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志
(上海东华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中岛敦(1909年—1942年)是日本现代文坛上的杰出作家,凭籍《 山月记》、《 弟子》、《 名人传》、《李陵》等一系列力作在日本文坛上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他虽英年早逝,却如流星滑落般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其作品格调高雅,内容充实,充满着浓郁的文化气息,通过对自我透彻地近乎自虐地剖析来表达情感。对因战争而迷失自我的日本国民来说,这无异于久旱中的甘露,给大家带来了一丝精神上的抚慰。中村光夫曾对其有过很高的评价:“在现代青年作家中,资质、作风,即使作品长短也和芥川龙之介接近的不就是中岛敦吗?在芥川初期的短篇小说中,中岛和他的表现方法上完全一样。即使大胆地说中岛的短篇优秀作品和芥川初期的作品相比也毫不逊色,有些甚至略胜一筹,一定意义上讲可以把中岛敦称作现代的小芥川。”①中村光夫.青春と教養——中岛敦について[M]//山内洋,胜又浩.中岛敦《山月记》作品论集.东京:株式会社クレス出版,2001:22.这就是中岛敦作品在日本文坛经久不衰并影响了几代日本人的原因。
《山月记》是中岛敦最早为世人所知晓的作品,于1942年2月发表在《文学界》上。这篇小说一经发表便在日本文坛上引起了极大轰动,它别具一格的创作风格使大家耳目一新。其故事情节借鉴了唐传奇小说《人虎传》,但原作所表达的只是因果报应的思想,《山月记》却是在探讨自我命运这一主题,两者主旨相差甚远。当今学界对《山月记》的研究并不鲜见,且成绩颇丰,如李俄宪的《李陵和李徵的变形:关于中岛敦文学的特质问题》等。中村光夫曾这样评论《山月记》:“这部小说在作者的全部作品中应该是最出色的了,中岛敦之所以能为我国文坛认同,也全靠了它。”②同上.尽管取材于中国古典小说,但《山月记》还是在世人面前展现出独特的魅力。作者在其创作过程中,不仅表达了丰富的个人情感,而且或多或少地再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和自身的生活经历。
《山月记》开篇映入眼帘的是“陇西”二字。文中这样描述:“陇西李征,博学才颖。”③中岛敦.李陵·山月记[M].东京:新潮社,2009:8.本文对作品引用皆出自本版本,笔者注.之后文中再一次强调了陇西。当李征异化为虎后,他意外地在山上的草丛中遇到了昔日好友袁参,此时的李征被兽性支配着打算吃掉袁参。当其辨认出是袁参时,又跳回到了草丛中,并发出了“好危险啊”的感叹。袁参听到了感叹之声,感觉似曾相识,在惊惧之中猛然想到什么似的,便叫到:“那个声音,不是我的朋友李征吗?”好一阵,草丛中才传来低声应答:“一点也不错,我正是陇西的李征。”为什么没有作“我是李征”的回答,而要在李征前加上“陇西”二字呢?这难免让人联想到“陇西”对于中岛敦有着特殊的意味和寄托。
在中国,陇西自古人杰地灵,五帝之一的颛顼帝和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都出生于此。《元和姓纂》卷一中有关于二人的记载:“帝颛顼高阳之裔…利贞十一代孙老君名耳、字伯刚…崇子孙居陇西…”①林宝.元和姓纂(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4:9.同样,被称为飞将军的汉名将李广也是陇西人,《史记》记载:“李将军者广。陇西成纪人也。”②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2.《旧唐书》关于唐朝开国君主李渊的出身,这样记载道:“高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姓李氏,讳渊。其先陇西狄道人,凉武昭王暠七代孙也。”③刘昀.旧唐书(本纪第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1.可见,李渊也是陇西人。除此之外,有“诗仙”、“诗侠”之称的李白,曾在《赠张相镐》中吟道:“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同为唐代诗人、号称“诗鬼”的李贺,在《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张初效潞幕》中对自己的出身这样吟唱:“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无疑,在中国古典文化中,“陇西”自古英才辈出,故而有着陇西血统的李征,是相当骄傲的。其内心深为自己是陇西人而感到自豪,而这种自豪与异化为虎的遭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心理落差对李征的打击是致命的。中岛敦在开篇就营造了一种悲凉的气氛,来衬托李征的不幸人生,从“陇西”二字即可窥探作者内心的悲戚。
对于李征这样一个孤傲清高的人异化为虎是他命运的转折点。究其原因,在李征看来“这全因为在下怯懦的自尊心和尊大的羞耻心。既忧虑自己并非珠玉,又不甘刻苦磨砺,另外,仍有几分相信自己或可琢磨成玉,因此不屑与碌碌无为的瓦当共处……人性都是被猛兽所驱使……对于我这种尊大的羞耻心就是猛兽”。显然,尊大的羞耻心犹如猛兽般占据着他的内心,主导着他的思想。对于陇西高贵的血统和自己的少年得志,李征感到骄傲和自豪,而尊大的羞耻心又使他听到了另一个相反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才华和出身并不很特别,一旦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才华,马上就会遭到他们的嘲笑。这种声音像魔咒般困扰着李征,使他从自信的极端迅速地滑落到自卑的极端,经常陷入极度崩溃的状态。由于尊大的羞耻心,他非常在意外界的目光,用外界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行为,从而陷入到深深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的羁绊使他完全丧失了力量,无法行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总会近乎本能地首先意识到外界的看法,因为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导致了他自我的迷失。既想融入外界的生活得到别人的认可,又害怕遭受拒绝,他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怀着无人能理解的苦楚,他躲进了自我的世界中,整日惶惶不安,其内心世界的危机一览无余。这种危机的爆发,最终导致其精神世界的解体,虽然还有着人类的思维,但外表却已经是一只老虎。对其而言,这是相当悲惨的遭遇。
那么,李征对待这一噩运又持什么样的态度呢?“这一定是梦吧。刚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明白这一切绝非是梦时,我不由得茫然了,觉得异常恐惧。我完全无法判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因而内心感到非常惶恐。不明白究竟为何会遭受如此不测。不明不白地强加于我的东西顺耳受之,又茫茫不知所以然的苟活下去,这便是我们这些生物的法则。”然而这真的是“生物的法则”吗?在委托袁参记下了自己诗作后,他这样评价自己:“想成为诗人但却化为一只老虎的可怜男人。”袁参记起青年李征有自嘲之癖,悲切得默默倾听着。由此可见,自嘲是李征的性格特征之一,同样,对于人生所谓的法则他持自嘲的态度。自嘲表达了李征对这一噩运无奈的接受和无声的反抗,这种反抗越是无声就越有力。
《山月记》中对咆哮一共提到三次。第一次是在李征告诉袁参虽然自己头脑中仍可成就许多妙美诗篇,但已无法恢复人的生活,靠什么方式去发表传播,而且他的头脑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老虎,觉得自己浪费了过去的时光,一旦想起都难以承受。每当此时,他就会爬上对面山头的大岩石,向着空谷吼叫(老虎的吼叫,指的就是咆哮)。李征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却无人能懂,而且也后悔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过去的时光,不能接受这样的噩运。可见,这时李征的咆哮不只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悲鸣,更有对其命运的痛惜甚至怜悯。在李征身上我们似乎能体会到一种大众化的心理,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着像李征一样的梦,即通过自身努力建立事业,却以失败告终。故而,李征的第一次咆哮是建立在悲的感情基调上的。
第二次是在遇到袁参之前的夜晚,他对着月亮怒吼,怒吼的原因也是想向人倾诉烧灼心胸的悲痛,可是却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痛苦的内心世界。因无人理解自己而更觉愤懑,借咆哮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当悲伤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潜藏在人性中的反作用力便会应运而生。也就是一旦某种理念在主体心中不断强化的时候,在其选择悄然接受的同时,也会产生与之相对立的一面。此时的李征就是如此,他始终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不断强化异化为虎的悲惨遭遇,其内心便会产生一种与这种命运相抗衡的想法,无奈此时的他早已化为虎身,所以只能借助怒吼这一方式来发泄情感。也就是说,李征的第二次咆哮是他怒的鸣奏。
第三次咆哮发生在送走袁参时,文中这样描述道:“一行走到山丘,他们依照嘱咐回头眺望刚才的树林草地,看到一只猛虎从茂密的草丛窜出,老虎仰头朝着失去了白色亮光的月牙,咆哮了两三声后,再度跃入草丛,就再也看不见身影。”对前两次的咆哮固然可以理解,可是在与好友送别时为什么一定要用咆哮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方式呢?文中解释此举旨在让袁参返回时不要再经过这里,因为那时李征或许被虎性支配着,有可能会把袁参吃掉,所以在临别时让袁参看到其兽性的一面。用咆哮送别友人这正是《山月记》最精彩之处。咆哮让我们看到了李征想成为诗人的执着追求,也让我们看到了其内心深处的绝望。或许在此之前,李征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新变回人形,但这最后一声的咆哮则是其绝望的宣言,同时也暗示着他彻底而主动地隔绝了与“人”的联系。而隐藏于这种割裂之后的正是中岛敦本人对“人”的悄然反抗,这里的“人”就是指代当时的日本社会。
《山月记》发表于1942年,那是一个激剧动荡的年代。这种动荡始于“明治维新”,当时代表着新兴阶级利益的人发起了这场运动,怀着满腔热忱的有识之士希望在这场变革中挽救国家前途命运。无论对其自身价值实现来讲,还是对当时的日本而言,这都是无可厚非的,可一旦这种炽热的情感被一批别有用心、充满贪婪欲望的人利用时,就背离了其初衷。当局者这种已经异化了的欲望,是那么的扭曲。庆幸的是在日本文坛还有中岛敦这样的人来维护着文学的圣洁和格操。当李征在送走好友的时候,告诉他不要回头看,正是作品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和折射。“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直接后果,是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大米和生活必需品价格暴涨,民众在困苦中挣扎。”①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日本历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238.这是1918年日本国民的生活状况,由此可推知,异常惨烈的二战时期,日本国民的生活状况是何等窘迫。
在现代文明与近代文明的冲突中,总会由于碰撞而产生进步的催化剂。但如日本般冲破人类道德的底线将其他民族视如草芥,这是整个人类的遗憾。撇开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仅就文学创作而言,还能有中岛敦这样的作者,关心民众疾苦,用一种冷静而豁达的视角来审视当时的日本,这是难能可贵的。他不仅敢于为人先,用一种独特的视角来表达对社会的反讽,而且是用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敲响了时代的警钟,我们不得不说中岛敦是日本文坛上的一朵奇葩。
[1]滨川胜彦.中岛敦作品研究[M].东京:明治书院,1976.
[2]三好行雄.日本现代文学研究必携[M].学燈社,1983.
[3]李俄宪.日本文学的形象和主题与中国题材取舍的关系[J].外国文学研究,2008(2).
[4]高宁,韩小龙.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品选析[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