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鹏飞
(湖北文理学院 襄阳及三国历史文化研究所,湖北 襄阳 441053)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述《汉晋春秋》一书的历史价值时说:“其书(指陈寿《三国志》)以魏为正统,至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始立异议。自朱子(指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以来,无不是凿齿而非寿。然以理而长,寿之谬万万无辞;以势而论,则凿齿帝汉顺而易,寿欲帝汉逆而难。盖凿齿时晋已南渡,其事有类乎蜀,为偏安者争正统,此孚于当代之论者也。”[1]这说明《汉晋春秋》的史学价值之一是从理论上确立“晋越魏继汉”的封建正统史观。
总的来说《汉晋春秋》的历史价值有三:
秉笔直书是史学家的基本史德,东晋一代史学盛行寓褒贬、别善恶的《春秋》书法与秉笔直书、务存实录的良史作风。习凿齿之所以要秉笔直书是因为当时东晋王朝是皇权衰微、臣强主弱,习氏要“尊晋”,就要针对时弊据实记述、有感而发,以体现他渴望东晋王朝以正统之威重新振作起来而表现出的时代感和忧患意识。同时是“取诫当时”,指责当时以桓温为首的一些觊觎中央政权的地方藩镇势力,企图通过著史以饥讽现实,鞭挞悱望。
在秉笔直书的前提下,习凿齿便针对当时所有以前史书中对后汉、三国、西晋中记述失载或不足之处,通过对所搜集的史料在甄别的基础上进行补充和裁正,其中以三国部分为最多、最为丰富,因此刘宋裴松之在为《三国志》作注时便大量引用《汉晋春秋》史料。如《前言》中所列举的有关诸葛亮在襄阳寓居地以及有关“七纵七擒”孟获智取南中的记载。又如书中第十四条记述官渡之战时许攸说袁绍事、第十六条审配献袁谭书、第十七条刘备劝刘表袭击许都、第十二条记述袁绍与公孙瓒书等。又如第十一条记述曹操向王朗问江东事、第四十九条曹操问蒋济孙权是否会救辽东、第十五条张郃弃袁投操原委、第六十五条傅嘏劝司马师东征、第五十八条夏侯霸降蜀、第八十一条钟会阴怀异图与姜维结交、第九十条司马昭与孙晧书、第七十七条孙休向薛珝问蜀政得失、第二十三条吕范劝孙权扣留刘备、第九十四条羊祜增修德信以怀吴人、第六十三条李衡使蜀联络姜维北伐等等。这些都弥补了陈寿《三国志》记载的不足,从而起到条其异同和互相印证以及参照的作用。
作为晋朝的大臣,要做到秉笔直书,关键是如何看待司马氏以及如何处理曹氏与司马氏之间的关系。我们看到书中关于曹爽与司马懿的事迹中,习凿齿多以曹爽的愚蠢无能来烘托司马懿的杰出谋略,从而显示司马氏代魏与曹氏篡汉的本质不同。另外是通过盛赞晋三祖(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德义言行,使人们得出司马氏“功高而人乐其成,业广而敌怀其德,武昭既敷,文算又洽,推比道也,天下其孰能当立哉”的结论。一方面表现其对司马氏集团尽其所能地歌功颂德,另方面又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司马氏集团成员所做的那些极不光彩、丢人现眼的事进行揭露与鞭挞。如书中第四十条记载,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卒于军中,蜀军整军撤退,司马懿获悉,急忙率军追击。蜀将姜维令杨仪“反旗鸣鼓,若将向宣王者”,司马懿才退军。对司马懿的这一行为,“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对此,司马懿还为自己辩解,曰:“吾能料生,不能料死也!”这则记载便是历史上最早关于“死诸葛走生仲达”这一司马氏极不光彩事件的揭露。又如书中第七十三条记载,中护军贾充使太子舍人成济刺杀魏帝曹髦一事,这本来是司马昭夺权的一个阴谋,先前干宝、孙盛虽都在史著中提及过,但他们所记过简,尤其是不敢触及司马昭所设计的圈套,不敢揭露其真相,而是为司马昭打掩护和开脱罪责,而习凿齿则不同,他不仅把矛头直接指向司马昭,揭露曹髦死因的真相,而且用生动的语言叙述成济“抽戈犯跸,前剌髦,刃出于背”的具体细节以及老百姓在曹髦下葬时悲痛的情景。通过这一系列的记述,使人们看出司马昭的虚伪、阴险和奸诈,从而对这段历史的真实面貌有了一个清楚而完整的认识。
中国古代的封建正统思想体系,“发端于先秦,定型于汉代。”《春秋·公羊传》曰:“居天之正,合于天下。”[2]《春秋·公羊传》这种大一统的观念便是所谓正统。《周礼·夏官司马》郑玄注云:“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3]所有非汉族统称为戎狄或夷,这就形成了华夏汉族与其他民族相对立的观念。汉族与其他民族之间对统治权的争夺成为政治领域的正统之争,其核心是采取分裂割据还是进行政治统一的纷争。有人说在理论上对正统之争进行阐述的是始于习凿齿的一篇临终时上奏皇帝的《临终上疏》,这无疑是正确的。他在这篇疏文中提出:“臣每谓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即封前代三个王朝的子孙后辈为王侯以使他们享有政治及其法律上的特权)。”因为三国时代是一个“鼎峙数世,干戈日寻”的纷争世界,曹操父子非但无德行也没有实现统一,虽曹丕代汉,但那是臣对主的篡夺,绝非正统。司马氏取代曹魏建立晋朝,这是结束分裂,统一华夏,传承汉统的举动,因此司马氏代魏是势之所然、是正统。他一反陈寿史观的传统写法,以蜀汉为正统取代以曹魏为正统,进一步从理论上论证曹魏为篡逆,晋承汉统,最终实现大一统,从而使新的正统理论得到进一步的完善和发展,形成新的正统史观。
习凿齿按照汉代“五德终始说”认为汉承周德,“昔共工伯有九州,秦政奄平区夏,鞭挞华戎,专总六合,犹不见序于帝王,沦没于战国,何况暂制数州之人,威行境内而已,便可推为一代者乎!”在他看来,历史上舜为正统,而共工不见序于帝王,“汉有继周之业。”[4]《习凿齿传》故汉朝为正统,与上古的共工一样,秦朝国祚短暂并且失德,所以不能推为一代,而汉朝直接继承的是周统。司马昭率军击败蜀军,将刘禅带到洛阳,“汉亡而晋始兴”,才真正实现了政权的更迭和交替。
习凿齿的正统论是为现实的政治服务的,为了眨抑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以论证晋政权的合理性,同时也有贬曹扬蜀以告诫桓温不要像曹操那样篡权,所以明确表示“此乃所以尊晋也。”陈寿《三国志》是以魏为正统,从而对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和倾轧不得不有所隐晦,有些史实论载不得不用曲笔,作些不同的处理。而《汉晋春秋》以蜀汉为正统,就可以交代清楚许多以魏为正统而难以书之于史的历史事实,就可以直接揭露曹氏、司马氏集团成员中的丑恶罪行,就可以还历史的本来面目了。
习凿齿的蜀汉正统论为后人广泛引用,陈亮的《三国纪年》、张栻的《经世纪年》、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黄度的《通史编年》等史书都继承了这一说法。习凿齿通过对正统史观的阐述,很好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抑制桓温企图篡权继续搞分裂割据的现实目的,所以说“越魏继汉”是视角独特的创新之论,是立足国家一统之论。习凿齿反先贤定论之功是不可抹杀的。
在《汉晋春秋》这部史书问世以前,治史者大多采用纪传本或编年体等形式,这一时期的二十八部史著中,纪传体就有十八部,占总量的三分之二。这些纪传体或编年体史书大都是按人物的生平事迹或年代的先后顺序来编撰的,形式比较单一,唯独习凿齿另辟蹊径,独创新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叙述史事时不时地进行画龙点晴式的评论,以其独特的视角进行高度的综合归纳和评点,以使作者撰史的目的更加明确清晰。这种寓褒贬于叙事之中,又用“君子曰”、“习凿齿曰”的形式来说明自己的观点,抒发心中的感情、阐述正确的史观。这样既将史实按年代先后顺序、又将历史事件的发展过程以及特点、事件的是非、取得的成绩、功过的评定等等几个方面有机结合起来了。这种新的编年体的方法使人耳目一新,使该书从纷繁复杂的众多史实材料中按照代表性、典型性的原则选取材料,使所述史实准确得当,使人信服,不会产生歧义或不解。对史实的评议,又能做到有的放矢,针对性强;语言犀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有咄咄逼人之势。此外还采用书信、奏表、灾异、逸事、志怪以及谶纬预言等多种材料作为论据进行述说,以使论点更加充分有力,史实更为精确、更有说服力。与同时代史学家的著作如袁宏《后汉纪》、孙盛《三国史评》等相比则特色更加鲜明。他的史论除宣扬正统论之外,还特别注重人事,尤其是探讨人君之道,君臣关系、人际交往,注重道德与信义。他一方面称赞刘备在兵败当阳后,人多归之,“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另一方面他又批评“刘备袭夺璋土,权以济业,负信违情,德义俱愆。”至于听法正之言,纳刘瑁之妻为后,更是重大过失,不符合“人伦之始,王化之本”,“而违礼教”。这些史论读后感觉符合人之常情,说得句句在理,不失为信史。
《汉晋春秋》这部史书正由于取材丰富,叙事具体又有条理、准确,有较高史料价值,加之论述精当、写法独特,一直为后世治史者所称道和引用。除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大量采用《汉晋春秋》记载外,还有《群书治要》、《艺文类聚》、《初学记》、《开元占经》、《太平御览》、《后汉书》李贤注、《昭明文选》李善注等也都采用了《汉晋春秋》史料。
习凿齿的《汉晋春秋》虽然全书贯穿着一种实录的精神,本着秉笔直书的态度,全面真实记载了汉晋之际近三百年的历史,但其中不可能没有回护隐讳的曲笔,没有为尊者讳、为亲者美的言词,这是因为“史官亦人也”,他在撰写信史时要受自身阶级局限性的束缚和打上该时代的烙印,这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如此,但他仍在《汉晋春秋》这部书里传达了他反对分裂、反对割据、坚持统一、忧国忧民的政治观念和传承了坚持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伟大民族精神!
[1]永 瑢,纪 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黄 侃.周礼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