间,必须排除敌对的行为,即使不能和睦相处,至少也应该保持中立;至于诸如松鼠、鹌鹑、白尾兔这些尚未归属人类的“荒原”的动物,则是任何狗合法的掠夺对象。白牙通过学习不仅认识了新事物,而且发现并掌握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形成结论,并用以指导自己的行为。
这些事例都极好地证明了动物的学习能力。动物在大多数时候受本能的制约,但同时它们也有进行理性思考的能力。它们在适应全新环境的过程中,也获得了全新的经验。这其中包含了它们对外界的观察,以及在此基础上作出的判断。它们在陌生的环境中获得足够的经验后,就能够对突发情况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这显然是理性行为,虽然是初级的,但绝对属于理性的范畴。
工业革命以来生产力得到极大提升,在人类与自然的抗争中人类获得了全面的胜利。同时,人类面对自然时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心也空前高涨,对地球生态系统中其它成员肆意奴役与剥削。单一主体性和人类中心主义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对其它物种是极大的伤害,同时也在逐步腐蚀着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于是,主体间的问题日益突显出来。主体间性是主体与主体的直接面对,它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平等地位,促使个体不再仅仅把他人他物当成客体,也就是真正把他人他物当作与自己平等的存在看待,主体之间可以进行直接的交流。更进一步说,就是主体与主体间展开对话性的平等交往,这是主体间理想的存在方式。在主体间性视域下,任何个体都非单一的主体或客体,而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体。当某一个体发出动作作用于他者时,它是主体,动作的承受者是客体;但同时它也可以成为动作的承受者,此时它就成为了客体,而对方成为了主体(如图3所示)。[4](p19-21)这就要求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低下“高贵的”头颅,平等关注自己周围的世界。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万物都是平等的公民,它们在默默奉献的同时理应享有自己的权利并受到人类的尊重。
图3
在伦敦1906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褐狼》中,当褐狼不同时期的主人沃特夫妇和米勒就褐狼的所有权争执不下时,玛奇提议,“在这件事上,也许狗可以做点选择。也许它有自己的喜好和愿望。你只考虑自己的喜好,对它像对待一袋土豆或一捆干草一样。”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它两边都想去,但却只能选择一方。伦敦对这一刻的生动描写充分展现了褐狼内心的矛盾。它的行为是它的主体性的外在体现,反映了决策过程的艰难。伦敦在这篇小说中重新审视了人类和动物分别作为主体和客体、选择者和财产之间的辩证关系。人类的自制和沉默为褐狼从客体向主体的转变留出了空间。当人类中不同利益个体就财产权争执不下的时候,人类长久以来对动物的强权占有关系暂时归零,动物的主体性得到彰显与尊重,成为与人类平等的存在。人类在这一罕见的情形下成为了客体,耐心等待结论的出现。巴克的决策过程是痛苦的、犹豫不决的,因为它对于双方主人都有难以割舍的爱。但最后它还是依自己的心愿做出了选择,这一过程体现了主客体存在的辩证关系,充分证明了动物完全具备成为平等主体的能力与资格。[5](p194-197)
在《野性的呼唤》中,伦敦对狗的主体性自我意识进行了大量的描写。在巴克遭到毒打时,伦敦强调的不是它所遭受的痛苦而是自我意识。当它被绑架扔进笼子时,它感到的不是绝望或痛苦,而是“愤怒与自尊的伤害”。当它再次被卖给弗朗索瓦拉雪橇时,“它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但它明智地忍受了这一切”。在哈尔、查尔斯和默西迪丝手里,它受到了不公正的虐待,它并未一味默默忍受,它以故意拉翻他们雪橇的方式进行了报复。在打败斯匹次后,它拒绝回到以前的位置,而是为自己选择了领头的位置。在以上这些情形中,虽然人们都把巴克当财产看,但它却用顽强而勇敢的方式执着地展现着自己的主体价值。
《白牙》的第一部分从非人类的视角描述了亨利和比尔在旷野中的遭遇。北方静寂的白色将膨胀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从两位人物的头脑中剔除干净。在那里人不再是万物的尺度,而是与动物平等存在,互相依存。当远离文明的保护,人类要逐渐学会关注周围的世界,从它们的角度考虑问题,真正用心考虑它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伦敦叙述角度的变化是通过亨利和比尔对外在世界认知角度的转变实现的。他们不再把自己当成一贯的占有者,他们只是其他主体存在的目标而已。第一节的标题“肉的踪迹”不是说他们在寻找肉,而是说他们就是肉。在亨利的眼里“他只是一份推迟的大餐”。当比尔被吃掉之后,他开始从饿狼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身体。“添火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从未觉察过的非常欣赏自己身体的心。他这具美妙的肉体,充满活力的肌肉,不过是饿到极点的野兽们的一堆食物罢了,被饥饿的狼牙撕开扯碎,从而成为它们所需的营养品,犹如麋鹿和野兔是他经常食用的营养品一样。”亨利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他丝毫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类沦为完全的客体猎物,狼群成为主宰生杀大权的主体。
权利是指在相应的关系中主体应该得到的价值回报,以及要求别人为某种行为或者不为某种行为的效力,它有三个要素,主体、客体与内容。从主体方面来讲,至少某些动物具有理性和主体性,虽然它们的理性是简单理性,与人类的抽象理性有所差异,但已足以使它们具备权利主体的资格。[6](p1)从客体方面来讲,动物权利的作用对象主要是人,因为在当代,人类与动物力量的对比已经十分悬殊。总体而言,任何一个动物在握有先进工具的人类残害者面前都无法保护自己的权益,所以,动物的权利实质上意味着人类应尽的保护动物的义务。从内容来讲,动物因为与人类的客观差异,享有的权利与人类的权利自然也有所不同,但是它们至少应该享有生存权、个体自由权和免受折磨权。在从原理上论述了动物权利的合理性之后,我们也应该看到其在实践层面的困境。在人类社会中,当个体的权利受到侵犯时,他会通过法律的途径对其进行纠正。但是,无论一个动物多聪明,它都无法主动而有效地维护自己的权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把动物类比于人类中的心智不全活的未成年人,为其设立“监护人”的角色。当动物的权利受到践踏时,“监护人”有义务站出来维护其权益,显然“监护人”这一角色只能由人类来担当。
伦敦对动物内在价值和权利的描述的根本用意在于呼吁人们尊重动物权利,以谦卑之心平等地善待动物。我们应该承认并尊重动物的道德身份从而给它们以公正的待遇,而不仅仅是同情。《野性的呼唤》中桑顿和默西迪丝是这两种方式的代表。和丈夫与弟弟不同,默西迪丝同情狗,但是她的同情显得无知且空洞。她对狗的同情没有超出关心自己财产的范畴。而桑顿把巴克看做家人而不是财产。“其他人是出于责任感和为了工作才关心狗的利益;而他却情不自禁地关心着他的狗,犹如它们是他的亲生子女一般。”桑顿真正认识到了并且尊重动物的内在价值和权利。在现实生活中,在思想上我们应该像桑顿一样,认识到动物的独立主体地位,尊重其应该享有的权利。其次,人类应该从立法上明确动物的身份,赋予动物权利,提供法律保障。西方国家已经颁布了许多保护动物权利的法律,但我国在这方面还较为落后。最后,在行动层面,我们也应积极地承担起“动物监护人”的角色,自觉维护动物权益,并与侵犯动物权益的行为作斗争。
[1]李培超.伦理扩展主义的颠覆[M].湖南: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London,J.The Other Animals[Z].http://london.sonoma.edu/Writings/Revolution/animals.html.
[3][德]恩格斯.反杜林论[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4]郭春凤.文学主体间性视域中的弱者存在[D].广西:广西师范大学,2006.
[5]Carswell,L.P.Telling the Truth about Animals:Epistemology,Ethics,and Animal Minds in Melville,Darwin,Saunders,and London[D].Columbia:Columbia University,2004.
[6]邱仁宗.动物权利何以可能[Z].http://shc2000.sjtu.edu.cn/article021007/dwql.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