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给他的心灵带来一片光明
——访民间盲艺人黄宝江

2012-08-15 00:53黄宝江
关键词:板胡弦子艺人

林 琳,黄宝江

(1.淮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荷泽市巨野县黄庄村,山东 荷泽 274900)

丝弦给他的心灵带来一片光明
——访民间盲艺人黄宝江

林 琳1,黄宝江2

(1.淮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2.荷泽市巨野县黄庄村,山东 荷泽 274900)

民间盲艺人黄宝江的曲折的学艺生涯和辛酸的卖艺征途都没有阻挡他对丝弦的一往情深,是丝弦给这位盲艺人的心灵带来一片光明。在传承丝弦的欣喜与无奈中,我们能窥见民间艺术的勃兴与衰微,对此我们理论工作者应主动承担起学者的使命。

坠琴;黄宝江;民间音乐艺术;盲艺人

还没踏进黄宝江师傅家的大门,就已闻到乡土气息浓郁的丝弦声。这已是笔者两年内第三次专程造访山东菏泽巨野县黄庄村老艺人黄师傅了。我与黄师傅有颇深的机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我大姐唱坠子在当地已小有名气,黄师傅的弦子更不必说,已是远近闻名。虽然我们所居相距二十多里路,但应人之邀,大姐便在黄师傅所在的村子与其同台演出十多天。我也同去了,那时的我,懵懂间耳濡目染,滋生了对民间音乐的喜爱之情,顽皮之余,偶或专注,渐有爱好唱戏之心。在那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黄师傅家里,他总是拉弦子逗我玩,只见他的手在大坠琴杆上来回滑动,便发出各种类如“小妮妮,你吃饭了吗?”那似人声的乐音来,时时令我着迷。时间转瞬即过,由于对民间音乐田野工作的需要,我又故地重游,没想到,黄师傅仍然用我钟爱的坠琴声欢迎我,令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本文采访录意在让我们从黄宝江师傅艺术人生的回忆中管窥出我国传统民间音乐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与前景,也算是粗描出像黄师傅这样普通而又令人尊敬的民间艺人的一组画像,以纪念他们为民间音乐默默做出的贡献。

一、学 艺

采访者:林琳(以下简称为林)

被采访者:民间老艺人黄宝江(以下简称为黄)

时间:2011年8月16—26日

地点:山东菏泽巨野县黄庄村黄宝江家中

林:黄师傅,您今年高寿了?

黄:79了。人老珠黄,黄土埋到脖子梗了,哈哈……

林:您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怎么样?

黄:那比一般人家要好嘞多。家里有点地,俺父亲是个精明能干嘞人,母亲也很勤快。一共弟兄姊妹八个,我是老五,后来给定个中农,成份不好。

林:您什么时候开始学艺的?

黄:我学嘞时候有十啦岁。

林:您为什么学这个?

黄:我自己想学嘞。不想叫别人养着我呗。(停一会),我嘞眼原先好好嘞,七岁嘞时候长豆瓣疮长到眼里啦,先生(医生)看了也没看好,就瞎啦。(弟兄姊妹)都读书识字有文化,父亲不担心他们几个以后的生活,觉嘞就我一辈子没啥指望啦,很担心我,处处照顾着我。那时候我父亲很热(喜爱)梆子戏,不断嘞(经常)在家里拉个板胡,整天听他拉,我心里也热啦,就给他说我想学,父亲很高兴,觉嘞对我来说这也是个生活嘞门路。我很痴心,父亲教给我个点(diāi r),使不了多长时间我就摸过去啦,也算没费劲。

林:这么说您的启蒙师傅就是您父亲了?

黄:对。有年把,我就把父亲会的都学到手啦。

林:您开始学的是板胡吧。

黄:是,因为我父亲拉的是板胡,我就只能学板胡啦。

林:您父亲用什么谱教您的?

黄:没用啥谱,他本来就是业余嘞,我就是用耳音听,手摸着拉,他教给个啥点,我就摸啥点。

林:您学完父亲的本领后又怎么办的?

黄:我父亲觉嘞就是学会拉弦子没唱嘞自己也不能挣钱糊口,就请个师傅教我学算卦,学了有半年,我不喜欢算卦,就给父亲说我还是想学拉弦子,他见我这么热弦子,没个眼可沧(可怜),就同意啦。

林:您是专门拜师学的吗?

黄:是专门拜的扯丝 (séi r)师傅 (拉弦老师)。我师傅拉的是小坠琴,就是唱琴书嘞,也是个看不见嘞老江湖。

林:如何拜师?

黄:搁每闪省 (从前),拜师学艺是很严肃嘞事。先得找好中间人,再把本家嘞几个有威望嘞长辈请来,再请来重要嘞亲戚,摆好宴席,磕头拜师。

林:您把您当年拜师仪式的过程讲讲好吗?

黄:好!我给你说说吧。先把这些该请嘞人请到,摆上宴席,点上香火,师傅开始念:“混沌出分不几年,三皇支持立人烟,盘古至今为天下,坤为地来乾为天,老师傅赐给知仙杖,更新坤位向西南,西南有个陈州府,陈州有个县北关,北关有个泰和陵,宗师坟墓在里边,我(e)请先师来赴宴,三声大炮祭法坛。”念完这些就开始放炮熵(鞭炮),我就跪下给师傅磕三个头拜师,完了,大家入席吃饭,这样我就成了师傅正式嘞徒弟啦。

林:为什么举行这么隆重的拜师仪式?

黄:这里面嘞道道可有讲啦。原先都讲究“师徒如父子”,甚至比父子关系还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通过这样嘞仪式,那这种重要嘞师徒关系就正式定下来啦,再一个是既然你进了这个师傅嘞门,就不能再拜别的师傅啦,你就是想拜别的师傅,人家也不收。请来这些有威望嘞人,一是显出隆重严肃嘞气氛,再就是他们也作为拜师的见证人。这绝不是随随便便嘞。

林:拜完师就开始学了吗?

黄:师傅接着就很认真嘞教我,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林:师傅用什么方法教您的?

黄:没啥好法子,用工尺(ché)字码。那个时候还不兴“叨咪”嘞。大多时候嫌字码用起来笨,就干脆直接用“啷当哩啷当”。师父拉个点(diāi r),嘴里再“啷啷当当”嘞念唱,我就用心记下,自己一遍一遍嘞练。

林:您一定很用功吧。

黄:那可是。冬天,到村头场里(收打麦子等庄稼的场地),坐到石磙上拉,下着雪也拉。夏天拉弦子嘞时候,浑身衣服都湿透啦,这个手(示左手)淌嘞汗顺着弦子杆把琴葫芦都湿啦。

林:您身体能受得住吗?不感觉苦吗?

黄:那时候年轻,再冷也没感冒过,也根本不觉嘞苦,光觉嘞抓住个救命绳啦,拉起弦子来心里别提有多带劲多敞亮啦,也不觉嘞冷热。

林:对不起,我冒昧地问一句,眼睛看不见是否影响您的学习?

黄:哈哈……,你别不好意思嘞,都说是“守着瘸子不说短,守着瞎子不提眼”,我不在乎,瞎就是瞎,不能怕说,哈哈……(停一会),这眼看不见确实生活各方面都不方便,但是,搁拉弦子上,我比有眼嘞还要学嘞快嘞。主要是觉得自己没眼,光靠耳听手摸,所以学嘞时候就很用心,师傅也很喜欢我。

林:学会拉多少曲子才能“出师”?

黄:这也没啥严格嘞规定。只要能跟好唱嘞,就是能应变不同嘞唱腔调门,就算能走路啦。

林:如果徒弟没练好,师傅怎么办?

黄:那就老老实实嘞把手伸到师傅面前,师父用柳条棍打手,有嘞都打肿啦。

林:您被打过吗?

黄:我从没挨过打,师傅总是夸我学嘞快。

林:您的拉弦技术都是从您师傅那里学来的吗?

黄:不全是。俗话说“投师不跟访友”,师傅会嘞就师傅自己的那些,就是把师傅嘞本领都学到手,也不够全面,朋友多了,这个给点那个给点就很多啦,多种多样嘞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活气,给谁都和得来,别人也不外歧我,谁有个啥好点都教给我。我呢,就搁扯丝上有灵气,只要我听到啥好听嘞点(diāi r),一哼一摸,准跑不了它,再拉拉还比别人拉嘞好、有味。

林:别人称您“满全子”是什么意思?

黄:嘿嘿……,就是我会嘞样数多。搁扯丝上,不管啥样嘞弦子都难不住我,像坠子书里大坠琴、琴书里小坠琴,板胡、嗡子、二股子、四根弦,还有唢呐、鼓、板好多样。

林:您是怎么学会那么多乐器的?

黄:那可多亏了我父亲和我师傅。开始学是父亲教给嘞板胡,你别看它小,很能吃劲,它嘞弦硬、弓子又硬又沉,拉起来就得用力,学会板胡再拉别嘞就感觉很省劲很轻快。虽说板胡也用柔、颤、打、沾、带这些方法,但它是用死把,左手停在这一个地方(拿出板胡做示范),不用上下滑动。(又拿起小坠琴)这是师傅教嘞小坠琴,琴书里用它。虽说比板胡拉着轻快,但它用活把,上下滑动,这样音就比板胡难摸。(又换拿大坠琴)这个是我后来又拉嘞,坠子书里用它,它嘞把更活,俗话说“捋丝弦”就是它,(边拉边讲)上下来回嘞捋,捋嘞越顺溜越好听。等我拉好了板胡和坠琴,再拉那些(弦子),就跟玩似嘞,轻松嘞很。

林:那么多类乐器和曲种,在拉的过程中会不会相互混淆?

黄:那不会混嘞,各有各嘞调门腔弯,各有各嘞点,拿起哪个(弦子)就得拉哪个(曲种)嘞点。上回我给你说过坠子书嘞四句腔啦,琴书也有琴书嘞过路和四句腔。

林:您认为拉好弦子的秘诀是什么?

黄:没啥秘诀,熟能生巧,做到“丝弦不离手”,“综合为功”,“能力发展自然是”。拉弦行话叫“扯丝(séi r)”,扯丝扯丝就要扯来扯去,不能拐来拐去(拉着弦子做扯拐的示范动作),弓子蹭弦得蹭匀,不然不好听。这都是最起码嘞要领。(停一会)真要说秘诀的话,我认为是“用心”,用心学、用心练,用心吃透弦子音嘞味,比如大家都用柔、滑、颤、打、沾、带、吟这些方法,有嘞(人)拉出来好听,有嘞拉出来不好听,至于哪个音用柔、哪个音用滑、从哪里滑到哪里,这都没有严格嘞规定,师父教也是“只可意会,不能言说”,这就得要用心体会啦,活学活用再用活。

林:您认为一个好琴师应该怎么样做?

黄:好琴师必须会灵活地跟随着唱家走。只要调门定下来,唱家在唱嘞时候拉弦嘞紧随着,不能抢风头,人家唱完该咱表现嘞时候,那就得出彩,咋着好听咋着拉,可有一样,还得保证让人家唱下句时容易接腔,如果唱嘞(人)没腔啦,咱还得给他用弦子音托住,又不能出现裂纹,就是该随嘞随,该托嘞托,该花嘞花,没严格规定,这都在心里。为啥经常在一起合作嘞艺人,都不轻易换人,就是这,彼此嘞腔弯都熟啦,各人都摸清对方的点啦。

二、卖 艺

林:您认为学艺给您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

黄:那可不一样,多亏了这个。我学艺不几年,家里(生活)就一天不抵(不如)一天啦,三个哥哥参军走啦,干活嘞人手少,我不干活还得吃饭,我想,干脆出去闯闯吧,到哪里拉拉唱唱先混口饭吃,也减轻家里负担。那时候到个地方弦子一拉,不大会引来些人,再唱唱,完了人家有给钱嘞,也有给干粮(馒头)嘞,这样我自己就能养活自己啦。

林:您去过什么地方行艺?

黄:那到嘞地方可多啦,没少跑了路子,咱们转圈嘞省我都去过。像河南嘞商丘、洛阳、郑州啦,安徽嘞宿县、阜阳、蚌埠啦,江苏嘞徐州、河北嘞沧州,好多地方。

林:您是怎么跟戏班出去的?

黄:先头我自己出去,有会唱嘞听我拉嘞好,就来邀我合伙。最先跟别人一起搭班子唱戏是唱琴书,后来还搭过坠子书嘞班,人不多。

林:您们演出收入怎么分配?

黄:那时候也没啥大嘞收入,主要是有口饭吃、饿不着。我这个人很和气,跟谁呆一堆都挺好,从来没给人红过脸,他们也不亏待我。一般嘞都是唱家高、扯丝嘞低,三七或四六分。他们处处照顾着我,俺们都是般多嘞。

林:您何时进的大戏班?

黄:这说着说着就到了解放后啦。毛主席号召艺术要“百花齐放”,到处都成立剧团,就咱这一片嘞说:沙武(村)嘞两夹弦、小海子(村)嘞柳子,张楼嘞枣(zhāo)梆……,梆子戏(山东梆子)最多,再加上下边几个人自己组成嘞小班子戏,像琴书、坠子、落子、弦子鼓、道情、柳琴多啦,坠子还兴起“挂走场”(化妆坠子)。我17岁那年赵海(村)成立梆子剧团,也就是大戏班子,把我叫去啦。后来俺村和甘庄 (村)合伙成立梆子剧团,又把我叫回来啦。在大戏班里我拉头把弦,带吹喇叭(唢呐)。

林:戏班有“戏规”吗?

黄:那很讲究这个,俗话说“没规矩不成方圆”,戏班有戏班里规矩,说话都不能随便乱说,你比如:今天挣几百块钱?那就不能直接回答,得用行话里十个号码:柳一、月二、汪三、摘四、中五、神六、星七、张八、爱九、足十。回答“柳干(gáir)”就是“一百块钱”。

林:曲艺类小戏班也讲“规矩”吗?

黄:那才讲这个嘞,为啥说“跑江湖”,那就得讲“江湖话”,不同戏班人见面先盘道,如果一盘道行话对答不上,那就是“海清”(没有专门师傅的艺人),那就“落箱”啦(被赶走,不允许在此地唱)。如果盘道时你说“我进门晚,出门早,祖师爷没传”,有这句话,别管再大道行嘞艺人都不会当“海清”看待你,人家就知道你进门啦,师傅还没教全,这也不会落你嘞箱。

林:这些行话是师傅单独教、必须学的吗?

黄:师傅并不专门教给,怕徒弟知道嘞多了傲气。一般从艺时间越长,慢慢嘞知道嘞就多啦,一个人一般有奶师和艺师,奶师是小时候初学拜嘞师傅,是真正嘞老师,艺师是带领着能唱能拉嘞,一般是自己嘞师兄。跟着他们一点一点嘞学,等到能收徒弟当师傅时,那啥都会啦。

林:做师傅还有限制吗?

黄:那当然。年龄不能太年轻,从艺嘞时间长,阅历广,懂嘞多,才有资格收徒弟。

三、传 承

林:您是何时收徒弟的?

黄:我开始收徒弟时有四十多岁,也不算早。

林:他们与您拜师的形式相同吗?

黄:这都到新社会啦,他们拜师比我那时候简单多啦,有个中间人说说就成啦。

林:您收过多少个徒弟?

黄:具体多少个我记不清啦,那不少。头几年兴唱戏时,经常有来我家里学嘞,有时唧唧哇哇一院子,也有外边专门请我去教嘞。

林:在学艺的人中,识字的多吗?

黄:不大多,我学嘞时候,学艺的几乎没有识字嘞。到这新社会,才有几个识字嘞,也识不多。

林:识字与不识字在学艺上有何异同?

黄:那不一样,识字嘞学嘞快点,尤其在学句词上,不识字嘞,师傅就得一句一句嘞教,很慢,这就是“死口”;识字嘞自己看着书本就会啦,这叫“活口”。但是背过句词后,开始学唱腔弯时,不管识字不识字,师傅都得一句一句嘞教唱,怕唱不规范。等教唱上几出戏,熟趟啦,再唱新戏词,自己就知道咋唱了,也能加上自己嘞东西啦。

林:您是怎样教徒弟的?

黄:我嘞教法是咋好学咋着教。你比如说学打简板,我就编成顺口溜:一二 三,一二 三,再敲 还是 一二 三 ,“三”为重拍,这就是简板的基本打法。搁弦子里头,大坠琴最难拉,它是活把,音不容易找,我叫徒弟在这上面(指着坠琴杆前部)贴上纸,我把里外弦上的音从上到下都找好,他们就在纸上对着每个音做记号,这样就好学多啦。

林:您是用什么谱教徒弟的?

黄:也用工尺字码,也“啷啷当当”嘞,后来我学了“叨咪”新式谱,用起来比工尺方便多啦。

林:您已做了师傅为什么还学新谱?

黄:“活到老,学到老,大差一样不算巧”、“艺多不压身”这虽是老俗语,但很有道理,该会嘞就得学,得撵上(跟上)形势。

林:您和您徒弟学艺目的、行艺情况是一样的吗?

黄:那可大不一样啦。我那时候凡是学艺嘞就是为找个活路,混口饭吃。这后来嘞主要是喜欢、能娱乐,到个村里唱唱演演,转圈(周围)几个村里人都跑来听,那很光棍(荣耀),人家还专门派一家伺候着吃喝,吃嘞穿嘞都比一般人要好,男嘞也比一般人好找媳妇,我就是六十年代底才找到嘞,我又给你说傻话啦,哈哈……。(停一会)兴生产队嘞时候,我在咱这一片拉弦也算是数着嘞,不断嘞搭班出去,队里也很照顾我,我一说“我又要出去啦”,队长就说“那你去吧,愿意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别人 (艺人)出去回来得拿钱买工分,我不用。队里喂很多牲口,得给它铡草,别看我没眼,我比有眼嘞续草续嘞还要好,这个活就给我啦,一到快该铡草嘞时候,队长就说“宝江也快回来啦,(这个活)给他留着吧”。这样我回来还能挣到工分,生活嘞也算不孬,我这就很知足啦,哈哈……

林:在您的记忆里,这些民间大小戏什么时候开始衰落的?

黄:那得从八十年代咱农村开始有了电视。这玩艺兴嘞很快,不几年嘞功夫,差不多家家都买上电视,不用出家门就能娱乐,这大小戏班慢慢嘞就不时兴啦。还有那种流行歌曲年轻人都喜欢,不用专门学,一听就会唱,很娱乐,都不喜欢咱这“土玩艺儿”啦。搁每闪省(从前)可不一样,那时候咱这农村里连电影都很少,一年半载放场电影,还得用呜呜响嘞发电机发电才能演,(农村)没电,唱戏嘞晚上用汽灯就算高级啦,(老百姓)没啥娱乐头,来个戏班,不管啥戏,坠子、琴书较多,到个村大本书一唱,就是十天半月嘞,那都听迷啦。

林:您的徒弟现在有多少还从事这一艺术?

黄:唉!早都没人干啦,都打工、做生意、干别的挣钱嘞买卖(事情)啦,他们现在没一个吃这碗饭嘞。

林:您为什么不传给您的孩子们?

黄:他(她)们不热这,强叫他(她)们学也学不好,学这玩艺儿得心里热才行。

林:您是否愿意再收徒弟把这门技艺传承下去?

黄:我当然愿意啦,可是现在嘞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钱,谁还愿意学这个,就是学了也没人听啊,唉!要传下去可就难很啦。我常常嘞给孩子们说:等我死了把我这些弦子都放到我板(棺材)里带走,恁不喜欢我喜欢,这是我嘞命根根!哈哈……

四、采访后记

听着黄师傅爽朗的笑声和发自内心的朴实的话语,我心里却感到涩涩的酸楚,不知是为黄师傅从艺人生之艰辛,还是为民间音乐艺术后继无人,也或兼而有之吧。虽然他的生活里与光明无缘,但是丝弦戏曲使他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光明,他在艺术上刻苦磨练、勤于钻研,在当地民间音乐之树的成长发展中,不能不说也包含来自于他的汗水的浇灌。面对黄师傅对终生为伴的丝弦的缱绻深情和无助,笔者深感研究者作为“社会公共知识分子”的学术责任的沉重。

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深刻地指出:“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好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1]即:艺术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与环境。我国民族民间音乐的生命力与我国不断发生变化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黄师傅学艺时的中国恰逢内忧外患、战火纷扰的境况,人民群众穷困潦倒、生活极端艰辛。然而再困苦之生活中的人仍然需要精神文化生活。对一些人来说,甚或是他们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有需求,就会有供给。穷苦大众对精神文化的需求,给贴近民生、关注民间疾苦的民间艺术以广阔的生存空间,民间艺人作为一个特定“底边社会”[2]群体的长期存在也就是必然的了。卖艺是民间艺人的谋生之道,在颠簸流离的生活中,他们坚忍着,与此同时,与他们生命相伴的艺术给了他们内心的富足,尤其是丝弦给盲艺人的心灵带来的光明或许是那个冷冰冰社会给他们的唯一的暖意。

黄师傅所在的巨野县属于鲁西南的菏泽地区,位于鲁豫皖三省交界地,处于中原地带的腹地,农业经济较发达,人口稠密加之交通便利,人口流动大,音乐文化艺术的相互借鉴交融频繁。黄师傅之所以能精通多种乐器就得益于此。文化交流必然带来文化形式的创新和文化内容的繁盛。多艺术形式“和而不同”活跃于民间沃土中,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传承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萃,维系着坚韧不屈、隐忍而上的民族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杂乱纷呈的民间音乐艺术有功于时代、有功于民族,是其他艺术形式所不能取代的。

然而,一种艺术或盛或衰,是由其内在与外在逻辑所共同决定的,即艺术自身的内在逻辑和艺术所存在的社会背景的外在逻辑。艺术的内在逻辑,具有内在规定性。艺术的外在逻辑即艺术赖以生存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背景,对艺术具有外在制约性,艺术的内在逻辑起主要作用,艺术的外在逻辑通过内在逻辑起作用。民间艺术生发于民间、传播于民间、兴盛于民间,民间是它赖以维持的土壤。在封闭的旧社会,民间音乐自得其乐,独享民间这片文化领域。改革开放以来,旧的社会体制被打破,农村的自然经济也逐步面向开放的市场,各种外在的、新生的艺术形式涌入农村,来自于西方、港台的“快餐文化”赢得青少年的喜爱,民间音乐艺术赖以生存的领地成为不同文化形式角逐的战场,民间音乐艺术的式微成为必然。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对民间音乐艺术的式微无能为力或有力而不必为呢?笔者作为民间音乐的研究者深感有必要为民间音乐的生存做出不懈的努力。原因有二:其一,从民间音乐的内在逻辑来看,贴近民生、抒发民意是她的优势,民间音乐艺术是我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承载着民族精神和民族智慧。相比之下,在现今社会,人们的思想意识日趋多元化、价值追求功利化,文化休闲更是披上浓重的西方色彩,追求个性刺激和精神的宣泄,这些都与民间音乐所具有的传统性、保守性不能相容。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不创新的民间艺术必然灭亡,创新的民间艺术仍然有再生的理由。在民间音乐艺术还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的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可以在创新其形式、丰富其内容、完善传播媒介方面付出切实的努力。同时,理论研究工作是重中之重,急之又急的。其二,从艺术的外部逻辑来看,社会需要不同的艺术形式共存,传统的不等于落后的,新的未必是先进的。中国民间音乐艺术在国际舞台上尚有惊艳之举,在自家国度奈何举步维艰?我国传统形成的“崇官贱民”思想潜在地阻碍着民间音乐艺术走向大雅之堂,类似对“国粹”的豪华包装与民间音乐艺术无缘。随着作为文化“活载体”的民间艺人渐没辞世,一些民间艺术形式的消遁远远不是申请什么文化遗产工程所能够弥补的。民间音乐艺术需要外部的有力推动。“紧迫的现实逼迫着我们不得不从速考虑新的政策措施,变自流的传承方式为自觉的传承方式,才能保存它,并从而发展可为华夏音乐传统自豪的社会主义音乐文化。”[3]与其坐而待其毙,何如群起而拯救之?

[1]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47.

[2]岳永逸.空间、自我与社会——天桥街头艺人的生成与系谱[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1.

[3]乔建中.中国音乐学经典文献导读·中国传统音乐[M].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9:346.

J603

A

2095-0683(2012)04-0141-05

2012-02-20

教育部2012年人文社科艺术学青年基金项目(12YJC760044);安徽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11SQRW059);淮北师范大学2011年重点教研项目 (jy110105)

林琳(1976-),女,山东菏泽人,淮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硕士;黄宝江(1932-),男,山东巨野人,荷泽市巨野县有名的民间盲艺人。

责任编校刘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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