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龙 赵光强
16世纪英国首相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iegh,1552-1618)曾经说过:“谁能控制海洋,即能控制海上交通,即能控制海上贸易,即能获得世界财富,因之即能控制整个世界。”从世界近代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无论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荷兰和英国,无一不是通过其强大的海军占据世界贸易,成为一时的霸主。德意志帝国统一之前,德国境内大小邦国林立,除北部沿海几个邦国外,大部分邦国缺少海洋意识。18世纪兴起于德国东北部的普鲁士依靠其强大的陆军力量,通过三次王朝战争,实现了德国的统一。与占绝对优势的陆军相比,海军在德意志帝国统一之初被视为陆军的辅助力量而存在,其发展程度远远落后于当时世界海军的先进水平。直到19世纪末威廉二世亲政,特别是蒂尔皮茨担任海军部国务秘书之后,德国海军才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早在14世纪,德意志北部诸城市组成的“汉萨同盟”曾因拥有强大的海上舰队、牢牢地控制住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制海权而在欧洲海域盛极一时。1370年,由吕贝克市市长约翰·维特伯格领导的同盟舰队击败北欧海上强国丹麦,迫使其签订《斯特拉尔松和约》,巩固了同盟在波罗的海和北海的航运和贸易实际的垄断地位,并长达200年之久,成为当时欧洲“第一海上强国”。正如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瓦萨(Gustav Wasa,1496-1560)所说,“斯堪的纳维亚诸国的王冠直到16世纪仍然是汉萨人的小商品一般”①。但是,汉萨同盟在海上的辉煌随着三十年战争结束而不复存在,战争结束后的德意志一片狼藉,分裂的局面被确定下来,“汉萨同盟”的欧洲海上霸权被荷兰和英国所取代。
自18世纪开始,德意志东北部的邦国普鲁士日益兴起,并成为日后统一德国的主导力量。普鲁士是典型的陆军强国,它继承了条顿骑士团的军事专制传统,军事纪律严明,士兵作战勇敢,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更是把普鲁士变成一个军事专制国家,赢得了“军事天才”的称号。与强大的陆军相比,普鲁士的海军则显得微不足道,在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依靠陆军起家的普鲁士一直忙于与奥地利争夺中欧地区的霸权,根本无暇去关注海军,七年战争期间普鲁士海岸虽不断遭到瑞典舰队的骚扰,却不能进行有效的反抗。1806年,耶拿会战失败后,普鲁士更是被迫加入拿破仑针对英国的“大陆封锁体系”,它的海岸线几乎被英军全部封锁。
1848年,德意志诸邦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要求制定宪法和实现德国统一。正当诸邦国在法兰克福召开国民会议之时,丹麦国王弗里德里希七世发表声明,将石勒苏益格并入丹麦版图,并派海军封锁普鲁士海岸。针对丹麦的挑衅,与会的爱国者们决定建立一支帝国舰队视为国家统一的象征,议定拨款6百万泰勒(约1百万英镑)作为海军经费,成立以普鲁士阿达尔伯特(Adalbert)亲王为首的专门“海军事务委员会”,商讨建立帝国海军事宜,委员会认为:按照当时的实力,德国不应该试图跻身世界一流海军行列,其首要目的是要保护德国在波罗的海和北海的自由航行与海上贸易②。然而,如同法兰克福国民议会一样,统一的帝国海军建设也没能摆脱昙花一现的命运。由于各邦国在海军经费上的严重利益分歧,1852年2月,第一支德国舰队正式解散,大部分战舰被拍卖,一部分划归普鲁士所有。
1865年,以所得战舰为基础,普鲁士战争部部长阿尔布雷西特·冯·龙(Albrecht von Roon)向普鲁士议会提交了一份为期12年的建造计划。他认为普鲁士至少要成为一个二等海军国家,普鲁士海军建设的目标“一是保护普鲁士与德国的海外贸易和波罗的海、北海沿岸,二是维持德国在那些只有海军可以接触到的欧洲地区的影响。”③龙恩建议在北海的威廉港和波罗的海的吕根岛建造海军基地,建设一支包括10艘铁甲快速军舰、10艘大型沿岸防御战舰以及14艘用于保护和破坏贸易的战舰的舰队,这样普鲁士海军就有能力封锁或者进攻敌人的舰队、港口与海岸。但在随后的经费分配上,龙恩更加强调的则是陆军的优先权:拨给陆军的预算为3850万泰勒,而海军则仅有230万泰勒④。而且这一海军提案最终由于俾斯麦与进步党之间的宪法斗争而没有通过。
1867年,北德意志联邦第一任海军大臣雅赫曼(Jachmann)提出一项海军十年建设计划。与龙恩强调侧重建设一支海外服役的舰队不同,雅赫曼为这一舰队制定的任务是保护和扩张北德意志联邦的海上贸易,保护波罗的海和北海海岸,形成可以将战争引到敌人舰队、沿岸和港湾的进攻性战斗能力⑤。但此时德国统一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海军并没有受到较多的关注,而且由于普鲁士海军在德国统一过程中并未发挥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人们对海军的热情逐渐冷却下来。
由于海军在德国统一过程中基本没发挥什么作用,德意志帝国统一后,从1872到1888年,德国海军部长都是由陆军出身的将领来担任⑥。1872年,步兵出身的阿尔布雷西特·冯·斯托施(Albrecht von Stosch)被任命为帝国海军部部长,然而这位陆军将领却在任职期间为德意志海军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奠定了德意志海军的基础,被后人誉为“德意志海军之父”。关于德国海军的战略任务,斯托施在1871年把它定义为:我们需要能够进攻的舰船,以保护商业船队,我们在远方海岸驻扎的中队,也必须拥有这样的船只。他十分注意保持德国的海外贸易,认为德国的海军应该随着德国的商业一起增长,他呼吁获取海外殖民地,以吸收德国移民,为工业提供市场和原料产地⑦。1872年11月,斯托施向俾斯麦递交了一份建造计划,计划指出,在未来战争中,德国的攻势应该主要由陆军力量来发起,海军最合适的任务就是在某些陆军无法达到的德国的利益受到威胁的地区维护帝国的权利,建设一支包括6艘铁甲快速军舰、18艘轻巡洋舰和6艘炮艇的海军。到1883年斯托施卸任之际,其海军计划基本上顺利实现,德国此时已经拥有13艘铁甲战舰和13艘炮艇以及数量相当可观的轻巡洋舰舰队在外服役⑧。蒂尔皮茨认为,斯托施是第一个规划德意志海军建设的人,他重新拾起了“汉萨同盟”后德国失去的东西,推动了被忽视了数个世纪的海军的发展⑨。
1884年,另一位陆军将领卡普里维(Leo Graf von Caprivi)接替斯托施担任帝国海军部长,卡普里维的“两线作战”理论深深地影响了德意志帝国的海军战略。他认为德国与法国、俄国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德国要全力以赴为即将到来的两线战争做备。在两线作战中,陆军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海军的任务仅仅局限于做好针对法国和俄国的海岸防御。同时,卡普里维的两线作战理论使他认识到海军封锁的重要性,因为工业化和经济专业化使得德国愈来愈依赖海外进口及海外市场⑩。在战术上,卡普里维认为德国的舰队应当主动出击以阻止敌方在德国登陆、对德国的海岸进行炮击及对德国的港口进行封锁。他认为德国的海军应被建设成防御型的,舰队应在领海内进行作战,其任务是保护德国本土⑪。
在舰队建设方面,卡普里维受到法国少壮学派(Jeune Ecole)⑪的影响,注重发展海外巡洋舰,主张在海战中以巡洋舰队作为主体,把敌人的贸易殖民地作为进攻对象,派出舰队对敌人的海岸进行攻击,从而达到使敌人屈服的目的。这便是卡普里维所谓的“曲线政策”(Zickzack Kurse)。然而,这一政策的实施需要海外军事据点的支持,只有在据有海外基地的前提下,敌人的贸易才会被破坏,巡洋舰也才能够及时获得补给和在紧急情况下进行避险,但对德国来说,所缺少的正是海外军事据点,所以这一政策对于德国来说并不合适。随着卡普里维“曲线政策”的提出,德意志海军建设陷入了10年的混乱期⑬。帝国海军部部长爱华德(Eduard Heuser)提交的“1889/90年度关于帝国海军财政管理”的报告反映了这一混乱,在报告中,他“要求建造鱼雷舰队,但为了战略进攻,还要发展战列舰,最终为了破坏敌人和保护自己的贸易,不可避免的还要发展巡洋舰。”由于建设计划的模糊性,到19世纪90年代初,德国海军仍是一个有各种各样船只组成的“砾岩”⑪。
阿尔弗雷德·冯·蒂尔皮茨(Alfred von Tirpitz)1849年3月19日出生于勃兰登堡小镇屈斯特林(Küstrin),1865年加入普鲁士海军,成为基尔海军学校的一名军校生,1869年,他晋升海军少尉军衔并在威廉皇后号(König Wilhelm)上服役。1877年,他被派往阜姆(Fium),参观怀特黑德鱼雷(Whitehead Torpedo)的建造,随后负责德国鱼雷的建造工作。1881年晋升为海军少校(Korvettenkapitän),在鱼雷部队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这位海军军官的战略思想。1888-1889年,蒂尔皮茨担任普鲁士号(Preußen)和威腾堡号(Württenberg)巡洋舰的指挥官,并于1890年担任波罗的海舰队负责人。1892年,他被任命为海军最高指挥部参谋长,在任期间主持制定了“第九备忘录”,为德国海军战略确定了明确的目标。1895年被晋升为海军上将,1896-1897年间前往东亚指挥远东巡洋舰队,参与了对中国青岛的侵略。1897年蒂尔皮茨接任霍尔曼担任帝国海军部国务秘书,提出了“风险理论”,并开始了和威廉二世在海军事务上的紧密合作。
在蒂尔皮茨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在海军战略上他一直对两种观点持有反对态度,第一种是单纯的海岸防御;第二种便是建立巡洋舰队为海外服务⑮。德国海军在普法战争中发挥的无足轻重的作用深深地刺激了当时的蒂尔皮茨,这位年轻的海军军官急切地想把海军从陆军解放出来,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便是把舰队从海岸分离,发动主动进攻,在深海同敌人进行决战,在决战中将敌人彻底毁灭。蒂尔皮茨认为,如果海军没有这样的目标,它将继续成为强大的陆军的附庸,而且在和平时期也不可能冀望完成更多的任务。把海军从近海防御解放出来是蒂尔皮茨海军思想的第一要素⑯。
在1871年9月的一封信中,蒂尔皮茨对当时流行的海军战略观点提出了质疑,他认为仅仅通过陆地防御工事和障碍设施便能充分应对敌人舰队对我们海岸攻击的观点是错误的,要避免被敌人封锁和充分应对敌人的攻击,更需要发展装甲战列舰。进而,蒂尔皮茨认为要发动“自己的主动进攻行为”,“当我们在被封锁的情况下,一场真正的、严肃的决战无论如何将要到来。如果我们和敌方实力相当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在不利的交战中依靠我们的海岸防御设施。在此基础上,我们能够利用时机去屠杀敌人,那么敌人的有生力量将会被消灭。对于漏网的敌人,我们的快速装甲舰将进一步迫使其进行战斗,将它们拖住直到我们的主力舰队到来。进行海战的目的不是赢得地理优势,而是要彻底地消灭敌人。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打击敌方舰队,那么我们就可以在附近的港口迅速地进行休整并且发动针对敌人海岸的进攻”。在这封信中,这位年仅22岁的海军少尉打破了在19世纪70、80年代一直困惑人们的战略困境,清晰地描绘了海军部建设的蓝图⑰。
在德国海军圈内,蒂尔皮茨的名字真正被人们熟知则是在1877年底他负责组建鱼雷部队之后。鱼雷部队在当时作为一种新型舰队,和当时的“海军战略和舰船建造的革命”相吻合,是弱势海军国家对抗强势海军国家的有效武器。在鱼雷部队的实际演练中,最为重要的是“去实施的精神和发动进攻”的观念,这些观念深深地影响了蒂尔皮茨后来在海军问题上强调进攻的观点。肖希潜艇(Schichau-Booten)的建造成功,使蒂尔皮茨找到了把海军从海岸防御解放出来的有效办法,他认识到发展大的战列舰是把德国海军从海岸防御摆脱出来、进而获得海上进攻能力的有效途径。潜艇生涯是蒂尔皮茨学习战略战术的时间(Lehrzeit)。1889年4月,他提交了“关于潜艇事业的发展”的备忘录,对潜艇部队生涯进行了总结并对德国的海军战略进行了探讨。蒂尔皮茨对于德国海军战略的模糊提出了批评,他认为,“在我们的军官阶层,对于必要的战略问题,没有明确的观点,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因为只有当在军官阶层关于战略观点有一个总体一致时,一个团体才有可能有效运转,而战略观点上的明确一致是可以达到的。”此外,蒂尔皮茨还指出,殖民地巡洋舰(Avisos)在根本性的战斗中只能发挥很小的作用,因为,在一定意义上,殖民地巡洋舰意味着真正战斗力量的疏散⑱。1889-1890年间,蒂尔皮茨负责指挥两艘战列舰普鲁士号和威腾堡号,这一经历让他对发展大战列舰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在1891年4月提交的备忘录中,蒂尔皮茨强调了德国海军发展的紧迫性,他认为德国海军的发展不能再浪费时间,德国的海军战略、战术和组织机构要跟上时代的发展。克劳塞维茨的“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一信条在德国海军发展过程中具有指导意义,德国海军的建设要以应对一场欧洲战争为出发点。德国海军发展的首要任务是明确战略目标,对于德国来说,成败的关键取决于在深海的一次大决战,因此深海打击敌人海军有生力量应被视为统一的战略目标。德国要将所有力量尽一切可能进行集中,这样在深海决战后仍会有足够的力量对德国的海岸进行保护。即便在战争中失利,也会使敌方遭受重创,短时期内不能发动进攻。在和平时期,需要做的是为进行这样一次深海决战作相应的组织和准备,以求获得最大的获胜机会⑲。
蒂尔皮茨1891年4月的备忘录给他的上司诺尔将军(Admiralität von Knorr)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蒂尔皮茨便获得了一次和威廉二世在吉尔共进晚餐的机会,在这次晚宴上,蒂尔皮茨当面向威廉二世口头汇报了对未来德国海军建设的设想和规划,蒂尔皮茨的报告使得威廉二世对海洋战略的热情高涨,认为蒂尔皮茨应当成为未来德国海军的设计者。同年8月,在和蒂尔皮茨进行了一系列谈话之后,威廉二世决定任命他担任海军最高指挥部总参谋长,1892年2月1号,蒂尔皮茨正式上任⑳。执掌海军最高指挥部后,蒂尔皮茨开始贯彻他的“深海打击”战略,在经过了两年多的演习和总结后,于1894年6月16号最终完成的第九备忘录(Denschrift IX)(allgemeine Erfahrung aus den Manövern der Herbstübungsflotte)对德意志帝国的海军战略作出了清晰的规划。在备忘录中,蒂尔皮茨认为“舰队的自然目的就是追求战略攻势(Die natürliche Bestimmung einer Flotte ist die strategische Offensive)”,而战舰数量上的优势则是采取战略攻势的先决条件。根据第九备忘录,我们可以将蒂尔皮茨的海军思想归纳如下:
(1)首先必须掌握制海权才有可能获得海上战争的胜利,交战的双方必须歼灭敌方舰队后才能掌握制海权,而依赖巡洋舰战争或其它手段是毫无希望的;
(2)海上战争与陆战不同,必须对敌人的海岸发动战略攻势,才能使战争向着胜利的方向发展,采取战略守势必将陷入异常困难并且趋向失败的困境;
(3)要实现这种攻势进而掌握制海权,在战舰数量上需要至少1/3的优势㉑。
蒂尔皮茨认为海军的主要任务就是争夺制海权,“因为只有赢得制海权,才能迫使敌人去主动寻求和平”㉒。要取得制海权就必须采取战略攻势,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因为海上没有防御战术可言,进攻的一方可以轻易地对防御一方海外的利益实施打击,在这种情况下,防御的一方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寻求与敌人在公海上的决战㉓。在这个问题上,蒂尔皮茨也是一个彻底的克劳塞维茨主义者,他认为在海上必须通过一场决定性的战争歼灭敌人舰队取得胜利,才能最终取得制海权。
在确定了战略进攻的目标后,蒂尔皮茨将数量上的优势作为击败敌人舰队的前提。他强调进攻一方的战舰数量优势越大,即使敌人龟缩港口不予应战,也能越接近于制海权。蒂尔皮茨并未给出这一数字的依据,但他追求的重点并不在于确定优势的具体数字,而是要借助这种优势向敌人的沿海发起进攻。
在备忘录中,蒂尔皮茨提出了采取战略进攻的最佳方式——战列舰中队战争。他认为少壮学派所强调巡洋舰战争只能是防御一方或较弱的一方最后冒险一搏的手段,它没有认识到即使是一支小规模的战列舰中队也足以防御敌人任何危险的行动。制海权只能通过战略进攻来实现,舰队集中则是实施进攻必不可少的条件。在海权观念引入之后,蒂尔皮茨就曾说:“如果我们可以将2-3个训练有素的海军中队投入到政治平衡之中,那么即使是最强的欧洲海军国家也会对我们表示友好。”㉔
蒂尔皮茨的第九备忘录主要是以法、俄、丹三国为假想敌,考虑的是德国海军在欧洲战争、德国的经济发展及其成为世界强国的未来中的任务,它强调德国的经济发展甚至是未来在世界上的大国地位都取决于海外利益的增加,而这些利益则需要由一支强大的舰队进行保护。
第九备忘录使德意志帝国的海军获得了一个清晰界定的行动准则和任务,这成为后来中队战术进一步发展的开端。在第九备忘录中蒂尔皮茨还附有一个建造一支包括17艘第一线作战军舰、6个鱼雷艇队、6艘重型巡洋舰和12艘轻型巡洋舰的计划。在随后的几年中,最高司令部一直试图说服霍尔曼接受这一计划并将其作为向国会提交的海军建设提案的基础。
“第九备忘录”为德国的海军战略建设提出了清晰的规划,但是蒂尔皮茨的战列舰计划提出后却遭到了以帝国海军部国务秘书霍尔曼(Friedrich von Hollmann)为首的众多海军官员的抵制㉕。霍尔曼是法国少壮学派的忠实信徒,对于蒂尔皮茨及最高指挥部所提的战列舰计划表示不理解,甚至想在演习中把最高指挥部排除在外㉖。威廉二世也在海军战略上犹豫不决,在最高指挥部和帝国海军部的争斗中偏向于建设海外巡洋舰。1895年春,蒂尔皮茨要求离开最高指挥部,随后被派往远东担任远东海军司令职务。1896年初,欧洲战云密布,由布尔战争引发的克鲁格电报事件使得德英关系急剧恶化㉗,出于对英国的防御,威廉二世要求发行国债大规模地建造海外巡洋舰。然而,他的这种疯狂建设计划却遭到了议会的否决,即便倾向于海军建设的党派对于威廉二世的这种“无限制”建设计划也表示反对,因为这一海军建设计划缺乏明确的战略目标,根本不可能得到议会的批准。1897年春,霍尔曼制定的15.6亿马克的海军预算被国会否决,威廉二世对霍尔曼与议会打交道的能力提出质疑,霍尔曼由此被迫辞职,而非常善于用数字来证明预算要求合理性的蒂尔皮茨则被威廉二世从远东召回,接替霍尔曼担任帝国海军部国务秘书职务,威廉二世则决定全力支持蒂尔皮茨,甚至允许他自由决定舰队所需的舰只类型的建设和选择㉘。
1897年入职海军部后第一个月,蒂尔皮茨就向威廉二世表示:“目前对德国来说在海上最危险的敌人是英国”㉙。德国海军政策开始更加注重海权在政治上的重要性,希望藉此向英国施加压力。德国逐渐与英国为敌是政治、经济等多方面作用的结果,但就海军方面而言,“海军战略的转变与蒂尔皮茨对海权的独特解释有着重要关系。”㉚到19世纪末德国的经济实力已经超过英国,蒂尔皮茨在担任德国东亚舰队司令期间,亲眼目睹了两国在远东地区特别是在中国经济上的激烈竞争,认识到两国渐有敌对之势。德国海军此时尚十分孱弱,蒂尔皮茨担心一旦英国使用武力进攻德国,德国的海外经营将面临覆灭的危险,所以德国必须加速扩建海军。按照马汉的海权论,蒂尔皮茨认为“德国日益增强的海权会使德国不同于其它大陆国家,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可以使德国在面对英国时获得更好的保障,这比起在一场针对英国的战争中再去寻找盟友有利得多”㉛。
在1894年的第九号备忘录中,蒂尔皮茨的假想敌是法、俄、丹三国,这样德国有希望和能力去取数量上的优势,但对于英国,情况则大为不同。面对英国强大的海军,德国不可能采取直接的军事手段来保护其海上交通和利益,更不可能达到之前蒂尔皮茨所要求的进行战略进攻所需的1/3的数量优势,而且德国缺乏海外基地,一旦与英国交战,德国的海外获得将迅速陷入被动。于是蒂尔皮茨设想采取一种间接的办法,即将德国海军发展成为一种风险因素,这样就能起到威慑的作用,以避免发生针对德国同时德国也根本无法取胜的战争,这就是影响着德国海军之后10余年发展的“风险理论”。
在1896年1月3号蒂尔皮茨给威廉二世的备忘录中,蒂尔皮茨便突出强调了海权的作用,他认为:“如果我们拥有2至3支充分训练的海上中队,那么即使最强的欧洲海权国家也不得不在政治和冲突中同我们妥协”㉜。对“风险理论”的官方解释首次出现在1900年的海军法案,虽然蒂尔皮茨避免直接出现英国的字样㉝,但其针对英国的目的却是显而易见的:
“按照现在德国的海军实力如果发生海战,德国必败,这会给德国的海外贸易、商业特别是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带来灾难性的打击。1898年法案所规定的42艘巡洋舰的配备无法保护德国海外贸易,相比于最强的海军国家的206艘也远远不足,而且德国还缺少在主要贸易航线上的海军基地和煤站。所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要保护德国的海外利益只有一个办法,即德国必须拥有一支实力足够强大的舰队以使与之一战的即使是最强大的海军国家的地位也会发生动摇。基于这一目的,德国海军不必要求实力与最强的海军国家相同,因为它也不可能使用全部的力量来进攻德国。即使它能够凭借数量上的优势击败德国,但这种胜利也会使其受到严重削弱,其国际地位也就得不到海军的保护。”㉞
德国世界大国的地位也是基于英国的这种风险,而且在战舰数量上要至少达到与英国2∶3的比例才能保证这种风险的存在,否则,德国在海上的活动和利益只能任由英国摆布,其海军政策也就会遭到历史性的彻底失败。由于英国的海军分散在世界各地,所以蒂尔皮茨认为,英国不可能将其全部的海军力量集中于北海地区,“英国的弱点在北海,而我们在这里却能够集中我们所有的力量”㉟,如果德国的海军法案能够顺利实施,就可以对英国的活动施加足够的威慑,越接近2:3的比例,英国在进攻德国的问题上就会变得愈加谨慎。而且由于德国一直保持其舰队2/3的战舰处于服役状态,而英国则只有一半,一旦爆发战争,德国可以迅速组成一支强大的服役舰队,同时凭借德国战舰的高性能、高超的战略战术、训练有素的海军官员和士兵以及皇帝领导下的集中的指挥结构,德国海军就可以在赫尔戈兰岛(Helgoland)和泰晤士河(Themse)之间展现强大的军事潜力,“如果英国海军在地中海受到法国或在太平洋受到俄国牵制,德国海军甚至可以穿越英吉利海峡进而威胁其海岸城市。”㊱
在提出风险理论同时,蒂尔皮茨也认识到德国海军还必须度过一个战略性的“危险区域”(Gefahrenzone),即“英国人也许会猜疑德国的图谋而在它的海军尚不足以自保时加以摧毁”㊲,只有到1914-1915年这一危险区域才有可能结束。所以,在这一过程中,德国海军的所有的活动都必须慎之又慎,而且蒂尔皮茨相信德国的舰队可以悄无声息地度过这个危险区域,直至发展壮大。但如果爆发战争,蒂尔皮茨要求海军必须尽可能快地给英国造成严重的损失,因为战争拖延对德国来说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风险理论的指导下,德国开启了大规模扩建海军的时代。
德国地处欧洲东部,基本上是一个陆地国家,只有北方少数地区濒临海洋,这种地理位置显然是不利于海上航行和海外扩张的。不仅如此,由于缺乏自然屏障的保护,地域开阔、地势平坦的德国国土长期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和各民族拼搏厮杀的大战场。为了应对陆上的战争,德国历代统治者和军事家都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于陆军建设,强调拥有强大的陆军而不是海军的重要性㊳。拥有强大陆军的普鲁士在德意志帝国统一过程中发挥了主导性的作用,德意志帝国建立后,海军长期作为陆军的从属而存在,海军战略的目标限于海岸防御和从总体上保卫德国本土的安全。蒂尔皮茨的“深海打击”战略使得德国海军最终从海岸防御的束缚中摆脱出来,“第九备忘录”的出台为德意志海军建设确立了明确的战略目标,进行深海决战、控制制海权成为德国海军建设的指导战略。随着德国工业经济的增长,德英之间的矛盾逐渐取代德俄、德法矛盾成为德国所面临的主要矛盾。面对强大的英国舰队,德国不但不可能在达到“第九备忘录”中所设想的战略优势,而且在短期内也根本无法达到英国海军同等的水平。在这一形势下,蒂尔皮茨提出了“风险理论”作为德国海军建设的指导方针,德国由此开启了大规模扩建海军的时代。
注释:
①Archibald Hurd,The German Fleet,New York:Hodder and Stoughton,1915,p.23.
②Henry Castle,German Sea-Power:its rise,progress,and economic basis,London,1913,p.74.
③Lawrence Sondhaus,Preparing for Weltpolitik:German Sea Power before the Tirpitz Era,Annapolis,Md.,1997,p.81.
④Michael Epkenhans,Tirpitz:architect of the German high seas fleet,Washington,D.C.:Potomac Books,2008,p.6.
⑤⑦⑩⑪⑳㉒㉔㉚㉛㉜ Rolf Hobson,Imperialism at Sea:naval strategic thought,the ideology of sea power and the Tirpitz Plan,Boston: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02,p.113,p.114,p.191,p.118,p.193,p.204,p.212,p.143,p.225,p.223.
⑥㉙ Holger H.Herwig,“Luxury”Fleet:The Imperial German Navy,1888—1918,London:Ashfield Press,1987,p.13,p.36.
⑧Ivo N.Lambi,The Navy and German Power Politics,Boston:Boston:Allen &Unwin,1984,p.6.
⑨⑮㉓㉖ Alfred von Tirpitz,My Memoirs,II,London:Hurst &Blackett,1919,p.26,p.92.
⑪少壮学派是19世纪兴起于法国的一个海军战略学说,主张发展大批巡洋舰来应对大型战列舰。
⑬⑪⑯⑰⑱⑲ Volker R.Berghahn,Der Tirpitz-Plan:Genesis und Verfall einer innenpolitischen Krisenstrategie unter Wilhelm II.,Duesseldorf:Droste,1971,s.55,s.56,s.58-59,s.59,s.64-65,s.66-67.
㉑ Taktische und Strategische Dienstschriften Des Oberkommandos der Marine.Nr.IX,见德国海军部官方网站http://www.marine.de.Alfred von Tirpitz,My Memoirs,II,London:Hurst &Blackett,1919,p.367.
㉕早在1889年,威廉二世为了独揽海军大权,把原来的海军部分为海军最高司令部、帝国海军部和海军内阁三个部分:海军最高司令部(Oberkommando der Marine,1889年3月30日成立,1899年3月14日被海军司令部(Admiralstab)取代);海军内阁(Marine-Kabinette,1889年3月28日成立);帝国海军部(Reichsmarineamt,1889年3月30日成立)。参见:Volker R.Berghahn,Der Tirpitz-Plan:Genesis und Verfall einer innenpolitischen Krisenstrategie unter Wilhelm II.,Duesseldorf:Droste,1971,s.23-24.
Alfred von Tirpitz,My Memoirs,II,London:Hurst &Blackett,1919,p.46.
㉗ 1896年1月,德皇威廉二世致电南非德兰士瓦邦(Transvaal)总统克鲁格,祝贺其在战斗中击败英军的进攻。
㉘ Jonathan Steinberg,Yesterday’s Deterrent:Tirpitz and the Birth of the German Battle Fleet,Aldershot:Gregg Revivals,1992,p.140.
㉝这样做当然也是通过这种抽象的方式,使德国国会同意拨款建造一支庞大的舰队。
㉞ 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Part I,From the Mid-Nineteenth Century to the First World War,Series F Europe,1848-1914,Volume 19Germany,1898-1907,p.29.
㉟ Paul M.Kennedy,Strategy and Diplomacy:1870-1945,London:George Allen &Unwin,1983,p.134.
㊱ Annika Momballer,New Research on Wilhelm II's Role in Imperial Germany,London,2003,p.24.
㊲ A.J.P.泰勒著、沈苏儒译:《争夺欧洲霸权的斗争:1848-1918》,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419页。
㊳孙立新:《海洋战略与德占胶州湾》,《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