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优华,肖 烽
(1.韩山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潮州 521041;2.广西壮族自治区供销合作联社,广西南宁 530021)
魏禧是“清初三大散文家”之一,“易堂九子”的领袖,时有“北侯南魏”之称。魏禧散文深得唐宋八家之精髓,尤其苏轼对他影响深远,成就也颇高。近代学者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中说魏禧“成就独大”,“传节义事,尤善持议论,多人所未发”,“坚卓不移,气象万千”,“诗乃似杜”。[1]邬国平认为“清初三大家”(魏禧、侯方域、汪琬)文论主要围绕理识、才气、法度展开而各抒己见,均有建树,在明清之际起承前启后的作用,而且对魏禧的评价是三人中比较高的,肯定了魏禧对文章作法之变的认识和求变求新的文章“家数”①参见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210页。。王镇远叹言“宁都三魏”中魏禧“文名最高,所作凌厉雄杰,尤长论策”。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指出魏禧将八家古文之绝妙——“文贵简洁”发展成“删题”,“可谓已达极致”。[2]朱东润先生肯定魏禧论文“殊见识力”,尤多“见解独到处”。[3]
对于魏禧受苏轼的影响,可以从他对苏轼的评价反映出来。“唐宋大家,率皆割取甘俞,特出意煎烹,登俎成味,譬犹蜂采百花为蜜,娄生聚五侯之馔为鲭。然如苏氏父子论,则古当不有是,不谓开创,殊不可得。吾诸论亦私自谓苏氏后恐无其偶。”(《与诸子世杰论文书》)《寄兄弟书》中还有:“子瞻《狱中寄子由》诗曰:‘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说明他对苏轼之文有过精读和深入研究。我们先看苏轼与魏禧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他们各自的个人抱负,为文目的及风格,从中会发现他们有共同的地方。
苏轼生长在北宋中叶,由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是豪强兼并,边备松弛,官僚机构庞大而无能。所以一方面,他在政治上和在学术上都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十分重视诗文的政治教化功能,“文以贯道”的思想得到高度的重视。另一方面,国家积贫积弱,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况之下,朝廷边患不断,与辽、金作战时,总是败多胜少。苏轼少年时期就积极关心当时社会的人情和北宋王朝的政治,希望有所作为。早在年轻时就表现了超人的才华,十岁时,其母亲就教他学《后汉书》。少年时代“与弟辙师父洵为文”。他的父亲苏洵善作文,并且苏洵为文古朴凝炼,纵横驰骤,雄辩滔滔。苏轼受他的影响,得其雄辩特色。苏轼最好庄子贾谊陆贽之文,当时流传的庆历新政诸公及欧阳公之文也对他产生了影响。加上苏轼志在科举,他的应试策论从儒家思想出发,广引历史事实加以论证,文笔纵横恣肆,在写作上善于随机生发,或翻空出奇。曾经在秀才们当中流传的“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4],就可见苏轼在策论文方面的功力。
魏禧生于明朝天启四年(1624)一个“称素封者八世”“圣旨魏门”(《寄儿子世侃书》)的富有家庭。少年时代的他,聪颖早慧,才气过人并且刻苦勤奋,潜心研习攻读经史。11岁就补诸生,进入县学读书,并立下奇志,希望有朝一日能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但1644年的“甲申之变”,李自成起义军攻破京城,明朝灭亡,清军乘机入关,夺取了胜利果实,建立了清政府,魏禧步入仕途的希望破灭。
魏禧深受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以及中国士人那种有自己的道德追求又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优良传统在他身上也得到体现。他们的精神内核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的要求是士人以儒家道德为准绳。儒家道德的终极目标是“仁”,宋元以后,这一目标具体为“三纲五常”。在士人的心目中,“君”与“国”是统一的,所以“忠君爱国”思想,在那时候表现为对故国旧主的留恋和对异族新朝的仇视,在行为上表现为对新朝的背离乃至与现实社会的隔绝。魏禧深为明朝的灭亡而痛心疾首,“忠君爱国”的思想在他身上体现得相当的充分。他不甘卖耻求荣。自明亡后,他由进身仕途转变为放弃科名,隐居江西宁都翠微峰。
苏轼身处宋朝危机四伏之际,魏禧则身陷国亡之期,他们都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另外,他们都少有奇志,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这种社会背景的相似和策论中体现的士大夫入世精神,自然会使魏禧产生共鸣。魏禧甚至在明亡后,还有反清复明的打算,他思索明朝灭亡的原因,希望有朝一日重建明王朝。在这种思想动机下,他写了许多策论文。因为这些策论文都是从维护明朝封建统制出发的,所以他的目的跟苏轼写策论目的几乎是相同的。前面已经提到苏轼策论文对应试秀才的影响,那么苏轼的政论文对于早期有志于科举的魏禧来说,自是影响甚深。对于后来想为明朝复兴献计献策的魏禧来说也自会从中吸取营养。
在继承源流上,苏轼继承唐代韩愈、柳宗元的散文和北宋前期欧阳修等人的散文风格,提倡写“文以贯道”的实用之文,并且在欧阳修的大力倡导下,到苏轼这个时期,已经扭转了“西昆体”的浮靡文风。北宋士大夫又好发议论,谈政事,文章向经世致用方向发展。到清初,许多学士文人思索亡国原因时候,大多认为明八股文误国殃民,在顾炎武、王夫之等思想家倡导下,掀起一股经世致用的思潮。魏禧更以经世致用为目的来写文章。他云:“谓刑名富强,智谋才武,有济与世,经义气节反而不如实用。”(《复谢约齐书》)又在《上某抚军书》说:“某窃以为士不立品者,文虽贵实贱;士不实用者,文虽切实浮。”在《与诸子世杰论文书》提到:“吾好穷古今治乱得失,长议论,吾文集颇工论策。”其中代表作品魏禧《救荒策》论文首标“明理适用”,主张文章有用于世,反对为文而文、于世无补之文,他在与友朋弟子的信札中每每表示应以实用为文章的归宿,“明理而适于用者,古今文章之所由作之本”。①本文所引魏禧作品参见胡守仁、姚品文、王能宪校点《魏叔子文集》全三册,中华书局2003年出版。“文章经世之务,吾皆愿与砥砺,归于实用”,“务求古法而实以己之性情,学术要归有用”。《救荒策》涉及的方面包括经济财政、政府职能、医药、生理、卫生、法律制度以及官员道德修养等,陈述虽简单却心思缜密,救荒之策也都切实可行。李联论道:“在魏禧的论、策、议中的许多文章都是关乎世道的,比如《制科策》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封建论》是在总结明亡教训的基础上,提出了对封建世袭制的批判;《制荒策》中的事后之策尤其体现其‘坐可言,起可见诸行事’的用世原则,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不只是从施以恩惠而已,而是真正为百姓着想。”[5]体现出须有用世的思想。清代学者尚熔:“昔者宁都魏叔子,以经济有用之文学,显天下百余年。——叔子见道之宏,持节之固,育才之多,能使当时之贤人君子生死无异词。”[6]可见魏禧和苏轼在策论文思想主张方面是一致的。
苏轼的应试策论从儒家思想出发,广引历史事实加以论证,文笔纵横恣肆,在写作上善于随机生发,或翻空出奇。在应试文《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中,他写道:“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欧阳修后来问他这段话的出处。他答道:“何需出处。”另外苏轼强调作文在于以词达意,如言:“夫言止于达意,择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达,择文不可胜用矣。”
魏禧也喜欢据史立论,发人之未发,见解高妙。魏禧在自己的《论引》则说:“论,议也,言之不足则议之,博辨肆志而得其说。是故孔子曰‘辞达而已’。辞达,使明也。仅以使明,不可明,故曰‘论精微而朗畅。’虽然,此犹夫一端之论。余往制艺,不喜先辈,独思以其说,明古人之义,制体不同,浸淫乎论策矣。呜呼,论策制科,此余之志也。”因此在作策论文方式上以及为文理论上,两人的观点几乎是一致的。
1.魏禧写了很多与苏轼篇目相同的策论文。将《苏轼文集》①参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与《魏叔子文集》进行比较发现,仅篇目相同的论文就有《伊尹论》、《留侯论》、《晁错论》,另外苏轼写了《论封建》、《续欧阳子朋党论》、《正统论三首》、《中庸论三首》、《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魏禧则写有《正统论上、中、下》、《平论上、中、下》、《封建论上、中、下》、《续续朋党论》、《与友人论省刑书》。从这些篇目中可以看出魏禧对苏轼的文章有过细致的分析和了解。甚至有的篇目就是针对苏轼所写的文章而谈的,如《论封建》、《续续朋党论》以及《正统论》、《与友人论省刑书》都可以看到他所写与苏轼文章的关系。
2.苏轼所作《私试策问八首》均以“问”字开头。魏禧则常以“或问”、“门人某某问”开篇,单刀直入。在这里试举几例,《正统论中》开篇是:“魏子曰:吾于窃统其书法犹有说焉……”;《留侯论》的开篇:“客问魏子曰:或曰子房弟死不葬……。魏子曰:噫!是乌足知子房哉?”《上尉佗论》以“诸子世傚问曰”开篇;《续综囚论》以“或问:古之纵死囚而来归者多矣,是小人之尤,或能为君子所难……”开篇。魏禧的这个写作方式与苏轼的写作模式几乎是一样的。
3.史论观点的独特性。魏禧的散文大致是取法唐宋,尤其是苏轼父子,在《同林确齐与桐城三方书》这篇文章里他说:“苏文忠有云:‘言之于无事之时,足以有为耳常患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时,虽有深信,耳又苦于无及。’”赞同苏轼的为文主张。魏禧策论选题内容往往是苏轼观点上的继续阐发。同是《伊尹论》,苏轼进行如下论述: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禄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苟求为异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所不屑将以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忆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后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不免于天下,一为希阔之行则天下群起而诮之,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矣,亦已过矣夫?
魏禧则有这样的议论:
今夫人臣放伐其天子者,自古以来未所尝有。唯后羿距太康相为不臣,羿因民之不忍距太康;汤虽躬圣人之德,无富天下之心,有危疑而不敢辄发者矣。使非有任如伊尹者,灼然于天命人心之故,犯天下之大不韪,不以芥蒂其心,变易千古君臣之义,而无惭于尧舜,以别嫌疑,定犹豫,主持其内而辅翼其外,亦安能断然出此也哉?盖昔汤尝自言之矣,曰:“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昔者伊尹自言之矣,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当是时,汤之学而后臣,与伐夏之出于尹也,盖亦明矣。
尝观古今国家危疑之际,非常之举,身当其任者,既已内断于心,则必求夫强力明决敢犯众议者,挺身以发其难,然后大事可济,未有恃一人之力以成事,亦未有临事仓卒而能得人者。……
苏轼与魏禧都称赞伊尹的辅佐君主的能力,以及他的果敢英明。认为为臣要从天下民众着想,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不以芥蒂其心,变易千古君臣之义”。两相对照,他们文章内容和风格均很相似,都驰骋雄健,剖析精详,尺幅之中,龙蛇腾跃,不可控扼,览古鉴今,振聋发聩。
接下来看他们写的《留侯论》。苏轼写《留侯论》,是从张良能忍的角度出发,正因为张良的能接受圯下老人的几次三番的考验,然后得到他的帮助。“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通观全文,苏轼独辟蹊径,化腐朽为神奇,提出“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体现了苏轼史论汪洋恣肆的风格。魏禧的《留侯论》则提出“忠臣以兴复为急,至杀身殃民而无悔。仁人以救民为重,故通权达节以择主”的主张来赞扬张良。最后一段以孔子、孟子的事迹进一步强调他的不扶昏君,救民于水火者才是君子、圣人。实际上推倒了所谓忠韩的匹夫之见。气势踔厉风发,层层推进,表现了他长于见识和议论的写作特点,颇有苏轼文风。
当然由于两人所处的时代不同,身世不同,遭遇不同,一是相对安定的环境,一是乱世,他们在为文上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魏禧做出了不少创新。
魏禧的为文理论也在苏轼基础上有发展。魏禧之为文雄视一世,从古人入而不从古人出,称性而言,故文无专似,自成一家。《曾清藜序叔子文集》云:叔子爱苏明允,故其文特雄健,而又不肯学古人专家,步趋其形容。摹其声咳。往往好出高论奇议,凌厉古人。及壬癸以来,则多和平呜咽往复而不尽,又几于欧阳文忠所为。然其精悍之气逼出眉宇。不可得而驯伏也。”他论唐宋八大家之特征如下:
或问八大家而不善,其病何如?曰:学于子厚易失之小(不舒展);学永叔易失平(无抑扬);学东坡易失之衍(易走笔);学子固易失之滞(不流畅);学介甫易失之枯(无润致);学子由易失之蔓(冗长);惟学昌黎,老泉少病,然昌黎易失之生撰(用语生硬),老泉易失之粗豪,病终愈于他家也。①《八大家文钞选序》。参见胡守仁、姚品文、王能宪校点《魏叔子文集》全三册,中华书局2003年出版。
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深得八大家文之精髓,亦主张采众家之长,成一家之言。他在《文集外篇自叙》云:“生平为文,又不喜学古人一家,据吾所然者尽然言之,使无循理而已。天不以人之喜怒而变其风雨,君子不以人之爱憎而巧其辞。吾之言善,天下从而见之;吾之言不善,天下亦从而见之,适吾之意而天下洞然于吾心,吾何求耶?”又《与诸子世杰论文书》强调:“吾好穷古今治乱得失,长议论,吾文集颇工论策。”施闰章称其文:“动关风教,层折顿挫有古法,读之改观易听,庶几怀文抱质,有彬彬之概。”①参见青木儿正著、杨铁婴译《清代文学评论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魏禧论文,多抒发自己独特之见,尝言作论有三不必,前人所已言与众人所易知,乃其中二,彼始以此为戒条,且不独作论为然也。而纵横驰骋,气盛言宜,则又自身风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才杂纵横,未归纯粹”为其短。其实正说明魏禧具有开拓精神,也是他的过人之处。
首先他认为“识力超越”最为重要。他在《答蔡生书》中说:
仆尝言曰:文章之变,于今已尽,无能离古人自创一格者;独识力超越矣,庶足与古人相益增。是故言不关于世道,识不越于庸众,则虽有奇文,可以无作。
他又云:
禧尝窃谓论古人者,不可苟为同,尤不可苟为异。苟同者,志识卑暗,愚不肖之过,不足自显名而已;苟为异者,志识高明,学问能钩深索隐,则附会穿凿之处必多,足眩人听闻,移其心术者必甚,此贤智之过,流毒所以无穷。苏氏论文章横绝千古,后之君子不无遗憾,亦正坐此故耳。(《与毛驰黄论于太傅书》)
他还打了一个这样的比喻“模拟者如人好香,遍身便佩有香囊。沈酣而不模拟者,如人日夕住香肆中,衣带间无一毫香物,却通身香气迎人也”。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质言之不过之为古,人既要学古,又要切今。所谓切今,即时代精神与作者个性并见。切今,还要发古人所未发,补古人所未备,坐言起行,皆要有益于世。今观其文,思其理,其意确跃然而出。
通观他的文论确实有“识力超越”之作。如《相臣论》提出的论点,“相臣贤,则可使天子之不贤者从而之贤;相臣不贤,则天子虽有励精图治之心,其能抑塞之于上,而其党援足盘踞扞格于其下”。可谓见解不同凡人。前面谈到的《伊尹论》中更是发前人所未发的独特见解;另外像诸如《正统论》中正统、偏统、窃统之说,以及对正统、偏统、窃统之说的论说;《宋论上》提出的:“天下之乱,不乱于既乱,而乱于既治;国家之祸,不祸于小人,而祸于君子”的见解;《宋论下》发出的君子之病不在于愤激,而在于姑息的观点;《蔡京论》中“知人之难豈不信哉!古之善用人者,非必尽有高世之识也。内设大公之心,外破一成之见,因其迹之所可见者,参验于众论而衡之以理,则久之而真伪可以互得”的看法;《平论》序中“平论者,平己之情以平人情之不平。宣之于口为是非,志之于心为好恶,胜之于众为毁誉,施之于事为赏罚。是非、好恶、毁誉不平,则风俗乱于下;赏罚不平,则朝廷乱与上”的主张;《地狱论》信地狱之必有,崇佛灭罪必无,别于儒者,异于佛说之思辨。无不是发古人所未发,补古人所未备,令人耳目一新,为之震惊。《晋书·阮籍传》载:“(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又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而临诀。”阮籍喜欢饮酒、下棋,以不拘礼法相标榜,在母亲死时执意留客决赌,不近人情多少有些过份。《阮籍论》对此提出异议,辨其行为伪,认为有悖常理,不通人性。此又是他的立异论之作。以上见解充分地说明了他的作文思路是要自成一家。
苏轼处于百年无事的北宋中叶,虽然国家危机深重,但毕竟他通过自己的才华,进身仕途,终身为官。他的许多思想和言论在北宋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可以自由发挥,他的政治理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部分地实现,毕竟北宋文人地位高,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他那个时代政治言论也是相当自由的,在宋朝没有一个文人因为言论而杀头。另外,他所作策论多是在应试时候所作,或是为应试准备所作,所以文章战斗性没有魏禧的那么强烈,语气更为婉转舒缓,感情的流露也没有魏禧的那么显露。然而,魏禧却处于明末清初,在他二十出头,刚想步入仕途,通过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抱负之际,国家灭亡了,希望亦随之破灭了。亡国使他痛不欲生,曾日哭于县庭,加上根植在他内心深处的那种儒家安身立命、不仕二君的思想让他没有步入仕途,以布衣终;清朝残酷的政治环境也不允许他与苏轼为文的出发点完全相同,他经世致用的思想提得相当明确。他的思想是反清的,他的目的是反思明朝的灭亡,希望恢复明王朝。所以他的策论不是作于应试之际,他的文章立论高远,气势雄伟,显得无所顾忌,直言不讳,充满战斗力。如《陈平论》、《封建论》、《留侯论》、《兵法》、《兵谋》、《制科策》、《救荒策》等。《清史稿》有云:(魏禧)“多奇气,论事每纵横排奡,倒注不穷。事会盘错,指画灼有经纬。思患豫防,见几於蚤,悬策而后验者十尝八九。”
在他的策论中,魏禧爱国实质表露无遗,张贤蓉先生指出“魏禧爱国思想中的最强音,无疑是反征服的民族意识。三环节变奏则是其主旋律。而坎坷曲折的经历,卓犖不凡的人格,使他的实际人生态度交响出锲而不舍、上下求索的三部曲”,“魏禧的文学道路是在他爱国思想直接指引下走过去的,是他爱国生涯的一部分。”[7]我们来看他充满爱国情感,关注民生的作品。“古之大臣敬其君如天之不可犯。而其昏暴昏庸,足以危宗庙而覆国家,则放之废之,断然而不疑。此其迫于所不得已,虽犯天下之公议而不以为非”(《常拳论》)。《唐肃宗灵武即位论》中指出霍光废置淫戏无度的昌邑王,另立新君。认为“当论其事与势,不必以父命论”。对宋高宗南渡立国,魏禧认为为正统(《正统论·上》),赞扬那些在自卫战争中,不惜“排众议,冒大不韪,危天子以成大功者”(《宋论·上》),处处关系顾及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对于百姓的安危,其议论都是站在很高的角度,如“圣人以天下为公,其不得已而家天下者,非徒欲富贵其子孙,亦以子孙蒙业而安,则天下之祸乱不作,而民生休息也”(《封建论·一》)。《救荒策》为民排难解忧的主张更明确化了,其策论的爱国思想,直接抒发,对当时的许多社会问题,也予以直截了当地指出。
苏轼所作的策论多作于他年轻时候,他的散文最高成就不在策论方面,特别是在“乌台诗案”后,人生变故令他的文风也发生了变化,加上苏轼的儒释道思想驳杂,他散文显得潇洒自然,行云流水一般,姿态横生,正如他在《文说》中的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赋比他的策论出名得多,成就也比策论更大。而当我们谈到魏禧多会想到他的策论,他的策论与他的“经世致用”思想相联系,多是与民族存亡联系在一起的,都表现出纵横驰骋、气势雄伟的特点,文章观点鲜明,立论警策。短篇史论,抓住一人一事旁引博征,笔力雄健,逻辑严密。
邱维屏在《魏冰叔集序》中说:“冰叔之文既精强于事理,操术甚切,而笃于情,畅于其势,明于辨。烟波呜咽,一唱而三叹。”他的策论往往文笔纵横驰骋,气势雄伟,富于文采;立论警策,旗帜鲜明;论证纵横深入,层层剥脱。从这点来说,魏禧策论表现出句法多曲折,文意更艰神。魏禧在《文濲叙》中提出古文:“然其势有强弱,故其遭有轻重而文有大小。洪波巨浪山立而汹涌者,遭之重者也;沦涟漪濲皴蹙而密理者,遭之轻者也。重者人惊而快之,发豪杰之气,有鞭笞四海之心;轻者人乐而玩之,有遗世自得之慕。要为阴阳自然之动,天地之至文,不可以偏废也。”更强调为文者,合古法,有曲折变化:“天下文章,最苦无真气;有真气者,或无特识;有特识者,或不合古人法度;合古法者,又或形跡拘牵,不能变化。故天下能者甚多,求其超逸绝群,足与古作者驰骋,便为少有。”(《复沈甸华》)《日录杂言》中:“文无波澜,无转折,却以峰峦为波澜,起顿为转折。尝论文有得水分者,有得山分者,子瞻水分多,故波澜动荡,退之山分多,故峰峦峭起”。很明显提出波澜起伏,反对势直气泄,一览无余。如《春秋列国论·鲁》中作者开门见山提出论点:“鲁之所以自全者,盖在于固事大国,忍辱含垢而不妄发。”进而反驳以礼治国使鲁长久的观点,指出虚礼只能误国而不能使国家长久,最后一段得出结论鲁之灭亡势在必然:“夫能弭其外而不知强其内,此鲁所以终弱亦同于周欤?”《春秋列国论·秦》提出论点:“秦先世所以富强坐大西陲者,则在近攻而远者不交。”然后以历史事实予以论说。魏禧的老师杨水一先生评《相臣论》:“细观古今圣贤行事,方知叔子此论平实中正,非好为激昂也。至其伟气昌言,尤足相副。”他弟弟魏礼对《伊尹论》赞叹:“洗发剴切老到,而思力强烈,令读者目惊警悍,不敢暂瞬。”对《留侯论》陈孝有说:“议论高出于子瞻,而笔力正足相敌。”在《尉佗论》后,其门人王愈融曰:“硬作四段,苍朴间劲,无一枝叶之言,而笔法变化不可方物。吾师史论颉颃三苏,此及孙恩、王审知诸作,逼真西汉之文。”《续纵囚论》后其兄魏祥评:“议论深入浅出,文字沈挚悠扬,殆参六一、明允之胜。”《宋论·上》温伯芳评:“笔势若饥鹰搏兔,论似奇险,究竟不出人心口间,然谁敢形之于笔,而又能如此猛鸷迅悍耶!”他的策论是有其独特的特点,他只要提出一个论点则一句接一句,紧随其后,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奇拗多变的句式,用数百字把问题论述清楚,决不拖沓冗长,亦不多用一废字。在阅读之际,起初令人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而后则有令人有击节赞叹之意。
综上,魏禧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可能无法与苏轼相提并论,他的策论文也仅是他的一个特出方面,他最出名的应该是他的人物传记。但是,从他的许多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的策论文对他有影响,他在吸取前人长处的同时,有创新,有发展。魏禧所提倡的“经世致用”的实学,提倡的“积理练识”,提倡的法古创新,提倡的“躬行”等主张,起到了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历史作用。
[1]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骏富.清代传记丛刊.台北:明文书局,1985:20-221.
[2][日]青木正儿.清代文学评论史[M].杨铁婴,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74.
[3]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96-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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