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坚,施 军
(1.宁夏大学文学院,银川 750021;2.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 223001)
当下的文学思潮史论著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一是秉持理论思潮的通史;二是立足于创作思潮的新史;三是聚焦于某一文学主潮的专史。文学思潮史的写作体系虽千姿百态,但也有自己的书写规律,文学思潮史的书写既要解决文学思潮史的一些基本问题,又要明确其与文学史的书写区别。
刘增杰、关爱和主编的《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以下简称刘著)立足于理论思潮,是一部规模宏大的思潮史巨著。刘著自称要“从一个新的观点、从救亡社会思潮以及绵延一个多世纪的战争对文学思潮影响的角度,来进一步探寻近现代中国文学发展形态的总体特征。”[1]把文学思潮史的范围拓宽,将19世纪初的近代文学思潮及20世纪90年代末的当代文学思潮统归为近现代文学思潮,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近代、现代、当代文学思潮的界限,讲述了中国文学思潮在近两百年间的发展与演变的历史,规模宏大,表述细致。刘著的特征与突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努力打破近代、现代、当代文学思潮研究的界限,勾勒古典与现代交融互动下中国文学思潮发生和发展的“全景图”,不仅注重对一个时期文学思潮的整体把握,还注重对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家和流派的个案研究。[2]在“整体把握基础上的重点突出的描绘”[3]的原则下,抓住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巨大变动与代表人物,通过几个关键性的历史转折,如鸦片战争、维新改良、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等等,列出了包括梁启超、王国维、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茅盾、沈从文、胡风、钱钟书、周扬在内的“思潮史十四家”,在文学思潮的研究方法上,真正做到了宏观把握与微观研究的完美结合。刘著介绍一个时期的思潮,先介绍这一思潮产生的原因及其社会背景,然后着重以代表人物为切入点,例如,“胡适与‘五四’文学思潮”一节,以胡适生平来分析其性情对“五四”文学思潮形成的影响,接着介绍了新思潮的内涵及特征。以四大主要文学思潮: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古典主义思潮为纲,以它们在各个时期的发展变化为主线,串以主要作家作品,讲述这一时期的文学思潮状况。
二是,对古典主义文学思潮的重视,是以往思潮史论著很少提及的。论述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古典主义等经典思潮在中国文学中的发展历程。把学衡派、新月派和京派定性为古典主义加以论述,对他们的评价也坚持历史主义的态度:“不用今天的尺度和价值判断去评判文学先驱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应该把描述重点放到在文学园地里他们做了什么和他们为什么这样做。”[4]刘著紧扣“战争”这一因素,论述其与文学的关系及其对每一时期文学思潮的影响,其主旨落脚在论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上。刘著视野开阔,结构宏大,论述全面,论证严密,是近年来现代文学思潮研究领域中不可多得的力作。
许志英、邹恬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以下简称许著)一改前人以理论思潮为主线的书写传统而从创作思潮入手,为我们的思潮史书写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许著立足于创作思潮的理念,主要就题材和主题的演进来探讨现代文学的进程及其规律,把现代文学的起讫时间定为“1917 ~1976”,其中“1917~1927”介绍“五四”期间“人的文学”的创作主潮,而“1928~1976”主要讲述文学与政治、生活、群众的关系的争论、研讨及其实践。跳出了把文学思潮等同于文艺论争的狭隘思维,使文学思潮研究获得了崭新的意义。许著的创新之处远不止这些,在第五编“英雄主义的高扬和人的迷茫”中,“选择以上多种‘视角’作为总体构架,以此来发挥这一历史阶段中不被人们所重视的潜在的、隐形的、甚而是难以启齿的问题,在客观历史的‘还原’中进行大胆的推论和设想,以证实为基础,对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进行创造性的重写。”[5]中西视野的比较角度成为本编(十七年文学)编写的一大特色。丁帆、王世诚用了很多现代性的批评术语来分析十七年文学,比如“影射的逻辑”、“同质与同构”、“语言学的考察:所指的漂移(能指与所指)”、“接受学的考察:反接受原理”、“顽强的楔入:焦点式干预”、“典型期待与英雄焦虑”、“颂歌与战歌的结构”、“‘规范’与‘反规范’”,增加了文学思潮史的现代性因素。
许著的编写体例很清晰,把文学思潮的发展史以“串葡萄”的方式向读者展现,哪一阶段出现了哪些文学样式,先把对立的两大主流列出,各分析其优、缺点,同时不忘面面俱到,关注除了这两大主流之外的第三种潮流。分析这些文学样式产生的原因,并对其价值与不足进行分析、评价。编者还涉及了很多的新名词,如“非战文学”,并指出“问题文学”除了我们常说的“问题小说”外,还包括“问题剧”和“问题诗”。此外,许著对某些文学现象的评价也很独到,如称“文革”文学体现了“‘左’倾文艺思潮和阴谋政治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6]并认为“文革”文学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没有对‘文革’歌功颂德的‘文革’文学,就不可能出现‘伤痕文学’井喷式的景观。”[7]用历史主义的观念客观评析各个阶段的文学思潮,力图把握其在整个文学思潮中的具体位置。
当然,许著的编写也存在一些问题。因此部思潮史属多人编写,因而在体例安排上有重复之嫌。例如,第一编“五四:人的文学”的第七章“反帝主题的初步形成”、第二编“文学与革命”的第九章“反帝抗日文学的兴起”、第三编“战争与文学”的第一章“抗战文学的兴起”,这三个部分中对“抗战”这一文学思潮兴起的背景,代表作家作品的论述有很多重复之处。也许,这就是按“年代”编写,而非按“思潮”来编写所难避免的。而对比此类线性发展、贯穿各个时代的文学思潮,如若列个“抗战文学思潮”的大标题,而后于其中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直至四十年代,来个清晰的发展过程及脉络的梳理,这样的专题性质反而更让读者清晰明了。
前面的两部著作都是从一个整体的角度来把握文学思潮的,是一部较为全面的通史。而温儒敏的《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以下简称温著)一作,则选取了“现实主义”这一小的切入点,意图通过把握文学的主潮来耙梳整个文学思潮的流变与发展历史,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专门史。“现实主义”作为新文学的主流思潮,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通过分析三十年里现实主义的发展演变,便可大致理清新文学思潮的基本流向。从“五四”的被呼唤,到193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家独尊,再到后来新时期的被排斥,现实主义经历了被呼唤到被厌弃的过程。但无论如何,现实主义作为贯穿中国现代文学的理论与创作主潮,其影响及意义都是不容忽视的。
温著分四章介绍现实主义的流变,以时间为界分为三个十年:“1917 ~1927”、“1928 ~1937”、“1937~1949”;而第四章则对现实主义在新文学三十年间的演变作了总结,以“总体勾勒:特色与得失”为题,给出前因后果的交代与评价。正如作者自己在本书的《序》中所言:“在这本书中,我将以‘史述’为主,从繁复的文学历史现象中选借一些最突出的‘点’(主要是一些代表性的文论、文学争辩、创作风气等),去把握‘文学革命’后三十年间(“1917~1949”)三个十年的顺序,现实主义的发生、发展与流变的轨迹,考察它与其他思潮流派的关系,它所以成为新文学主流的原因,它对整个新文学所起的推进或制约作用,以及它在世界文学发展背景下所表现出来的某些特色。”[8]因此,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既是该作编写的主线,也是担当了串联其他文学思潮的角色。
温著探讨现实主义的流变,并未仅仅局限于现实主义,而注意观察分析现实主义与其他思潮流派尤其是与浪漫主义思潮的关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互相渗透是文学史上常见的现象,伟大的现实主义者并不排斥浪漫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应该包括革命的浪漫主义。”[9]很多作家的创作都体现了这一特征,鲁迅也曾是浪漫主义的倡导者,他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被视为中国二十世纪浪漫主义的前奏,但由于启蒙主义的社会需求所决定,现实主义以其深沉的历史厚重感和强烈的文化批判意识,迅速征服了鲁迅,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这既是鲁迅的选择,更是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发展的趋向。温著也着重探讨了现实主义取代浪漫主义成为主潮的原因及过程,且在每个十年的论述后都附有小结,其总结切实、准确,也使读者对现实主义思潮每一阶段的发展情况一目了然。
作为现实主义的专门史,温著对现实主义这一主潮的论述是相当详尽的,且以现实主义思潮为主线就显得条理异常清晰。但遗憾的是,温著仅探讨了现实主义在新文学初三十年间的流变,以史的角度来看着实单薄。其实,一直作为主潮的现实主义,在建国后的发展也是极为显著的,现实主义在“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中的极致地位,包括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经历的从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新现实主义的三次流变,这些都是很值得关注与研究的,而温著未能一条线贯穿下来,实属遗憾。
诚然,编写一部详尽与明晰兼顾的文学思潮史是比较困难的,每种编写体例都会有其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即便如此,通过以上三类文学思潮史论著的分析比较,我们发现,文学思潮史论著还是有着内在的书写规律的。
“思潮”不同于“思想”,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10]显然,文学思潮的概念要比文学思想宽泛得多,它不只是在个别或少数作家的创作中有所反映,而是表现为许多有影响的作家,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自觉地实践某种共同的文学纲领,形成一种遍及全社会的思想趋向。但我们现有的很多文学思潮史却更似是一部思想史,把一些细小的流派也纳入到思潮中来论述,如许著对“非战文学”等章节的论述,因为没有重要的作品作为依托,也非学术关注的重点,我们能理解作者希望尽量周全地记载现代作家各式各样的思想、观点、见解、主张的心情,但这样的罗列,只会显得整体枝蔓繁多,很是累赘。
而对现代文学起讫时间的界定也是各思潮史家所要首先明确的问题,因为这关乎全书的体例编排。文学史家依据立场、视角的不同而看法迥异,但作为高校教材的文学史著中多以“五四”作为新文学的发端。许著把现代文学的起讫时间界定于“1917~1976”,认为第一阶段可从1917年到1927年,第二阶段则从1928年直到1976年。这正是抓住了新文学的“现代性”这一显著特征,“‘五四’文学革命是我国文学真正走上现代化道路的标志”[11],但对于现代文学何以止于1976年,许著并未给出充分依据。而刘著则在“20世纪文学史”、“重写文学史”、“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等口号的影响下,把现代文学思潮的潮头追溯到了清末民初。现代文学不断向所谓近代文学(晚清文学)的领地拓展却是一个共同的趋势,这也有利于更好地追本溯源,勾勒出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和探求现代文学的起点。
注重从创作中挖掘文学思潮是许著的一大特色,但也可能产生另一种倾向,由于增加了大量的作家、作品的评介,有时偏多、偏细,就使得思潮史越来越接近文学史,有的部分甚至与文学史无大区别了,这种现象在许著中很是常见。许著对作品的分析太过细致,在讲述到一个时期的某一文学思潮时罗列了许多较具代表性或不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且对较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的分析一如文学史般详尽细琐。例如,对钱钟书《围城》一作的介绍就花费了3页的容量,甚为详尽,而这也使得许著虽包含的仅是从“1917~1976”,但其内容含量却堪比刘著十九世纪初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近两百年间的思潮介绍的容量。
思潮史与文学史固然都要谈作家创作,谈流派、社团,但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文学思潮史的书写应以思潮为单位,而非作家、作品。思潮史家的任务不是细数哪个流派、作品取得了哪些优秀的成就,而是要探讨成就背后的原因及其得以产生的时代背景,注重文学思潮整体的性质、特征以及发生、发展和流变。例如,刘著是立足于理论思潮的,但其对流派作家的介绍却仍停留在作品而非作家的理论建设上。作者花了30页的篇幅相当全面地介绍“九叶诗派”,但对袁可嘉、唐湜等的理论主张及其与“七月诗派”的思想冲突却所提甚少。思潮史中应充分叙述的是他们那些现代主义的理论和批评,而不一定去细述这一类流派的发展过程和它们的创作成就,那是文学史的任务。相反地,有些在文学史里可以简缩的,在思潮史中却要认真对待。[12]许著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习惯于漠视前期延安文学(1937~1942)的存在,并将袭用具有某种特别意义的经典理论与评价,视作天经地义。当我们从题材入手,考察了这七年的创作轨迹和创作走向后,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缺点和遗憾,但也发现了更多令人快慰和欣喜的地方。30年代末40年代初延安文人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就是对历史的无声申诉。”[13]在这一点上,许著打破了传统文学史割裂论述作家作品或文学现象的局限性,为我们提供了一部系统、缜密的中国现代文学创作思潮演变史。因此,在思潮史写作中,立足创作思潮时不应变成单纯的文本细读与分析的文学史,同样,注重理论思潮的也不应撇开文本研究而空谈。
“现代性”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到文学的各个角落,文学思潮史的写作也不例外。那么文学思潮的“现代性”指什么呢?杨春时的《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认为,在文学思潮上,“现代性”体现为争取理性现代性的启蒙主义思潮和反思——批判现代性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文学思潮。[14]我们的文学思潮史写作之所以要注重现代性这一大背景,有其必然的原因:一是,文学思潮就是现代性的产物,是文学对现代性的积极回应。现代性是文学思潮发生的原因,并促进了文学的独立与社会化。二是,要以现代性理论叙述文学思潮。新时期以来,现代性的文学思潮再次蓬勃发展,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文学思潮的一些评价标准、审美原则也应时时体现着现代性,这不仅是保持与西方先进批评理论的同步,也是文学思潮史书写不断自我更新的过程。
[1][3][4]刘增杰,关爱和.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上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2]刘海洲.古典与现代互动中的文学思潮——评刘增杰、关爱和的《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1):70-73.
[5][11][13]许志英,邹恬.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册)[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6][7]许志英,邹恬.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下册)[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8][9]温儒敏.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10]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57.
[12]黄修己.《中国近现代文学思潮史》读后感[J].文学评论,2009(5):5-10.
[14]梁东华.现代性视野中的中国文学思潮史[J].文艺评论,2010(1):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