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菁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因需而建家庭对自我生命的关照
——以“死亡与重生”四部曲为中心浅析柳美里的新式家庭探索
云 菁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韩裔女作家柳美里是日本当代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2000年,根据亲身经历创作的小说《命》,引起了巨大轰动,此后她陆续完成系列作品《魂》、《生》、《声》,统称为“死亡与重生”四部曲。在这个作品系列里,作者用近乎自传性质的叙述将爱情与亲情暴露在大众视野中,并以此证明传统血缘关系已不是维持家庭存在的必然要素,因需而建家庭在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亲情中才存在着巨大价值。
柳美里;新式家庭;非血缘;私生子
柳美里是日本当代著名的女作家,她的家庭小说总能凭借冷静的笔触和细腻的情感打动读者,代表作《家族电影》曾获得日本纯文学最高奖——“芥川”文学奖。此后,柳美里创作了一系列以“家庭”为主题的小说,尤其是“死亡与重生”四部曲,深刻表现了在对他人的审视和自我关照中,因需而建家庭的重要性。小说一经发表便登上各大畅销书排行榜前列。
柳美里在自己的创作中一直关注传统家庭的解体问题。由于自身童年的悲惨遭遇和成年后的痛苦经历,她并不认为血缘和家庭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而是倾向于对因需而建家庭模式的探索,这种家庭不同于血缘亲情的父子、母子关怀,它是经过后天实践,凭借家庭内部成员的彼此需要和互相依赖而形成的家庭模式。柳美里在作品中或有意突出非血缘关系的亲密家庭,或强烈讽刺血缘关系的崩溃家庭。曾获得泉镜花文学奖的小说《家梦已远》就展现了血缘关系家庭的崩溃:父亲对全家人能破镜重圆的幻想以及“我”对留住新屋来追想失落家庭的期望,都在一场纵火事故中尴尬落幕。对于像柳美里这样出生并成长在业已近代化的日本社会的女作家来说,“家庭”只是作为虚构现实的意识存在,并不具有确切的真实感。当由血缘关系维系着的这种家庭制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时,她试图用一种新的家庭模式取代传统的家庭,这便是“新式家庭”:以不同血缘、不同姓氏和不同户籍的人组合而成的、因需而建的家庭。
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日本女性作家在传统家庭遇到困境之后,对于新式(非血缘关系)家庭的建立进行了多元化的探索。柳美里就是其中之一,她围绕“家庭”这一主题,创作了不少发人深省的作品,除了获芥川奖的小说《家族电影》外,《命》、《魂》、《生》、《声》被称作是柳美里的“死亡与重生”四部曲,是一个围绕生死绝恋描写凄美爱情和亲情的作品系列。她从不同的角度,为读者讲述自传性质的真实故事(混杂着生与死,守护与背叛的故事)与前男友共同抚育私生子,共同面对死亡的威胁。这种超越了血缘的纽带而融入了灵魂的家庭模式寄予了“我”对建立在非血缘关系上的家庭的深切期望。
柳美里在这四部近乎自传性质的作品中,分别从“传统家庭血缘关系的淡漠”、“孩子亲生父亲的逃亡”、“与前男友、私生子一起艰难前行”的角度,用客观冷静的口吻叙述残酷的事实,来强调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不竭动力,正是因需而建家庭的温暖和强大力量。
对于传统家庭的血缘亲情,柳美里在她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提及:父母离异,母亲与有妇之夫同居,父亲嗜赌如命,妹妹拍成人电影并引以为豪……破碎的家庭给柳美里带来痛苦的同时,也让她对家庭不幸有了深刻冷静的认识。她的小说让所有经历过和正在经历血缘断裂痛苦的人们恢复清醒并反思这种传统家庭是否真地适合自身和现实社会。
《命》讲述了“我”在彷徨绝望之际重逢曾同居十年亦父亦兄的东由多加,然而此时的他已经身处癌症晚期,“我”徘徊在私生子的即将出生和东由多加的渐行渐亡之间,痛并坚强地活着。这部作品只有六处正面提到具有血缘亲情的家人——因为怀孕的事情约四年未见的母亲和妹妹来家中;由刚刚出生的丈阳联想到自己从小失去父母的保护,总是处在被抛弃的感受中;每当回忆起对家人的感觉,都会认为虽然他们帮助“我”,但心中的家庭并不是父母亲……虽语气平和,但背后是对家庭温情满满的渴望,作品中有一处提到“我”通过回忆儿时愿意翻看父母的结婚照来表达对家庭温情的渴望之情:“身穿韩国传统结婚礼服的父亲和母亲,在瀑布前就像恋人一样搂着母亲肩膀的父亲……在孩子的眼里,这一切都是生动的。看到这些照片,我可以相信,在我们出生之前,如今反目的父母也曾经像所有的男女那样深深地相爱过。”[1]103
这部作品对私生子父亲的描述相对较多。小说前四分之一的部分记录了“我”和他因是否承认肚子里的孩子,从亲密无间到冷酷分手的过程。孩子父亲的逃避足够让“我”痛彻心扉,而在小说后来的篇章中,他作为恋人的彻底“逃亡”更是让“我”几近崩溃,在“我”生产的第二天,孩子的父亲发来传真表示慰问:“听说你们母子平安,我也放心了……我不知道你在哪家医院,也不能打手机,就发个传真给你了。”[1]174对为自己付出真心的女子不闻不问,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管不顾,柳美里用真实平淡的口吻揭开了一个所谓人道主义新闻工作者的真实面目,让丑恶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现在大众视野,这比妇女式的哀怨来得更有力量,更震撼人心。
在《命》中,柳美里将其主张构建的新型家庭模式的人情关系描述得感人至深。前男友东由多加与癌症抗争和私生子的孕育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两条线索,也是支撑“我”在绝望中寻求希望的动力。小说开端部分讲到“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时说:“……我必须保护肚子里的孩子和东……既然我拒绝一个生命的终结,又怎么剥夺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呢?”[1]16在之后的叙述中,“我”无时无刻不陷落在对孩子父亲的思念、痛恨和拖着孕身拼命工作的痛苦中,身患绝症的东由多加不停地安慰被抛弃的“我”,他因治疗偶尔地不在身边也让“我”感到异常的失落:“我被夹在强烈的在和不在的感觉中间,痛苦得连外出的力气都没有,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东房间里的响动。”这些都是血缘亲人不曾带来的情感体验。生产那一天,东由多加拖着疼痛的身体陪伴左右,不止一次地安抚产后迷茫的“我”:丈阳(“我”的私生子)两岁之前,他绝对不能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对“我”而言,不管用什么样的条件来交换,也是希望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两年……
除了展示非血缘关系的情感,这部小说还蕴含着生命的生死轮回:丈阳的出生成长和东由多加的渐行渐亡,甚至让人忽略了“我”和丈阳父亲间的感情纠葛。正是这种非血缘关系建立起来的家庭,让人不禁感叹因需而建家庭在生死命运捉弄下爆发出的异常强大的凝聚力和真挚热烈的情感。
《魂》主要讲述了被有妇之夫抛弃的“我们”母子与身患癌症的早年男友东由多加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在生与死的幻灭中相互支撑的感人故事。丈阳的出生让我和家人,特别是和母亲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她经常来看孩子,时常关心“我们”的身体状况。出院后,由于要同时照顾丈阳和绝症晚期的东由多加,“我”身心俱疲,母亲请了亲戚保姆帮忙照顾丈阳。尽管如此,“我”总是焦虑不安,周旋于医院和家中,生怕哪个细节出问题,这时母亲总会出现在身边。小说中,在讲述“我”绞尽脑汁想办法为东由多加治病时提到:“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把自己的焦虑和担心掩饰得很好,没对妈妈透露半个苦字,但她火眼金睛,早已看穿了我的内心。她总在我最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给我发来鼓励传真。”[2]125母亲几乎每天给“我”发传真,这是小说唯一一处描写家庭温暖的片段。
至于孩子的父亲,《魂》中提及的少之又少,仅有的几次出现也是建立在“我”心中的仇恨和痛苦之上。看着刚出生不久的丈阳,“我”不由地联想起已经抛弃了我们母子的孩子的父亲,心中的怒火和仇恨难以压抑:“无论丈阳出生还是成长,父亲始终身在局外,漠然而观。也许,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早就结束了与这个儿子的关系。不!就在现在这一刻,他仍然在继续遗弃亲生骨肉的行为!……”[2]126与母亲几乎天天发来传真问候相比,“从孩子父亲那里却没有收到只字片信”[2]126。对丈阳父亲的感情,“我”承认:爱恨交织在一起,自己都说不清对他的复杂情感。
《魂》最令人感动部分的仍然是“我”和东由多加、丈阳之间相互支撑的情感。每当“我”脸上出现黯淡的神色,东由多加就会重复“放心吧,我一定会看着丈阳长到两岁,这样,你就有两年的时间,去设计日后你们母子相依为命的人生了……”[2]3在一次和东由多加为丈阳洗澡的间隙,“我”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东,丈阳,仿佛三位一体,每个人都依赖他人,同时又给他人以安全感,让他人来依赖自己。三个人当中,少了任何一个都不可想象——我们就这样彼此依赖着。”[2]11东由多加在“我”的生命中将父亲、恋人、老师的角色诠释得非常完美。看着他抱着丈阳,“我”想:“东由多加和丈阳就这般相视而笑。东的微笑看起来无比庄严,绝无一丝祈求生命的卑微。”[2]75每次和东由多加商量治疗方案,“我”都忍不住哭泣,我不能忍受他嘴边提到的“死”字,为了安慰“我”,他又开始不断保证……
《生》主要讲述了东由多加生命最后八周发生的故事,“我”记录了他的离去,以及离去后的空白。小说中只有三处提到了“我”的血缘亲情。开篇部分讲到,为了能减轻东由多加的痛苦,“我”绞尽脑汁却又痛苦不堪,抱着微弱的希望向母亲求助……下一次母亲的出现已经是作品的末尾了,在医院照顾东由多加后回到家里,母亲替“我”照顾丈阳,而“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像是朋友一样,亲切却存在距离感。
对于丈阳的父亲,小说的涉及之处无不在回忆两人的甜蜜时光,与如今被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说通篇都弥漫着东由多加、“我”和丈阳之间的不离不弃的情感,与前两部小说相同,东由多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用温暖的话语来安慰“我”。为了让“我”减轻精神压力,只要感觉身体稍显起色,他就会在“我”面前燃起活下去的信心:“从傍晚到现在,感觉还不错。……这样下去,身体会越来越好!……”[3]11“十部剧本,十一部小说,他是‘我’所有作品的第一读者。他总会给‘我’提这样那样的建议,哪里渲染得不够,哪里应该写成什么样子。他是无数次嚷嚷着要与之断绝联系、不再见面、不想听其声音,可最终还是无法离其而去的‘作家柳美里’的生父。”[3]109
《声》是记录东由多加去世后的事情。小说通篇充满了对东由多加的怀念,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我”一直不能接受他的离开,东由多加的声音仿佛一直萦绕耳边,小说的结尾再一次让“我”的思念痛苦之情喷薄而出:“东由多加的声音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支柱,我不会像俄耳普斯那样,恳求神灵再一次系起他的生命之线,但我希望能再和他好好的长谈一次。如果不能长谈,那么即使只有一个小时也好,请让我再和他说说话。我渴望再听到他的声音……”[4]277
柳美里的新式家庭主题的出现和深化有着深层次的社会原因。
首先,众所周知,日本是男权制社会形态,女性的话语权一直得不到社会全面的认可和保证,随着社会的发展,日本女性逐渐获得经济独立,她们随之要求充分实现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由此引发的传统家庭中男尊女卑的模式已经与现代民主平等的社会理念相背离,尤其不符合广大新女性的要求,于是,以柳美里为代表的当代日本女作家率先打破这一缺乏民主的传统,试图在文学世界里对更体现女性要求的新式家庭进行探索。从对传统“家庭观”的挑战、质疑到“家庭制崩溃”,再到“家庭制解体”之后的新式家庭观的建立,柳美里等女作家始终以敏锐的女性意识矫正着以男性为主体的语话权。她们以女性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价值,审视外部世界,对社会赋予女性生命特色的把握与理解,关注的对象从男性和女性的对立关系,广泛延伸到诸如精神与身体、现实与幻想、日常与非日常等对立关系,以多种表现手段追求叙述的各种可能性。
如大江健三郎所言:“不远的将来,在日本,能够构建新小说思想或思想性小说这种文学世界的,惟有(日本的)年轻女性们……”从传统的男性们“毁坏”了的家庭和家族的废墟上起步的日本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她们细致地描摹女性生存的欲望,重新书写女性谱系,表达对性别秩序、性别规范与道德原则的质疑,传达对女性生命意识的关怀,成为日本当代文坛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其次,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异化现象,即使是血缘关系维系的家庭内部之间也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病态的夫妻关系,感情错位的母女关系以及冷漠的兄弟姐妹关系,都成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一个典型缩影。而父母间的相互伤害和无视彼此,既忽视了孩子存在的价值,也导致了孩子爱和能力的缺失,这让他们无法接纳自己,更无法接纳他人,融入社会。这也是“死亡与重生”四部曲中“我”苦苦探寻因需而建家庭的原因所在。当病态的传统家庭已经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和功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和解体。而新式家庭的建立,可以让人们各取所需,感受传统家庭无法带来的愉悦体验,何乐不为?
总而言之,柳美里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不断探索和追求这种因需而建新式家庭,一定程度上可以引发社会大众的思考。但并不是要完全改变社会模式,而是让人们在这种美好的探索中反思传统家庭的弊端和问题,以期它能更好地适应当今社会的发展。毕竟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单位,和谐的家庭才能造就和谐的社会。
[1]柳美里.命[M].海口:南海出版社,2006.
[2]柳美里.魂[M].海口:南海出版社,2008.
[3]柳美里.生[M].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
[4]柳美里.声[M].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
[5]牛水莲.二十世纪日本女性文学:女性的觉醒与解放[J].职大学报,2010(1):49-52.
[6]由同来.日本当代短篇名作赏析[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382-387.
[7]肖霞.突围与建构:论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发展[J].文史哲,2010(5):63-74.
[8]吴琳.韩裔女作家柳美里的“滞日”创作[J].日本学论坛,2007(4):31-33.
[9]李墨.从“家庭观”的嬗变管窥日本当代女性文学发展[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6(3):89.
Caring for Self’s Life by the Family Built of Need—Analysis on Liu Miri’s Exploration of New Families Taking the“Death and Rebirth”Tetralogy as the Core
Yun J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Liu Miri,a Korean writer in Japan,representative of the contemporary women's literature,completed the important work“Life”which is based on her personal experience in 2000,the novel caused a tremendous sensation.After that,she completed series of works as“Soul”,“Health”,and“Sound”,collectively referred to as“death and rebirth”tetralogy.In this series of works,the author used near-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 to expose love and affection to the public view and proved that the traditional kinship is not a necessary element to maintain the family,and the families built by need are of great value in the love and affection among people.
Liu Miri;the new family;non-blood;illegitimate child
I313
A
1672-7991(2012)01-0075-04
2011-11-26;
2012-03-16
云 菁(1986-)女,山东省济南市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