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先
(安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安徽 淮南232007)
历史的显在认同与现实的潜在解剖
—— 重读萧也牧小说《我们夫妇之间》
夏文先
(安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安徽 淮南232007)
《我们夫妇之间》对建国初年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生活中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作了敏锐的思考和较为深刻的反映,并尝试用日常生活题材来表现,既写出了生活的真实,又提出了令人关注的问题,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小说与同名电影所遭受的“爆破式”批评,以及给作者带来的人生不幸,对于今天的文艺创作和批评也具有一定的反思和警示作用。
历史认同;现实解剖;批评
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写于1949年秋天,195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第1卷第3期,当时全国有四家报纸转载了此小说,上海昆仑影片公司也立即将它搬上了银幕。在小说发表和影片上映之初,不少报刊对此尚有好评。但好景不长,原著和影片均被作为宣扬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作品遭到来自社会多方面的严厉批判,萧也牧本人也因此一蹶不振,命途多舛。究竟是一篇什么性质的小说在当时能引起如此大的波澜,给作者人生带来如此大的变故?后来,其好友康濯在回忆性的文章中对此有较客观的描述:“萧也牧革命一生,始终热爱生活和追求锻炼、改造,在我们的关系中就从不隐瞒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解放初期并通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对此有所反映。这篇文章同他本人的生活或许不无丝毫联系,如小说中所写,他这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就是战争中同一位贫农出身的女工结婚的,进城初期双方也确有点矛盾。但正如小说写的那样双方都是好同志,其矛盾并非偶然,也不难解决……发表的初稿记得确有过缺点,主要是工农干部个别地方似略有丑化,对知识分子干部一二细节的点染也或有过分;然而即使如此也并不影响作品积极一面的基本倾向”[1]。从以上文字中我们可以约略看出,作为好友的康濯对过往之事仍心有余悸,出言也十分谨慎。其对该小说的评价虽不同于建国初期陈涌、冯雪峰、丁玲等人的“左”的偏至,但仍含有某些折中的意味。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以后来者的眼光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时,感喟之余,可能另有一番体察与感悟。
萧也牧小说《我们夫妇之间》从创作到发表均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当时旧的政权被彻底推翻新的政权刚刚成立,中共的战略重心也正开始大的转移——由农村转向城市,并从此开始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历史阶段。建设不同于革命,和平不同于战争。如何面对新形势、新环境,正确认识和处理生活工作中遇到的各种新情况、新问题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重又摆在执政党的面前。作为中国革命的主要力量——工农兵及知识分子也同样面临转型期诸种情况和问题。可能是由于知识分子的天性:思想深邃、目光敏锐、嗅觉灵敏;也可能是由于新中国的成立给了诚挚的文化人以巨大的精神鼓舞,他们天真地认为,发挥知识分子参政议政作用的时代已经到来,社会需要真文学的时代已经来临。他们要借助文艺这一阵地,充分发挥文学作为社会的晴雨表和时代风向标的职能作用。正如萧也牧所说:“我要在感情、技巧方面有点新东西。”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创作与发表可谓生逢其时,它借助于文学手段,从不同层面来透视一个从农村进入北京城后的革命家庭日常生活状况,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入城后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与作为工农干部的妻子在新形势下,新的生活环境中所产生的种种矛盾纠葛。并通过对“我”与妻子的内心世界的真诚剖析,揭示了矛盾产生的根源,艺术地回答了工农及知识分子如何面对新形势新环境,正确地认识与处理既是家庭的又是社会的,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既是文化的又是政治的诸种关系和问题。
小说开篇写到:“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我的妻子却是贫农出身。她十五岁上就参加了革命,在一个军火工厂里整整做了六年”。这里,作者明确地划定了“我”与妻子不同的身份和来自不同的阶层。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身份的划定与指认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社会政治地位的确认与提升。“我”的身份决定了我在社会和家庭中的从属地位与辅佐作用。这不是“我”对妻子的恩赐,而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对“我”的指认。我们知道,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大国,农民占全国人口的大多数,传统中国的社会财富基本上是由农民创造的。古代“民为邦本”的“民”主要指农民。五四时期,农民虽然成为被启蒙的对象,但这一事实同样说明,在现代知识分子那里,农民仍是民族国家的主体,农民的进步才真正意味着中华民族的进步。20世纪40年代的社会革命运动中,农民一直被视为革命的主体,革命的生力军。在革命领袖的思想意识中,农民也是最伟大的。即使是革命胜利了,中华民族开始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然而,工农兵(从出身与知识构造看,基本上属于农民或农民家庭)这种稳固的社会政治地位不但没有动摇或削弱,反而得到不断巩固与提高。再看知识分子,从20世纪40年代,在抗日根据地及此后的解放区,知识分子到农村去,与工农兵结合,接受教育始,到50年代的文艺运动,再至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教育、锻炼、改造和斗争的对象首先都指向了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从属地位与辅助作用从古至今早已就被确定了的。从“十七年文学”中我们也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十七年文学”的决策者和作家们对作为国家主体的农民从感情上就产生一种强烈的亲和性,沉醉于对他们如梁生宝、朱老忠、李双双等人身上美好品格想象性的赞美与描写中,对他们如朱老定、梁三老汉、喜旺等身上的非社会主义倾向作善意的调侃,一往情深地叙述他们的成长历史;通过他们,作家们抒写了自己对新中国的认同感、自豪感。反之,“十七年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如林道静等,主要是在与作为国家主体农民的比照中被描写的,他(她)们要接受农民的改造,向农民赎罪,以清除被认为具有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思想。这既是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训,间或也有作家自身的主观努力。萧也牧也未能完全脱俗,《我们夫妇之间》虽在思想情感和艺术形式上做出了一定的突破(用日常生活题材来表现政治主题),但在主旨的归属上最后仍滑向了对“主体”的认同,再现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典型模式。尽管作者尊重生活的原生态,大胆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农民出身的干部张同志(我的妻子)性格褊狭、固执、保守,以及她对城市生活的拒绝甚至是敌视的一面。但是,作者又通过情节的设置与情境的安排,如妻子对小娟的情感态度,果断处理“七星舞厅”打人事件,“我”对妻子过去的追忆等生活片段的叙写,最后得出了原来“我与妻子之间的一切冲突和纠纷,原本是一些极其琐碎的小节,并非生活里最根本的东西”的结论!所以“我”就决心“用理智和忍耐,甚至是迁就,来帮助她克服某些缺点。”然而,就在“我”准备对妻子实施拯救的时候,妻子的自我转变开始了,从思想观念到生活方式到工作方法,并给了“我”很大的冲击,反而促使了“我”对自身的认识与解剖,于是一场拯救与反拯救的故事在“初恋似的幸福中”圆满结束。
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妻子的转变完全是认同新环境的结果,是认同城市文化与城市文明的结果,是主动的“自在”的行为,并非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丈夫对工农出身的妻子的全面改造。纵观全篇,“我”是始终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上的。进城之后,“我”在生活、工作中所感到的诸多优势,每次皆因妻子风风火火的强行介入而被一一解构,妻子始终处在一个主动的、支配的地位。尽管妻子态度粗暴,言行粗俗,方法简单,个性倔强,但是每次她的行为结果都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都能榨出“我”身上的小来,正如《一件小事》中车夫的言行对鲁迅产生的鞭策与激励一样。所以说,小说中“我”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被动状态与从属地位是切合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对“我”的身份、地位及作用的认同的,作者对小说中“我”的这种低调甚或是灰色处理,完全是被动式屈从,或是主动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在不同历史时期对知识分子所扮演的角色要求与安排,这可能正是作者要借助小说文本诉诸社会,告知读者的。
若单从“历史的显在认同”这一角度去解读《我们夫妇之间》,只能从总体上把握作品主旨的大致趋向,以及作者创作时的显在意图。若从作品本身表露出的“症候”上看,仍有些许现象和问题竟难以圆说。比如,同样从农村进入城市,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如鱼得水,对新的生活表现出无比的喜爱,而妻子却对此充满了拒斥,甚至是敌视?其次,在农村时,原本被称为“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典型”家庭,为什么在入城后却时时充满着紧张,以致出现了危机呢?再次,固执、倔强、专横、霸道的性格为什么会在入城后的妻子身上出现,而不是在知识分子“我”的身上出现?所以说,“历史的显在认同”可能只是作者在读者面前扯起的一张虎皮,现实问题的潜在解剖与披露才是小说真正的意蕴所在。“认同”只是为了遮蔽解剖刀的锋芒,以使问题的披露显得温和、柔顺些而已。这恰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和小说的独到之处。此中既有对过去一些摹写工农兵作品所采用的单一歌颂模式的突破与超越,又有作者直面现实和勇于担当的胆识与气魄。因为它深刻地触及到潜隐在革命队伍中的矛盾与问题,以及这些问题所蕴含的巨大的危险性。
首先,小说披露了狭隘的农耕文明与开阔的工业文明的对立,禁欲主义同人性解放的对立。知识分子出身的“我”对城市生活如鱼得水地喜好既反映了工业文明的吸引力,又反映了人对优雅、舒适生活的本能追求。而农民出身的妻子对城市生活的拒绝与敌视,并非是革命或进步的表现,实际是农民革命意识的映射,是农民文化观念中的保守性、封闭性和落后性的表现。作者通过妻子的狭隘、封闭和固执写出了农耕文明对现代化、对人的正当愿望的可怕威胁。这种威胁不只是来自她对别人的压抑与敌视,更来自她所代表的“革命主体”共同的理想追求,即把艰苦奋斗当作立人治世的根本。作者借助小说主人公自身生活环境与条件的转换形象地告诉我们:当我们在恶劣的条件下从事革命活动时,我们特别需要强调艰苦奋斗,可是当革命胜利后,我们必须走向现代化,必须使“人”从物质到精神都发生质的变化,由穿着上的衣衫褴褛到光鲜体面,由意识上的狭隘封闭到开阔开放,舍此革命就失去了它的动力,失去了它对“人”的吸引。回顾新时期以前的教训,我们恰恰就是与此相悖,像妻子那样固执地坚守农耕时代的革命理想,结果给祖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其次,小说还暗示我们,最可怕的还不是农民文化观念的保守性、封闭性本身,而是那些固守这种文化观念的人,他们总是以革命的姿态出现,并总想以激烈的方式将对方宣布为异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战争思维模式和行为。就像刚入城时的妻子一样,在家庭,它会导致家庭生活的紧张,夫妻感情的危机,使原本“结合的典型”产生裂变。在社会,它会表现出对他人生活的强烈干预,对不同政见者的无情打击,其结果将会严重贻误革命事业的顺利发展。联系此后几十年的历史,你不能不叹服小说在有意或无意中所体现出的深刻。令人深味的还有,固执、专横、霸道的性格为什么会在入城后的妻子身上出现,而不是在知识分子“我”的身上出现,原因就在于像妻子这样没有文化的人从来都是从最简单的层面上理解革命的。他们不是把革命变成一种破坏性的行为,就是把它当作自己称王称霸的手段。妻子入城后专横、霸道的性格正好可以由此去说明。小说中,妻子的形象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如何使农民——中国民主革命的参与者,在取得革命胜利之后再获取文明的教养,以便他们能以更宽广的胸怀,更理性的方式解决这个现实世界的问题。否则他们只能给人们造成恐怖,给社会带来危害,给民族带来厄运。
作为“萧也牧创作中最好的一篇”[2]小说,一篇敏于反映社会现实,勇于干预社会生活的作品,问世年余,便连同改编的同名电影一起遭到来自同一阶层知识分子的“爆破式”批评。萧也牧也因文致祸,命丧黄泉,这可能是作者创作之初不曾想到的。笔者在对当年的批评文章进行梳理时发现,浓烈的“政治情结”贯穿了批评的始终。那些具有“政治情结”的人,单纯从政治的功利性出发去看待和利用文学,强调文学在阶级斗争中的“晴雨表”、“风向标”的性质,夸大文学的作用,从而把文学推到意识形态中心的地位,这不仅使文学和作家、评论家不堪重负,而且也使他们身不由己地卷进政治漩涡而毁灭自身。在对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批评中,有人就陷入“题材决定论”的怪圈,认为作者所选择的题材首先就是错误的。“要描写知识分子干部与工农干部结合的过程,决不能通过夫妇间日常生活中的争吵和和好来表现——这样表现是把政治主题庸俗化了。”[3]也有人就作者的创作意图提出批评,甚至不惜上纲上线。在《文艺报》编辑部为影片《我们夫妇之间》举行的座谈会上,韦君宜就认为“这样写出的作品,就不是按照党的要求来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而是想按小资产阶级思想来改造党,它迎合了某些人的趣味,起了坏的影响”。也有人就小说人物形象如何塑造提出不同意见。“如果要设计张同志的性格,就必须要从她的党性、她在政治生活中的骨干作用,以及她的劳动人民的纯朴勤劳等等品质来表现。”[4]若撇开“政治情结”因素,仅从文艺创作的层面看,这种从题材上连根否定,把日常生活题材开除出文艺领域的观点,其错误显然是常识性的。
此外,在对萧也牧的批评中出现的谩骂、侮辱甚至歪曲现象,应引起重视和反思。比如,有人在批判文章中就把萧也牧视为具有“低级趣味”的“高等华人”,“有时读者会踢他(指萧也牧)一脚的,有如踢那种冲到他面前来的癞皮狗一样”;其小说从头到尾对妻子抱着一种“玩弄”的态度,有些地方甚至不惜加以“歪曲”,“以满足他玩弄和‘高等华人’式的欣赏的趣味”。[5]今天,我们若从文艺批评的角度看,这种带有谩骂和侮辱性质的批评,充满了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的意味,根本就算不上是真正的文艺批评。而那种在批评中先夸大人物性格缺点,然后再指斥作者“歪曲”,应该说这种批评本身体现的才是一种更危险的倾向,它给我们的文艺事业造成的危害,这在今天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了。
从以上批评者的言论中我们还可以看出,“政治情结”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对建国初期文艺创作及批评的影响。那些经历了革命洗礼和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的知识分子(作家),在接受党的教育,在向工农兵学习的过程中完成了自身的思想改造和性格蜕变,在他们的身上已呈现出一种新的文化特质和人格特征。他们像小说中的张同志一样,也自觉或不自觉地以革命的姿态出现,以激烈的方式将对方宣布为异端。所以,在建国初期,在解读《我们夫妇之间》这样一篇具有突破性质的作品时,他们在批评中所表现出的那种紧张、焦虑,甚至不惜侮辱、歪曲就不难理解了。我们可否这样认为,这里既有对党性的某种坚守,对中共所建立的文艺路线的一种坚持,对业已形成的文学创作与批评范式的自觉维护,对工农兵“主体”地位的某种认同。有些批评也可能与批评者自身的经验教训有关,即在某种高压或威势面前,想通过对他人的批评甚至批判,以期达到与被批评者划清界限,谋求自保的意图,像延安整风时期丁玲对王实味的批判一样。所以,建立和依靠文学内部机制,解决文学本身问题尤显重要。文学批评的最终目的不是贬损、攻击而是尊重、建设,即使是批评某些失误性的作品,也是为了启发和帮助作家写出更新、更好的作品。历史也从另一个角度再次证明了萧也牧的不幸在当时正被一圈一圈地放大,最终被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一点点地咀嚼着,一口口地吞咽着。所以,淡化文学批评中的“政治情结”,充分理解作家作品,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着眼未来建设尤其必要。而那种在批评中所秉持的理性的、科学的精神与从容的风度更有助于今后文学事业又好又快持续发展,这也是重读萧也牧小说《我们夫妇之间》对于当今文学创作与批评应有的启示。
[1]康濯.斗争生活的篇章[M]∥张羽,黄伊.萧也牧作品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1.
[2]李士文.不要忘记萧也牧[J].当代文学,1981,(1):48-50.
[3]陈涌.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N].人民日报,1951-06-10(3).
[4]丁玲.作为一种倾向来看——给萧也牧同志的一封信[G]∥洪子诚,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5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61-62.
[5]冯雪峰.雪峰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I206.7
A
2095-0683(2012)02-0084-03
2011-12-30
夏文先(1967-),男,安徽寿县人,安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科研处副教授,硕士。
责任编校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