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诗学思想与书法理论比较研究

2012-08-15 00:44:28由兴波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蔡襄欧阳修书法

由兴波

蔡襄作为北宋著名书法家与诗人,其文艺思想具有内在的相通相融性。蔡襄继承前代文艺思想,继承与复古是其在诗歌与书法方面的主导理论,为北宋新的诗风与书风的确立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强调文学、艺术创作内在精神的重要性,推崇晋唐古意,博采众家之长,注重书法与诗歌的基本功,强调基础,表现出非常严谨的书风与诗风。

一、以人为本重在品格

诗歌与书法作为不同的文艺部类,虽表现形式不同,但在表现创作主体内在精神意蕴方面是一致的。蔡襄在书法与诗歌中都提倡内在精神的重要性,着重表现创作主体高尚的人格情操,在书法中要以“神气”为主,在诗歌中则强调“道”的统摄力。他的这种书法思想与诗学理论,对扭转五代以来绮靡的书风与诗风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有利于恢复传统书法与诗歌中那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在尚未建立新的书法与诗歌规范的宋初,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一)重书法之“神”

历经五代战乱,书法艺术也走入了一个低谷。北宋王朝建立以后,由于皇帝和大臣的倡导,加上无数文人墨客的响应,书法再度勃兴,形成了自晋、唐以后又一书法高峰。在北宋诸家中,蔡襄较年长,他尊崇晋唐书法,力求恢复古意,通过自己的书法实践,改变了宋初书坛的靡弱风气,恢复了书法创作中的刚健风骨,使后人能在晋韵唐法中找到书法创作的依据,为北宋书坛注入了新的活力。

蔡襄论书,以内在精神为主,形似次之,他在《评书》中云:

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①

关于书法的“神”与“形”的问题,早在唐人就有论及,二者是书法创作中必备要件。“形”指形态、布局,即点画用笔、字体间架、通篇章法等;“神”指通篇所体现的风骨、气韵、灵性、情趣。前者体现了书法家的书写技巧,后者含蕴着书家个性、气质与书写时的思想感情。②书法作品也要通过“形”展现出“神”,蔡襄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所以他强调书法以“神气”为主,赋予静止的字以灵动的主体精神。蔡襄以“神气”与“形似”对举,强调应重视书法的内在精神意蕴,外在的“形似”是次要的。如果只是模仿前人的点画,而无内在的精神,则是“不知书”,是不可取的。

蔡襄还特别注重书写时主体的审美体验,在《评书》中还云:

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

书法给人的审美体验很大一部分在于书写主体创作过程中的感觉,蔡襄在创作过程中能够以一种全身心的态度投入,同时体味到创作的乐趣,实现了外在“形”与内在“神”的交流沟通。明·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一亦记:

宋蔡襄复作“飞草”,亦曰“散草”,极其精妙,曰“神书”。③

不论是“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还是“神书”,都是书家的主观体验。而只有在创作过程中融入了主体精神,书法作品才能展现出“神气”,字也才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蔡襄在诗文中同样融注了“神气”,与书法中一样,处处体现出自己的文艺观点,王十朋在《蔡端明文集序》中指出蔡襄的诗文中充斥“刚气”,而这种“气”显现为“入则为謇谔之臣,出则为神明之政”④,同其个人品格是紧密相连的,并且贯注于书法与诗文创作中。

(二)重文学之“道”

蔡襄这种高尚的人格情操在其文学思想中也有所表现,认为文学应以“道”为第一要务,“文”则由“道”生。如《答谢景山书》中云:

其谓由道而学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为文之本,文为道之用。与其诱人于文,孰若诱人于道之先也?

又在《再答谢景山书》中强调:

夫传道莫若言,传言莫若文。言者,道之所由;而文者,言之所存。道充乎中,造次而言,无有不极于文也。其道馁焉,而其文虽工,终亦莫之至也。

蔡襄在文学方面重“道”、在书法方面复古的思想,深得欧阳修赞赏。欧阳修领导的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同蔡襄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二人同科进士,又关系融洽,交往甚多,彼此之间影响应是相互的。蔡襄是传统的儒臣,其诗亦遵循传统诗教,王禹玉在《八闽通志》中评曰:“蔡君谟《咏草诗》有‘时平生战地,农惰入春田’之句,其言关教化,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比。”⑤蔡襄明确提出文应“道”为主,继承韩愈“道统”思想,遵从上古圣贤之理,在《赠勤师》中云“退之所尚者,岂以言深厚。经驰周孔域,不为杂说诱”,表明对传统儒学之崇尚。

前人评价蔡襄书如“礼法之士”、“端人正士”,若用以评其诗亦是十分妥帖。蔡襄作为一个传统儒生,其诗中多表达忠君报国、经世济民的政治抱负和理想,传统士大夫爱国之心在蔡襄这里得到充分体现。如其《读乐天〈闲居篇〉》(并序)、《龟山夜泊书事》、《授转运使罢州端居述怀》、《南都思杜祁公》等诗,或表达对国家安危兴废的关切,或对卑屈谄媚以求名利者的厌恶,或对他人德行操守的评价,均表现出个人的高尚品格,具有“礼法之士”、“端人正士”之风。

最能代表蔡襄这种品格的是《四贤一不肖诗》五首。据《宋史》卷三二○《蔡襄传》记载:

范仲淹以言事去国,余靖论救之,尹洙请与同贬,欧阳修移书责司谏高若讷,由是三人者皆坐谴。襄作《四贤一不肖诗》,都人士争相传写,鬻书者市之,得厚利。契丹使适至,买以归,张于幽州馆。⑥

蔡襄在《四贤一不肖诗》中表达出鲜明的爱憎之情,对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的刚直忠义大加赞赏,“人禀天地中和生,气之正者为诚明”(其五),指出做人要有中正的气节;“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倾”(其三),提倡君子之义,贬斥小人之利,与王安石的《朋党论》思想相同;作为朝廷诤臣就应“昂昂孤立中不倚,传经决讼无牵羁”(其一),“贤才进用忠言录,祖述圣德垂无疆”(其四)。同时对高若讷的进谗行径予以了强烈谴责,明确指出“四公称贤尔不肖,谗言易入天难欺”。

蔡襄主张进行改革,是宋代改革的急先锋,对“庆历新政”持赞同态度。⑦但他如此刚直敢言,连老朋友欧阳修都大为惊讶,据《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二记载:“公(欧阳修)复与师鲁书云:‘五六十年来此辈沉默畏惧,在世间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⑧其实欧阳修此评有失公允。直言敢谏、保持个人的高尚品格是蔡襄一贯做法,如:

襄喜言路开,而虑正人难久立也,乃上疏曰:“……时有旱蝗、日食、地震之变,襄以为灾害之来,皆由人事,数年以来,天戒屡至,原其所以致之由,君臣上下皆阙失也。不颛听断,不揽威权,使号令不信于人,恩泽不及于下,此陛下之失也;持天下之柄,司生民之命,无嘉谋异画以矫时弊,不尽忠竭节以副任使,此大臣之失也。朝有弊政而不能正,民有疾苦而不能去,陛下宽仁少断而不能规,大臣循默避事而不能斥,此臣等之罪也。陛下既有引过之言,达于天地神祗矣,愿思其实以应之。”疏出,闻者皆悚然。⑨

从蔡襄的上疏中处处显现出一位刚直不阿的忠臣形象,其言辞犀利,直刺朝廷弊政所在,难怪“闻者皆悚然”。又连欧阳修都在为蔡襄所做《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中记其拒书《温成皇后碑》事,何以说其一直“沉默畏惧”?

蔡襄这种敦厚正直的人格贯穿于其诗、书之中,后人对此多有赞誉,“辞载其道之所当生,而语毕于意之所欲出”、“质胜其文”(《何匪莪集》)⑩等评语,均推重其个人气质与言辞中蕴含之“道”。欧阳修评蔡襄文章“清遒粹美”(《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⑪其实在襄诗文中深深蕴含着个人高尚品格与传统儒学思想,前人对蔡襄诗、书的评价也更多着眼于此。

二、有意于古博采众家

在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中,蔡襄对前人继承之力最多,开创之功最少。他在诗、书方面注重学习古人,在宋初诗坛与书坛都受五代绮靡风气影响之下,无疑具有返璞归真之功效,是以受到力求革新文风的欧阳修高度推崇。

(一)颇具古质之书风

北宋之初,唐人书风渐绝,而宋人书风尚未形成之际,蔡襄大力主张学习前人,恢复晋、唐古意。这种复古的思想,有力地扭转了五代以来靡弱的书风,为一种新的书风建立扫除了障碍。蔡襄对前代书法推崇备至,他在《评书》中认为学书应取法前人,并为欧、虞、褚、柳找到源头,指出“其结约字法皆出王家父子”,从中可以看出蔡襄强烈的复古思想。而他本人在创作上也实践着自己的思想,从其传世作品中可见与前贤有着很深的渊源,有的学者指出其《思咏贴》与怀素《千字文》的联系,《自书诗稿》和王羲之《兰亭序》的相近,《安道贴》对虞世南行书的继承,《澄心堂纸贴》与杨凝式《韭花贴》的形似,⑫还有学者从具体点画论证蔡襄对欧阳询、虞世南、徐浩的相似等等,⑬都是蔡襄对前人学习的痕迹。从以上诸贴中我们可以看出,蔡襄书法在结构上基本继承了晋唐人法则,在平稳中体现自然清逸的神韵;在章法上纵横穿插,左右顾盼,行气明朗,既灵活多变,又协调统一。

蔡襄着意学习古人,博采众家之长,因此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中时时显现出诸多前贤的痕迹。蔡襄在书坛上的复古做法,同欧阳修在文坛的复古革新是遥相呼应的,所以被欧阳修引为同道,大加赞许,有“蔡君谟独步当世”之誉,而苏轼认为“此为至论”⑭。总的说来,蔡襄在书法方面的成就还是继承之功多,开创之功少。

蔡襄在尊崇晋唐古意的同时,又进行了适当创新,开创了“飞草”的写法,这是他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非常可贵的创造与突破。这种用散卓笔所写的草书,兼有章草和飞白书的特征。蔡襄“飞草”书的代表是其《陶生帖》,因为帖中有“河南公书,非散卓不可为。昔尝惠两管者,大佳物,今尚使之也”之语,可见本帖那种带有章草“雁尾”遗风即出于飞白书的草体,就是所谓的“飞草”。⑮

苏轼对这种写法赞赏有加,在《评杨氏所藏欧蔡帖》中评价道:

(蔡襄)又尝出意作飞白,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⑯

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八也赞叹道:

古人以散笔作隶书,谓之“散隶”。近岁蔡君谟又以散笔作草书,谓之“散草”,或曰“飞草”,其法皆生于“飞白”,亦自成一家。⑰

蔡襄本人对自己独创的这种写法也颇为得意,在《评书》中有所描述:“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⑱水赉佑先生认为:“这位稍欠革新精神的书法家,正是在追求古趣的同时,力创新意,寓矩度于变化之中,惟意所为,动造精绝。”⑲指出了蔡襄在书法方面主导继承、略有创新的特点。

(二)博采众家之诗风

钱锺书先生认为蔡襄“古诗颇通欧、梅,囗朴茂之体,近体未除晚唐纤露之格,而皆木强浅俗,如《四贤一不肖》诗压卷巨篇即有‘安得长喙号丹墀’、‘强食不得下喉吭’、‘出见缙绅无面皮’等句,殊为疵累。”⑳指出蔡在诗歌方面向前人学习,近体诗还留有晚唐体痕迹,并批评其过于“木强浅俗”。这同宋初诗坛状况相吻合,在宋调尚未形成之际,诗坛流派众多,都在寻找一条新路,而蔡襄在文学与书法方面都是继承之功大于开创之绩,所以多推崇古学。他曾在《谢昭文张相公笺》中对自己青年时期“日益务奇新”进行深刻反思,是而“专于圣人书”、“有意于古”,这种学习古人的做法贯穿于诗、书创作中。

蔡襄在诗歌创作中不但继承传统诗教、儒家道统,对前人诗歌佳作也充分继承与模拟,《浪斋便录》评曰:

蔡公诗律五言者宗李、杜,七言者出入王、孟,如“垆灰寒更画,灯灺落仍挑”,摹写北堂夜话之景,真画工手也。其与唐人“冻瓶黏柱础,宿火陷垆灰”语可颉颃矣。若五言古之《姑胥行》、《酇阳行》,有魏晋六朝遗致,非唐之浅近者可及。㉑

指出蔡襄诗对唐贤的模仿,甚至远绍晋人,乃源自他“有意于古”之书法理论在诗学思想中的应用。陶文鹏先生认为,“蔡廷魁又说蔡襄‘七言则出入王孟’也不很确切。蔡襄的七律、七绝宗法唐人,广收博采,很难说专宗哪一家。李白、王昌龄、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都可能对他的七绝有所影响。但他从白居易、林逋以及欧阳修的七绝作品中吸取的艺术营养更多。”㉒姑且不寻蔡诗究竟源于哪一家,他学古人的态度是十分明朗的,学习痕迹亦十分明显。

再如《乞雨题西方院》(并序)一诗,作者写祈雨不灵,羞愧自责,“岂非郡守不德之致乎”?同时心忧黎民,质问苍天为何“罪斯民”。此诗直叙其事,直抒胸臆,语言朴质,却情伸意切,十分感人,“太守自知才德薄,彼苍何事罪斯民?”与唐代韦应物《寄李儋元锡》中的名联“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样,坦诚地表现出清廉正直、同情人民疾苦的高尚品格,同属“仁者之言”。㉓

但同样遗憾的是,欧阳修批评蔡书的“性喜书多学,是以难精”的话完全可以用到蔡诗中,不论其诗宗唐、宋的哪一家,因学诗过杂,仍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同样不“精”,这也是蔡襄书与诗的相通之处,亦妨碍其成为书坛与诗坛大家的重要原因。

三、楷正中军严诗成多锤炼

蔡襄非常注重对书法与诗歌的基本功,强调基础,表现出非常严谨的书风与诗风。在书法中强调楷书的重要性,主张循序渐进;在诗歌中注重遣词用语,精心营造诗歌的意境。其书风与诗风亦如“端人正士”,表现出一个传统儒家学者的特征,循规蹈矩,平实有余,创新不足。

(一)注重书法基本功

蔡襄学书,用力甚勤,非常注重书法的基本功。他注重点画,强调基础,循序渐进,主张从楷书入手,渐次行、草。蔡襄多次强调这点,如在《观宋中道家藏书画》诗中云:“草行战骑合,楷正中军严。”这里把草、行书比作冲锋陷阵的战骑,楷书则是坐镇中军指挥的统帅,楷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蔡襄晚年还强调说:

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欧阳修《跋〈茶录〉》)㉔

在这段话中,蔡襄更明确表达出了以楷书为基础的思想,末尾感叹“近年粗知其意而力已不及”,一方面是自谦之辞,一方面是感叹学无止境。

苏轼对于蔡襄书大加赞赏,同时非常认同蔡襄以楷书为基础的提法,他在《跋君谟书赋》中云:

余评近岁书,以君谟为第一,而论者或不然,殆未易与不知者言也。书法当自小楷出,岂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㉕

后人亦有持同调者,宋刘克庄《蔡公书朝贤送行诗序》、明丰坊《书诀》均对蔡襄楷书中所展现的基本功予以赞许。我们今天观蔡襄的楷书,力厚骨劲,端严遒丽,字字通身力到,其行笔结体多有变化,笔圆韵满,沉着明润,气骨潇逸而不俗,达到了端庄而又飘逸的境地。㉖

以良好的楷书功底为基础,蔡襄的行书也非常出色,欧阳修、苏轼都认为他的行书成就为最高:

欧阳文忠公论书云:“蔡君谟独步当世。”此为至论。言君谟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就其所长而求其所短,大字为小疏也。(苏轼《论君谟书》)㉗

独蔡君谟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苏轼《评杨氏所藏欧蔡书》)㉘

但同时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认为蔡襄小字较佳,大字则差一些。欧、苏评语见前引,山谷评曰:

君谟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故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黄庭坚《跋三伯祖宝之书》)㉙

蔡襄本人对字体的欣赏,喜欢那种“淡墨稍肥”的字,这可以从他对《兰亭》摹本的评价中看出来:

尝于王仲仪家见一本,亦云出于周氏,然点画微细瘦,不若此书有精神也。(《题唐临〈兰亭〉》)

《兰亭》摹本,秘阁一本,苏才翁家一本,周越一本,有法度精神,余不足观也。石本惟此书至佳,淡墨稍肥,字尤美健可爱。(《〈兰亭〉考》)

这显示出蔡襄“中庸”的审美观,在文学艺术上不喜欢过分张扬的风格,而是喜欢传统“中庸”的形式,反映出传统儒臣的心态,无可厚非。

(二)对诗歌语言的锤炼

蔡襄并不像苏轼、米芾那样靠天才自由发挥,在诗中任个性流淌,他注重词语的搭配、典故的使用,讲究布局谋篇。陶文鹏先生指出蔡襄作七绝,既注重全篇的风神韵味,也讲究锤炼字句,力求经过精心构思和对语言的研炼,达到明快与含蓄的统一。他最注重作为一句或一篇之眼的动词的选择和锤炼,使之妥帖、生动、精警、传神,他也注意形容词、数量词、状语副词、语气词的推敲,多用叠字词,借以生动细致地描绘景物的声色、状态。㉚钱锺书先生认为蔡襄七绝中《梦游洛中》第十首、㉛《阁下昼眠》、《钱塘题壁》这三首“尚堪讽咏”,㉜亦是清绝精炼之作。

《梦游洛中》这组诗作于庆历七年(1047),蔡襄回忆在洛阳时的生活,其中对嵩阳居士王益恭的恬淡隐居生活颇有企羡之情。所选的第一首开篇写景,首两句对仗工整,“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乌云”与“红日”、“重”与“明”相对,既有颜色的鲜明反差,又有阴晴的强烈对比,可见诗人对语言的锤炼之功。《阁下昼眠》中,诗人写夏日正午凉爽清静的氛围,以急雨、喜鹊声的“动”来映衬环境的“静”,动静结合,清新自然。“惊”、“寂寂”两词的使用,更使全诗添色,为描写周边环境与诗人感觉起到了极佳的效果。《钱塘题壁》中,诗人抒发怀旧之情与略带忧伤之感,恬淡自然,颇有宋词格调,在宋初诗坛实属难见的清新之作。

钱锺书先生指出:“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五云:‘蔡襄始学西昆,后溺于欧、梅,始变其体态,五言古外,即洗涤不尽,如《杂书》、《八月一日二日》两篇。’又云:‘二李(李贺、李商隐)诗细解之,首尾无不贯彻,以瑰奇掩其错杂,仅温氏长篇耳。宋人学昆,实不知昆,如前篇,七月终霜已满瓦乎?真雪里蕉也。’云云。盖尚以晚唐淆于西昆也。”㉝指出蔡襄所模拟的是“晚唐体”而非“西昆体”,着眼于其诗中的气韵与意境同晚唐诗风的相近。

蔡襄对于诗歌语言的锤炼颇见功力,例如:“缕缕青阴拂去鞍,雨花狼籍颤春寒”(《别宋判官》)、“霏霏细雨勒梅黄,一望春容十断肠”(《望春词》)、“曈曈初日注窗明,窗外雏莺乳燕声”(《春晓》)、“十年树底折香葩,蔌蔌浮光弄晓霞”(《后舍绯桃》)、“青林蔼蔼日晖晖,薄晚凉生暑气微”(《七月过孤山勤上人院》)、“堂下朱阑小魏红,一枝浓艳占春风”(《李阁使新种洛花二首》其一)、“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钱塘题壁》)、“若得一犁膏雨足,石田茅屋起歌声”(《稼村诗帖》),这些诗句中的动词“耕”、“颤”、“勒”、“注”、“弄”、“占”、“生”、“上”,形容词“狼藉”、“浓艳”、“绰约”、“侵寻”、“膏”,数量词“一”与“十”、“一犁”,叠字词“缕缕”、“霏霏”、“曈曈”、“蔌蔌”、“蔼蔼”、“晖晖”,均为平常习见之字,但诗人巧妙运用,用得新鲜贴切,描摹物态生动传神,抒情表意细腻委婉,使诗句清新优美,流畅自然,语浅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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