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晋锡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 875)
马克思在其《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宣称: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在马克思那里,并不是一个单独的领域,也不是通常历史学意义上的历史,而是一种整体性的视野和存在的根本规定。任何存在物都是历史的过程,也是历史的结果,最终都归于历史。恩格斯确认“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1]42但他更强调,“我们比其他任何一个先前的哲学学派,甚至比黑格尔,都更重视历史”,[2]520“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2]520
“历史”一直是马克思本人思想中的一个主要论域,可以说,正是立足于对现实历史中人们生存状况的具体分析,马克思展开了对人类解放道路的理论探索。例如,在探讨人类原初历史活动的前提时,马克思最后强调的正是“生命的生产”,由于人感性存在的交往本质,人们在共同活动中就结成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由此可见,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3]80大工业开创了现代历史,马克思正是基于这一现实来为个人解放寻求理论上的可能性。
在探索对历史的科学说明时,马克思直接面对的就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马克思从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的现实个人出发,强调人们的思想观念受自身的生产力和与之相适应的交往发展状况制约。“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3]72与此相反,唯心史观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它把握现实时的想象性和抽象性,“它在自己的想象中用宗教的幻想生产代替生活资料和生活本身的现实生产”,[3]94最终退变为一种对现实进行抽象说明的“意识形态”,并不能解释人在现实社会中的异化,更不能找到人类解放的现实途径。
更为重要的是,商品社会中人们的生存状况恰恰与唯心史观的抽象说明相呼应,因为在商品交换中,人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4]90从现象上看,人与人之间现实的社会关系被物与物之间抽象的交换关系所代替,进而可能并且可以被虚幻性,颠倒性的“意识形态”所说明。另一方面,无产者在竞争中相互分散并彼此对立,他们所获得的工资远低于所创造的价值,在现实中很难使自身成为资本意义上的私有者,因此,无产者最终与现实的生产力相脱离,成为了“抽象的个人”。
被马克思称为“唯一的科学”的“历史科学”,最终是在与唯心史观的斗争过程中确立起来的。一方面,马克思立足于对人类历史的现实考察,认为是大工业开创了现代历史;另一方面,马克思对唯心史观的思想基础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性研究,在此基础上来建构自己的理论。笔者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就已经展开了对唯心史观的深入批判,并初步确立了自己的“历史科学”。
《手稿》中,马克思首先以“异化劳动”理论为基础对国民经济学进行了道德层面的批判。之后,马克思提出:“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作为自为地存在着的活动、作为主体、作为个人的私有财产,就是劳动”。[5]73以此为基础,马克思展开了对唯心史观及其相关理论的深入批判。
马克思首先对国民经济学的代表人物——亚当·斯密——进行了评价,认为其经济学正是以“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即劳动”作为前提。斯密的《国富论》在开头部分就将劳动分工作为合理的社会原则提示了出来,这种分工劳动的合理性由市场事后显示的价格变动,即所谓“看不见的手”的调节作用而得到增强。价格变动可以有效调节包括劳动力在内的所有资源在市场上的配置,斯密的经济学就成了在逻辑上确认市场机制所具有的功能的科学。但是,真实的情况是:正是广大无产者在私有制条件下的异化劳动维持起了资本主义的生产,“私有财产”是由“劳动”这样的“主体本质”奠定基础而出现的,国民经济学只是一套关于经济活动的抽象说明,并不能有效解释人在劳动过程中的异化现实。
有意思的是马克思紧接着提到了宗教改革的路德,认为“有理由把亚当·斯密称为国民经济学的路德……正像他(路德)把宗教笃诚变成人的内在本质,从而扬弃了外在的宗教笃诚一样,正像他把僧侣移入世俗人心中,从而否定了在世俗人之外存在的僧侣一样,由于私有财产体现在人本身中,人本身被认为是私有财产的本质,从而人本身被设定为私有财产的规定,就像在路德那里被设定为宗教的规定一样”。[5]73-74路德的宗教改革通过个人内在的宗教笃诚来确立信仰,这一点与以个人主体性的劳动来为“私有财产”奠基的斯密,具有逻辑上的同构性。
在马克思的认识中,对于这种主体性的劳动研究最深刻的应该是黑格尔。在黑格尔那里“因为人=自我意识,所以人的外化的、对象性的本质即物性=外化的自我意识,而物性是由这种外化设定的”,[5]104对于黑格尔来说,正是在劳动过程中人们将自身的认识对象化为具体的劳动产品,同时也就在产品的生产、交换、消费等过程中,实现着自身在社会生活中的自我理解。事实上,这一点也是国民经济学默认的出发点,只不过黑格尔进一步把“劳动”这一“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明确规定为人在劳动中的“自我意识”,马克思对黑格尔做了这样的理论定位:“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5]101对于黑格尔来说,历史过程等同于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自我理解过程,历史的具体内容也就被还原成了被人们所理解到的内容,由于黑格尔的历史观缺乏感性的真实性,所以陷入了与国民经济学相同的“抽象性”,并不能为人在现实中的解放提供理论上的可能性,因此,马克思说“他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一个当作前提的主体的人的现实的历史”。[5]97
至此,如下的三位一体在《手稿》中得到了确认,即国民经济学的斯密、宗教改革的路德、哲学的黑格尔,这些领域不同的三者对历史的认识实际上是相同的。这三者彼此完全独立,分别在理论上开拓了现代社会人类活动的不同领域,提供了人类在这些领域的不同活动原则,斯密揭示了人对社会的知性理解原则,路德揭示了人在社会中的行为原则,黑格尔揭示了人的认识批判原则。现代世界历史正是在这三者的综合所揭示的轨道上向前疾驰。另外,现代的各种科学也在由这条轨道所显示的方向中获得了强有力的根据,以研究者对于研究对象的自觉把握为唯一目的,探讨对于研究对象规律性、抽象性的理解,这种研究方法存在的根本问题是:无视作为研究主体的人在价值秩序上的优先性。
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史观正是这一问题的集中表现,黑格尔把人等同于自我意识,自我意识通过对象性的活动,来实现自身在社会生活中的自我理解、自我批判、自我行动。这样,“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5]99黑格尔的历史观缺乏感性的真实性,最终只能成为对历史的抽象说明。对于黑格尔来说,“异化——它从而构成这种外化的以及这种外化之扬弃的真正意义——是自在和自为之间、意识和自我意识之间、客体和主体之间的对立,就是说,是抽象的思维同感性的现实或现实的感性在思想本身范围内的对立”。[5]99马克思正是紧紧抓住黑格尔的这一根本性错误,重新在感性活动的基础上来建构自己的“历史科学”。
马克思的目的,是要为人类在历史进程中的解放探寻理论上的可能性与现实中的可行性。他认为黑格尔“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5]101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劳动的消极方面,正是作为其理论基础的人的感性活动。感性活动在马克思看来包括如下两方面的内容:
一方面,感性指的是人在活动中的受动性、被制约性或被限定性。“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5]107正是这种受动性构成了人活动的前提和条件,劳动过程不仅是自我意识在劳动对象上的抽象设定过程,而且是被对象所限制着的感性过程。因为这种受动性构成了人类历史活动的前提条件,所以“历史……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3]73
另一方面,感性指的是出于人本性的自然而然。马克思说:“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5]107感性活动中的人不仅把自身对劳动对象的认识变成了现实,而且使自身的“忧伤”和“需要”得到了实现,表达着自身的“激情”和“热情”。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感觉“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5]85正是基于人本性的自然而然,才可以说:“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5]87“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5]90
以感性活动为基础,马克思进一步说:“正像一切自然物必须形成一样,人也有自己的形成过程即历史,但历史对人类来说是被认识到的历史,因而它作为形成过程是一种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5]107作为“人的真正的自然史”的“历史”,就是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所要研究和描述的历史。
与此同时,马克思立足于对人类历史的现实考察,认为是大工业开创了现代历史。“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5]88工业的发展状况在社会交往中外在化为分工和所有制的具体历史阶段,从感性活动的角度看,历史就成了现实的个人在一定“交往形式”下的物质生产史,现实的个人也就处在分工和所有制发展的具体历史阶段。
从以感性活动为基础的“历史科学”来反观国民经济学,马克思说:“断言分工和交换以私有财产为基础,不外是断言劳动是私有财产的本质,国民经济学家不能证明这个论断而我们则愿意替他证明。分工和交换是私有财产的形式,这一情况恰恰包含着双重证明:一方面人的生命为了本身的实现曾经需要私有财产;另一方面人的生命现在需要消灭私有财产”。[5]138在以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家看来,分工劳动在人类社会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他们的经济学以承认人在私有财产下的异化劳动为前提,最终只能成为对经济活动的抽象说明。以感性活动为基础,马克思看到“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恰恰是被国民经济学家作为出发点的分工劳动。既然在私有财产下的劳动造成了“人的活动和本质力量”的异化,那么私有财产本身就是应该被扬弃的,而作为“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的“劳动”也是应该被废除的。
撰写《手稿》时的马克思构建起了斯密、路德、黑格尔三位一体的关系,来说明他们在历史理解上的同根性,进而对唯心史观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性研究。三者分别在各自独立的领域,说明了现代世界充满活力的主体本质,最终都成了对“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是劳动”这一抽象观念的确认,同时,各门科学也在这一主题中获得了内在的规定性,在对研究对象进行抽象性、规律性的说明时,忽视了作为研究主体的人在价值上的优先性。立足于人类感性的自然而然,马克思说:“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5]90在此,马克思把感性的原则确立为了各门科学研究方法的价值基础和逻辑前提。
以人的感性活动为基础,马克思认为“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是一门科学”。[5]90马克思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进一步明确宣称: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包括自然史和人类史两个方面。事实上,自然和人类不过是具体的存在者,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在本质上是以感性活动为基础,来对人类活动的历史性进行描述的科学。正是以这门科学为基础,马克思才从立足于现代世界的外侧,一个劲夸耀“自我意识”作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摆脱出来;才能够在现代世界的内部,发现超越它的历史可能性,从分工和所有制的发展历程中,来具体把握扬弃私有财产的现实可能性。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