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游冥故事中两岸世界的互动

2012-08-15 00:44:28郑红翠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冥界人间

郑红翠

人们对彼岸世界总是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和想象,这种想象既有民间原创力的原始思维,又有文人的充满个性的创造。游冥故事中总能满足人们对幽冥世界的想象期待,游冥之人进入冥界,游历地狱后又成功以出离阴间,完成了两岸世界的沟通。虽然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文学作品里,这种经历却合乎逻辑地存在着。

一、复杂多样的入冥原因与恍惚入梦的入冥方式

1.恍惚之中梦入冥府

人类总是会于不经意间与幽冥世界发生着各种各样的联系。在几乎所有的游冥故事中,我们发现,游冥之人进入冥界几乎是不自知的,阴阳两界的界限是模糊的,阴阳时空转换是在不经意间、转瞬之间完成的,在冥冥之中进入另一个世界是那么地容易。在表现泰山冥府的故事中,《列异传》蔡支故事中,蔡支要去见太守,却在泰山下迷路了,不觉进入地府,把泰山府君误为人间太守,泰山府君说明身份,他才大吃一惊,“乃知所至非人间耳”。《搜神记》“胡毋班故事中,胡毋班要见泰山府君,叩击泰山下的树,便有人来相迎,地府仿佛如人间宅院。戴祚《甄异传》“张伯远”条,张伯远十岁病亡,来到泰山下推车,忽遇大风扬尘,他抓住一棵桑树才没被刮走,苏醒后头发中有灰尘。后来再到泰山又见到了那棵桑树,“如死时所见之”。

佛教地狱观传入后的游冥故事中,阴阳两界的界限似乎也是模糊的,多数情况下人进入阴间似乎也是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如《太平广记》卷一零一‘许文度”入冥后“忽悟身已死,恐甚”。《太平广记》卷三八零引《广异记》“金坛王丞”叙王甲入冥见故人谓甲曰:“知此是地府否?”“甲始知身死,悲感久之”。

由生入死既然简单容易,所以入冥的表现形式也比较简单,多数是梦中入冥,冥界游行的故事本来如梦,所见所闻即是梦境,复生即如梦醒。多数游冥故事这一环节描述得非常简短,一般是某人暴亡,或因疾而死,几日后复苏(一般的是两日、三日至七日较多),自言初死时被录至冥司,或梦醒后自言见有吏追,一般是两“黄衫吏”持帖来追。

与反映泰山冥府故事不同的是,多数情况下入冥后通往冥界主宰机构受审的“冥途”是昏暗漫长而痛苦的,首先是周围环境的昏黑茫然,如《太平广记》卷一零一“许文度”“初文度梦有衣黄袍数辈与俱行田野,四望间,迥然无鸡犬声,且不知几百里。其时天景曛晦,愁思如结。”其次是被冥吏押解,带械,如《幽明录》赵泰故事,赵泰“初死时,有二人乘黄马,从兵二人,但言捉将去。二人扶两腋东行,不知几里,便见大城,如锡铁崔嵬”。第三是路途的艰险难行,荆棘丛生,如《幽明录》“石长和”及《广异记》“程道惠“中二人入冥途中所见的诸多罪人。

而对于信佛之人或佛弟子则不存在这种入冥路途中的痛苦。《幽明录》“石长和”故事写石长和因奉佛,死后通往冥府时走在平坦的大道上,“石长和死,四日苏。说:初死时,东南行,见二人治道,恒去和五十步,长和疾行,亦尔。道两边棘刺皆如鹰爪。见人大小群走棘中,如被驱逐,身体破坏,地有凝血。棘中人见长和独行平道,叹息曰:“佛弟子独乐,得行大道中。”《太平广记》引《广异记》“程道惠”写程病死后复生自言“说初死时,见十许人,缚录将去。逢一比丘云:‘此人宿福,未可缚也。’乃解其缚,散驱而去。道路修平,而两边棘刺森然,略不容足。驱诸罪人,驰走其中,身随著刺,号呻聒耳。见道惠行在平路,皆叹羡曰:‘佛弟子行路,复胜人也。’”

有的人则是乘马走上冥途的,如《太平广记》卷一零四“卢氏”。而《太平广记》一二九“张公瑾妾”中马嘉运被冥府召为冥官,入冥途中骑马以入冥府,“(马嘉运)以贞观六年正月居家,日晚出大门,忽见两人各捉马一匹,先在门外树下立……使者进马,嘉运即于树下上马而去,其身倒卧于树下也。”这和官员上朝入公署并无不同。

游冥故事如此强化冥途的艰难痛苦,主要是出于劝教惩恶的主旨,这是与强调地狱的惨忍痛苦出于同样的目的,为的是警醒世人,信教礼佛,改恶从善,免入地狱,脱离苦境。

2.入冥原因复杂多样

在游冥故事中,对多数人来说,虽入冥相对容易,但通往冥府的路途却异常艰辛。而入冥的原因却相对复杂得多,笔者考察《太平广记》游冥故事的入冥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被误捉,这是情况最多的一种,有的因名相同或相近,有的因姓名相同而籍贯不同,如《冥报拾遗》“唐任义方”、“唐齐士望”、“唐咸阳妇人梁氏”,敦煌变文《黄仕强传》,《持诵金刚经灵验功德记》中“赵文昌”、“遂州人”,《幽明录》“康阿得“、”石长和“、《太平广记》三零零“杜鹏举”等。在游冥故事比较集中的《广异记》中,因姓名相同而误捉的有“王琦”、“李及”、“韦延之”、“灵贞”、“张纵”等。据有学者统计,《夷坚志》游冥故事中关于由错误而造成的14个。

第二,被冥府召为阴官。宋以前游冥故事中,因被冥府召为冥官而入冥的也非常多。游冥故事中最常见的官吏是判官,被召为判官的有《太平广记》卷三一四“刘皞”等,被召为主簿的有《广异记》“李强友”、《冥祥记》“袁廓”等。被召为其他冥官有《广异记》“吕諲”、《幽明录》“卢贞”、“吉未翰”等。《广异记》“隰州佐史”被阎罗王追为典史。

《宣室志》“刘宪”中刘宪被冥府召为“地府巡察使”,苦辞得免。《冥报记》游冥故事中,“柳智感”被冥王追为冥官,夜判冥事,昼临县职。睦仁蒨与冥吏交友,被冥府召为太山主簿。“孙回璞”被冥王召为记室。马嘉运因才学被冥府召为记室,自陈无学,苦辞而免。

第三,因冥界审案对证被召入冥作证人,证事毕返回。《冥报记》“周武帝”监膳仪同名拔彪入冥为周武帝吃鸡子事作证。《太平广记》卷三零七“沈聿”,《广异记》“县丞王甲”等都是入冥证事,事毕而回。《广异记》“杨再思”中书供膳被召入冥府证杨再思做官不为民,致民死多事。《夷坚志》中“溷狱记”、“刘元八郎”、“张女对冥事”、“毛烈阴狱”、“聂从志”等都是因阴司作证之需而被召入冥府的。

第四,作为沟通阴阳、传语阳世的传话人被召入冥。

《太平广记》卷一三六“潞王”记何某暴卒入冥,“云有使者拘录,引出,冥间见阴君曰:‘汝无他过,今放汝还。与吾言于潞王曰:来年三月,当帝天下。可速返,达吾之旨。’言讫引出,使者送归。”及苏,遂以其事密白王之左右,咸以妖妄而莫之信,由是不得闻于王。月余,又暴卒入冥,复见阴君。阴君怒而责之曰:‘何故受吾教而竟不能达耶?’徐曰:‘放汝去,可速导吾言,仍请王画吾形及地藏菩萨像。’何惶恐而退。……至期,何叟之言,毫发无差矣。”在这个故事中,何某入冥还阳后有两个任务,一是言于潞王,当帝天下;二是画冥王形及地藏菩萨像。看来冥府对阳间之事是极为关心的,对于潞王当帝天下之事要请人预先告之,并且要将冥王及地藏菩萨像留存人间。

另一则与此相关的故事《太平广记》卷一百“李思元”,记唐天宝五载,左清道率府府史李思元暴卒,经二十一日复苏,醒后诉说其在地狱中的经历,其中叙及他两次被地藏菩萨召见事。地藏菩萨召见李思元要他宣扬幽冥报应之事,谓曰:“汝见此间事,到人间一一话之,当令世人闻之,改心修善。汝此生无杂行,常正念,可复来此。”李思元因未履行承诺而被再次召入冥府,受到责备,“怒思元曰:‘吾令汝具宣报应事,何不言之?’将杖之,思元哀请乃放。”

第五,因阴间事务之需而被招入冥,如主持宴席、女红,为冥府送信等。

《太平广记》卷三三七“韦璜”记韦璜家一女一婢被召入冥间,见阎罗王及亲属,为泰山府君嫁女作妆及染红,其女自言:“太山府君嫁女,知我能妆梳,所以见召。明日事了,当复来耳。”明日,又云:“我至太山,府君嫁女,理极荣贵。令我为女作妆,今得胭脂及粉,来与诸女。”“因而开手,有胭脂极赤,与粉,并不异人间物。又云:‘府君家撒帐钱甚大,四十鬼不能举一枚,我亦致之。’因空中落钱,钱大如盏。复谓:‘府君知我善染红,乃令我染。我辞己虽染,亲不下手,平素是家婢所以,但承己指挥耳。府君令我取婢,今不得已,暂将婢去,明日当遣之还。’”

《太平广记》卷三零四“淮南军卒”、《太平广记》卷三二八“王怀智”入冥当差,为冥王持书送信。

第六,违犯佛教戒律及其他恶行被召入冥受罚。《太平广记》卷一零四引《报应记》“姚待”因宰羊食肉入冥受到责罚。《太平广记》卷一○四引《广异记》“田氏”因好杀生畋猎暴卒被追入地府。《太平广记》卷一零四引《报应记》“姚待”因宰羊食肉入冥受罚。《太平广记》卷一○九引《冥祥记》“李氏”因“行滥沽酒,多取他物”入冥中受罚第七,女性因妒被冥府招入受惩后再返回。一些明清小说中的妒妇如《醋葫芦》中的都氏、《聊斋志异》《马介甫》中的尹氏、《邵九娘》中的金氏、《阎王》中的李久常嫂等都因悍妒被冥府召入受冥罚后被送回人间。

第八,因有冤案主动入冥告状申冤,或因对世间事抱不平而入冥府。《聊斋志异》中《席方平》席方平父被冤死后在冥间同样得不到昭雪,席方平愤而入冥为父申冤,冥间贿赂风行,黑暗腐败,最后遇二郎神,冤案得以平反,陷席父入狱而死的羊氏受到严惩。冯梦龙《古今小说》中《游酆都胡毋迪吟诗》胡毋迪读秦桧《东窗传》和文文山丞相遗稿后愤而怒骂天道不公,被冥府使者请入酆都,引他参观地狱,他亲眼目睹了秦桧等人正在遭受可怕的刑罚,才明白天道皇天的公平不爽。这类入冥的情况还有冯梦龙《古今小说》(《喻世明言》)卷三一有“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等。

以上这些游冥故事的入冥的缘由较多而复杂,表明随着游冥故事的发展演变,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进入冥府,故事的描述也越来越细致,故事性增强,并非单一的宣教色彩。这很符合文学的发展规律,一种文学形式的产生最初可能是为了某种需要,而渐渐地,随着文学本身的发展,内容已突破了形式的束缚,游冥故事的故事内容与内涵已突破了故事的框架与游冥的模式。

二、曲折艰辛的复苏与向佛向善的还阳指向

在游冥故事中,在冥界接受审判、游历地狱后返回人间。随着冥界之旅的结束,返回阳间的过程总是令人关注的,游冥之人和读者也在期待着地狱游历的人能够顺利回到充满阳光的人间世界。

在多数游冥中,出冥回到阳世的过程并不像入冥那样方便快捷,生命复苏的过程充满了曲折艰辛。回到阳间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表现形式为“遂活”或“几日而苏”。在南北朝的一些游冥故事中,故事描述简单,篇幅短小,缺少细致周详的情节,人物在冥界的游历也较简单,出冥的过程也很简单。多是某人暴卒,后复苏,自言被追入冥府,或因信佛或有善举被放还。复生回归阳世的过程寥寥几笔,如“遂活”、“惊寤”等,如是而已。如《宣室志》“郄惠连”、《幽明录》“师舒礼”、“卢贞”等。

第二,被送回家中,入屋见尸,身入尸中而活。在多数以宣扬佛教地狱观念以劝教为主旨的游冥故事里,出冥的情节常见这样的模式:某人游历地狱后被放还人世,回家见尸,心甚厌之,久久不肯相就,最后被人推入尸中而活。如《冥祥记》“陈安居”、“程道惠”、“唐遵”、“刘萨河”、“石长和”“沙门智达”“王氏四娘”,《广异记》“卢氏”、“刘鸿渐”、“李及”等。这样的细节反映了佛教对于现实生命的观点:人的肉体不过是人的“皮囊”、“衣服”、“房舍”而已,世间万物皆为无常,如镜花水月,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有生命的个体,在未获得解脱之前,都在六道中生死流转,永无终期。

第三,回归途中,落入黑坑或被推入坑中而活。在游冥故事比较集中的南北朝、隋唐时期,这种回归模式随处可见。如《广异记》“张御史”、“崔明达”、“霍有邻”、“邓成”、“河南府史”、“阿六”等。这种复生方式可能与中国古代汉民族的土葬习俗有关。

第四,从高处跌落而复生。这种复生方式有的是从高墙、高山堕落而苏,如《冥报记》“孙回璞”、“宋行质”,《冥报拾遗》“梁氏”、“裴则子”;有的堕入河中、井中而活,如《冥报拾遗》“支法衡”、《冥报记》“周颂”;有的惊堕、跌倒而活,如《广异记》“郜澄”驴惊堕而活,《太平广记》卷三八一“赵裴”跌倒复苏。

这些游冥故事的复生似乎很象人们梦中作恶梦而惊醒,而这些游冥的经历就像在梦中,不管梦境如何奇幻惊心动魄,总会梦醒,梦醒了,死亡之旅也结束了。而在出冥的刹那间总能令人感到心惊胆颤。“入冥与出冥时表现出的这种描写上的差异,也许正是‘死’很容易而‘苏生’极难这一现实体验的反映。而且这一点也与六朝志怪中常见的思维方式相类似。”①

复生的方式并不是一个模式,而复生的原因也不是唯一的。考察游冥故事的复生原因,主要有下面几种:

第一,因冥府误招被放回。这种复生原因较多。既然是冥府误召,“算未尽”、“未合来”,送归阳世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多数因误召入冥府之人在冥界澄清后被顺利送归人世。

第二,由于游冥之人的极力哀求,或遇冥官是所识故人,求情请托行贿得以回阳,如《广异记》“李进士”、“李强友”,《幽明录》“吉未翰”、《太平广记》卷三五零“浮梁张令等。

第三,由于佛或僧人的救助怜悯得以还阳复生,如《冥报记》“张法义”、《广异记》“张瑶”、《冥祥记》“张应“等。

第四,被召入冥府的人由于曾诵经礼佛、礼敬僧像等所谓宗教修福行为被冥王放回。这是多数以宣教为主旨的游冥故事中复生的主要原因,如《广异记》“卢氏”、“田氏”、“孙明”、“刘鸿渐”、“魏恂”、“李洽”、“张御史”等。

第五,设法逃回人间。这种复生原因是游冥故事中最少的,入冥者存在某种偶然性,由于某种特殊的机缘得以还阳复生。《聊斋志异》中《耿十八》病死后在去往冥府的路上,躲过押解之人,从贴在押解犯人的小车上的名单撕掉自己的名字,从“望乡台”上跳下逃回,入室而苏。故事曲折有趣,充满了民间色彩的想象力。

出冥的方式与复生的原因是游冥故事的最后一个环节,复生总是令人欣喜的。但多数故事还有一个“光明的尾巴”,故事还要强调复生后的结果,那就是绝大多数游冥之经历过恐怖难忘的地狱之旅与令人心惊肉跳的生命回归过程后,不信佛的人信佛了,信佛的人更加虔诚了,潜心修福、善良的人长寿了、富贵了,作恶之人受到惩罚改恶迁善了,悍妒之女一改悍妒本性变为符合封建女德的贤惠淑女了,违犯佛教戒律不信守诺言的人被再次召入冥府再也回不来了——故事宣教劝善的意图达到了。其实,返回阳世的过程,也就是灵魂回归肉体的过程,也是精神上向佛教皈依的过程,行为上改恶向善的过程。

三、沟通阴阳的使者

阅读游冥故事,有时候总有一种两个世界难分彼此的感觉,很多时候,从另一个世界走回来的人并非“潇洒走一回”,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会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阴阳两界、生死之间并非阴阳阻隔,彼岸世界无不充满着人间世界的印迹。

1.冥界官吏任职者的人间化。多数游冥故事中,冥界选官常从人间挑选,这个选官传统从汉魏晋游冥故事即已开始,“蒋济亡儿”故事中,孙阿被召为“泰山令”。其后,冥府的主簿、判官等各类官职都要从人间挑选。我们上文提到的不少冥界官吏如判官、主簿等都是由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来担任的,冥界选官的标准亦与人世无异。《广记》卷三七七引《宣室志》“郄惠连”记载了冥界从人间挑选阎罗王“册立”典礼仪式“主持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几点需要注意:

第一,与南北朝游冥故事相比,这个故事虽然记述与阴间阎罗王有关之事,但故事的佛教色彩很淡,也较少涉及佛教观念,冥界官吏体系臃肿,仪式程序繁复,官吏的名称如礼器乐悬吏、鼓吹吏、车舆乘马吏、符印簿书吏、帑藏厨膳吏等并不见于佛教典籍,也不见于史书记载,带有汉唐以来官僚体制的某些特点。

第二,这个故事中,阎罗王的任职要由上帝任命,从人间挑选。因海悟禅师有德,被选为阎罗王。阎罗王为“地府之尊者也,摽冠岳渎,总幽冥之务。非有奇特之行者,不在是选”。地府冥王受上帝统管,在游冥故事中有所体现。《太平广记》卷三八五引《玄怪录》“崔绍”中阎王亦由天帝任命。阎罗王由凡人担任,可知在故事中冥王已由冥神过渡到人,亦具有人间色彩,亦可见阎罗王在民间的影响。

第三,阎罗王“册立”仪式的主持人“司命主者”竟要从人间挑选,似乎这个职位在冥间很显贵,有属吏兵士万余,又有“具簪冕来谒”,言辞恭谨。至于何以惠连得任此职,用“具簪冕”者的话说,是因为他有“至行”,从文中看,他的“至行”应为“孝”。可见即使是冥间选官,孝行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参考标准。

第五,如此贵盛的职位,惠连并未见有喜色,想到身死,又念及妻子,“怏怏有不平之色”。这与汉魏晋时期的“蒋济亡儿”故事中孙阿知道自己将为“泰山令”时的欣喜迥然不同。

第六,没有南北朝时期游冥故事的常见的阴郁气氛,故事华丽铺张,完全像一个人间帝王册立登基的仪式,阴阳两界,合二为一。

考察游冥故事,曾担任过阎罗王的普通人②有隋韩擒虎(《隋书》卷五二《韩擒虎传》、敦煌写本《韩擒虎话本》)、唐朝宰相杜黄裳(《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二一九)、宋范仲淹(龚明之《中吴记闻》)、宋名相寇准(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五)、宋大臣蔡襄(褚人获《坚瓠余集》卷四)、宋人林衡(洪迈《夷坚丙志》卷一)、明大臣赵用贤(俞樾《茶香室丛抄》卷二十)、清大臣王士禄(王渔洋《池北偶谈》卷二三)等。包拯“日理阳”为阳世官员,“夜理阴”为冥间阎王,见明人《龙图公案》等包公题材的小说,已为人们所熟知。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三《阎罗》云,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以生人为阎罗,同时张生,则以生人为其僚属。同卷《李伯言》,云李“抗直有肝胆”,因暂代阎罗而死,后复活。清人袁枚《子不语》卷一六《阎罗升殿吞铁丸》云,杭州闵玉苍,一生清正,任刑部郎中时,每夜署理阎王之职。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事部三”曰:“人有死而为阎罗王者,如韩擒虎、蔡襄、范仲淹、韩琦等,皆屡见传记。而近日如海瑞、赵用贤、林俊,皆有人于冥间见之。人鬼一理,或不诬之。刘聪为遮须国王,寇准为浮提王,亦此类耳。”

对于这一现象,唐段成式《酉阳杂姐》前集卷三:“至忠至孝之人,命终为地下主者。”又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五云:“世传云,人之正直,死为冥官。”人们认为冥府的冥王、冥官,理所当然应正直无私、刚正不阿、德行高尚之人,在多数游冥故事中也有确实如此。这种情况在明清小说中被颠覆,部分明清小说中的阎罗王及冥官腐败贪婪,寡廉鲜耻。这种现象源于作者揭露人间官场腐败的创作主旨,游冥故事成为明清文人针砭现实的载体。

2.两岸官员的沟通往来。冥王、冥官要从人间挑选,阴阳两界的官员也互相往来,互通有无。有时候这种两岸世界的沟通更像是不同地区官员的相互交流。《太平广记》卷三零三“南缵”叙述阴阳两界官员同期赴任并相遇交友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阴阳两界的地名相同,同为“同州”;官职相同,同为督邮,一为阳世之官,一为阴府之职;同期骑马赴任,阴阳两官相遇,“相揖偕行”,人间官员崔生竟没有陌生之感,如同现实世界的官员遇到同时赴任的同僚。阴阳两界的分界处是“斜路中”,崔生入冥的方式极其便捷,与阴官“联辔入斜路”即进入冥界。崔生入冥后发现妻子被追入冥府受审,因为与崔生与阴府督邮“青袍”的“同官”之谊,在崔的祈求下崔妻被放回。而崔生出冥的路线仍是那个“斜路口”。“斜路口”已成为阴阳分界的标志,这在此前的游冥故事中并未曾见。

《太平广记》卷二九七引《冥报记》“睦仁蒨”亦记载了一个在路上遇冥界官员并与之交友的故事。另一则两地官吏互相沟通的故事是《太平广记》卷三零四“淮南军卒”记一军卒临时为冥府召去送信的故事。军卒赵某赴京师“遗公卿书”,途中被请至泰山冥府,冥王曰:“吾有子婿,在蜀数年,欲驰使省视,无可为使者。闻汝善行,日数百里,将命汝使蜀,可乎?”并付书信一封,曰:“持此为我至蜀郡,访成都萧敬之者与之。吾此吏辈甚多,但以事机密,虑有所洩,非生人传之不可。汝一二日当疾还,无久留。”因以钱一万遗之,赵拜谢而行。其间赵亦目睹了冥界审判等。赵到成都,访肖敬之,以书付之,敬之谓赵曰:“我人也,家汝郑间。昔岁赴调京师,途至华阴,遂为金天王(笔者按:泰山王)所迫为亲。今我妻在,与生人不殊。向者力求一官,今则遂矣。故命君驰报。”

这个故事可见游冥故事的人间性、世俗性。这种阴阳两界互通信件的故事在游冥故事中多有体现。在汉魏晋时期的游冥故事“临淄蔡支”就是比较早的阴阳两界书信往来的故事,此外如《太平广记》卷三八四引《广异记》“阿六”写阿六死后入冥遇故人并为其寄书家人,复活后手中得书。这个情节是游冥故事中比较常见的细节:游冥之人在冥中游历之时,常能看见所识故人,代嘱为其传信并作功德,苏醒后,手中会常有书信一封,或者是其他的信物。故事的这个细节证明,阴阳两界的沟通是实有的,有书信为证,足以证明地狱并非虚妄,地狱果报亲历亲见。这样的细节亦可见创作者的良苦用心,一为取信于人,二为劝诚教化。

3.传语阳间的代言人

佛经中有关地狱的描写很多,但都大同小异;作恶之人,为善之人,死后要受到相应的报应。造恶者在地狱所受的刑罚之残酷超乎人们的想象。然而人死后所受到的报应、地狱的其景其事人们是如何得知呢?佛经中的地狱描写,主要有两类:一是通过无所不知的佛或神人之口作以介绍,并无人物的经历及故事的情节;二是通过“死而复生”之人的亲口描绘,如《经律异相》、《六度集经》、《佛说弟子死复生经》等佛教典籍中记载的一些故事。两相比较,后者有人物,有情节,有悬念,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多数游冥故事中,游冥之人经历了死而复生的经历,亲眼见证了冥界审判,目睹了善恶之人的不同果报,回到人世后,把自身经历述说给世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佛教观念的宣传。更多的时候游冥之人作为沟通阴阳的使者,成为彼岸世界传语阳间的代言人,承担着沟通阴阳传达彼岸世界的某些思想观念的重任,其实也就是作者借游冥之人之口孜孜不倦地宣说着某种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

入冥之人作为沟通阳阳的使者,作为经历过另一个世界的代言人,其还阳的使命和传播的观念有哪些呢?

第一,地狱不虚,果报不爽。

佛教传入后,以游冥故事形式传播佛教地狱观念。故事更加借助游冥之人之口强化宣说地狱观念。南北朝、隋唐时期,大量以宣教为主旨的游冥故事中,人物在亲历了地狱报应之后,本人确信了地狱的实有,并向世人传播。

《太平广记》卷一百“李思元”,记唐天宝五载,左清道率府府史李思元暴卒,经二十一日复苏,醒后诉说其在地狱中的经历,其中叙及他两次被地藏菩萨召见事。地藏菩萨召见李思元要他宣扬幽冥报应之事,谓曰:“汝见此间事,到人间一一话之,当令世人闻之,改心修善。汝此生无杂行,常正念,可复来此。”李思元因未履行承诺而被再次召入冥府,受到责备,“怒思元曰:‘吾令汝具宣报应事,何不言之?’将杖之,思元哀请乃放。’”类似的故事还有《太平广记》三八一“邓成”、《太平广记》卷一零二“赵文昌”等。

第二,作功德以修福,免受地狱之苦。

《太平广记》三二八“王怀智”云:“唐坊州人上柱国王怀智……有一人失其姓名,死经七日,背上已烂而苏,云:‘在地下见怀智,见任太山录事。’遣此人执笔,口授为书,谓之曰:‘汝虽合死,今方便放汝归家,宜为我持此书至坊州。访我家,白我母云:怀智今为太山录事,幸蒙安太。但家中曾贷寺家木作门,此既功德物,早偿之。怀善将死,不合久住。速作经像求助,不然,恐无济理。’此人既苏,即赍书特送其舍。所谓家事,无不暗合。至三日,怀善暴死。合州道俗闻者,莫不增修功德。鄜州人勋卫侯智纯说之。”

《太平广记》三八零“王璹”叙王璹入冥见故人宋行质,宋“谓璹曰:‘吾被官责问功德簿,吾平生无受此困苦,加之饥渴寒苦不可说,君可努力至我家,急语令作功德也。’如是殷勤数四嘱之。”类似的情节在以游冥故事中随处可见。故事强调的是“急语令作功德,而这些都是借死而复生之人之口所说。

第三,积德行善,免受阴遣。《幽明录》赵泰故事中,赵泰在游历地狱复生后“请僧众大设福会,命子孙改意奉法。时人多来访问,皆奉法。”可见赵泰的宣传非常成功,时人闻之后皆奉法,效果立见。《冥祥记》唐遵故事中,唐遵游历地狱,遇见先亡从叔,将归阳间之际,从叔嘱咐道:“汝得坐还,良为殊庆。在世无几,倏如风尘。天堂地狱,苦乐报应,吾昔闻其语,今睹其实。汝宜深勤善业,务为孝敬,受法持戒,慎不可犯。一去人身,入此罪地,幽苦穷酷,自悔何及……”《夷坚丙志》卷八“黄十翁”记黄入冥见故人,谓之曰:“汝当再还人世。若见世人,但劝修善。敬畏天地,孝养父母。归向三宝,行平等心。莫杀生命,莫爱非己财物,莫贪女色,莫怀疾妒,莫谤良善,莫损他人。造恶在身,一朝数尽,堕大地狱,永无出期。受业报竟,方得生于饿鬼畜生道中。佛经百种劝戒,的非虚语。”

在这些沟通阴阳的入冥之人传播的观念中,不难看出,儒家传统道德观念对佛家地狱观念的渗透,“敬畏天地,孝养父母”等儒家思想利用游历地狱模式进行宣说强调,体现了佛教地狱观儒化的趋势。而这些沟通阴阳的死而复生之人,把佛教的地狱观果报观念传播开来,把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念进行强化,利用死而复苏的现身说法,自然比繁琐枯燥的说教效果要好得多。有了沟通阴阳两岸的使者,利用游冥之人作为彼岸世界的代言人,游冥故事传播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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