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精神救赎的神圣化肉体——宗教视角下的《亚当的子孙》

王丹青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作为精神救赎的神圣化肉体
——宗教视角下的《亚当的子孙》

王丹青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沃尔特·惠特曼的《亚当的子孙》成书于1860年的第三版《草叶集》，这一诗集充斥着惠特曼对于男女性行为的直观描写。惠特曼在这一版新诗集的里补充了《重回世界花园》一诗作为诗集开篇，诗中他以《圣经》中亚当的口吻呼唤人们重回伊甸园。以宗教视角对该诗集进行文本重读，可以发现该诗作为对前一集《草叶集》的补充，旨在呼吁美国人民解放清教教规中被束缚的肉身，通过肉体的神圣化，信教者才可以在精神上得到上帝的救赎。

惠特曼；《亚当的子孙》；肉体；神性

《亚当的子孙》并非《草叶集》中一气呵成的作品，在1860年第三版《草叶集》出版前，这一诗集只收录了《我歌唱带电的身体》、《一个等我的女人》、《自发的我》三首诗。惠特曼在第三版出版前曾断言，此版本将是一本“伟大的新圣经”[1]。对于这句断言的理解，最直接的来源就是收录于《亚当的子孙》的诗歌。诗集第一首《重回世界花园》明显地带有不同于前两版的宗教意象，惠特曼以宗教题材的诗歌统领全诗篇自然有其重新构造这一诗集的特殊意义。重新探索这些宗教意象与《草叶集》其他诗篇的关联，能使我们发现惠特曼对《草叶集》男女赤身裸体的描写并非如其表面直接肤浅，而是将基督教中被人类视为耻辱的肉身神圣化，使其得到同基督教徒精神信仰平等的地位。

一、重回惠特曼的伊甸园

惠特曼在《重回世界花园》中通篇使用了一种《圣经》中亚当的口吻。作为基督教和犹太教教义信奉的第一个人类，亚当是耶和华用地上的尘土捏造成形的。在耶和华向泥土吐出一股生命之气后，亚当便获得了生命。之后，耶和华又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成了夏娃（创世纪 3：7）[2]。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地居住在一个叫伊甸园的“花园”，是完美人性的代表。伊甸园的意象也一直是西方世界天堂代名词。在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衣食无忧，受到耶和华的庇护，他们唯一的禁忌就是不能食用智慧之果。之后，伊甸园的意象也随着文学创作的需要随之发生了改变。在崇尚回归人性的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将伊甸园的意象描绘成了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这一概念用拉丁语表达即为“locus amoenus”，也就是舒适安全的理想之地之意[3]。在《仲夏夜之梦》、《皆大欢喜》中，莎翁皆将这一场所描绘成远离世俗尘嚣之地。在这里，男女之间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不受任何社会教条的束缚。在《重回世界花园》中，惠特曼援引了莎翁的这一概念，他笔下的花园即为伊甸园，在这花园中，他的子民是“欲望强烈”（Potent）、“饱含爱意”（love）和“含情脉脉”（Amorous）的[4]。也就是说，重回惠特曼的伊甸园，他的信仰者可以像亚当夏娃一样再度赤身裸体，过上远离尘嚣的无忧生活。

圣经中对伊甸园的直接描述以夏娃被撒旦骗食禁果而告终。尽管亚当被耶和华告诫不得食用禁果，他仍然没有阻止夏娃，而是和她一同食用，并即刻发现自身赤裸，羞愧难耐。这是《圣经》中将人类肉身视作堕落和羞耻的起点，人类从此需要赎罪获得上帝最终的精神救赎，重返伊甸园。《启示录》中天子耶稣说：“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启示录，22：1-2）[2]尽管有所分歧，但在基督教《新约》的类型学研究中，耶稣有被视为《旧约》亚当子孙的观点。因为在《路加福音》3：38中，亚当被称为“son of God”，而在《约翰福音》11：27中，耶稣被认为是 “Son of God,the coming into the world”[2]。因此，惠特曼在此以亚当的口吻召唤子民重回花园，即可被视为新约《启示录》中子民得到耶稣精神救赎。不过对于如何获得终极的救赎，惠特曼在《重回世界花园》表现了不同于正统基督教观的理解。

作为《亚当的子孙》的开篇，惠特曼在《重回世界花园》第二三行叙述道，要重回伊甸园，他的子民必须是“有生殖能力（potent）”的[4]。人类的爱情和肉体才是每一个亚当子孙的“存在（being）”、“意义（meaning）”[4]。惠特曼在诗歌第四行提到了“复活（resurrection）”一词，即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人类赎罪，之后耶稣的灵魂又在第三日重返肉身，在他重返天国之前的四十天内，他在多人面前显灵。人类从被驱逐出伊甸园，通过信仰耶稣，最后得到终极的精神救赎重回伊甸园被认为一个轮回。“复活”一词在圣经中至少出现了五次。在四部福音书中，耶稣均预言到经由圣父的旨意，他的死期即将来临，过后他又会再度复活（马太福音，16：21）[2]。耶稣的复活被认为是基督教徒灵魂超度和赎罪的重要部分。在《重回世界花园》第四至七行，惠特曼记叙道：“通过‘复活’的他，四肢内充满了‘颤抖的火焰’（the quivering fire）[4]。”他在“多情的（amorous）”、“成熟的（mature）”[4]的事物上看到了美。这一部分表达与诗歌第二行遥相呼应，暗示正是男女健康的肌肤之亲使他的精神重返人间，再度强调了肉身的重要性。惠特曼在此使用的“复活”隐喻意义与基督教贬低肉体抬高灵魂的观点有着本质的不同。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惠特曼的伊甸园必是重视人身肉体价值的理想国。

二、颠覆肉体的物质性

基督教派中一个重要神学观点即圣父、圣子、圣灵是三位一体的。尽管不同教派之间对此观点仍有分歧，但各教派仍持有一个共识，即基督教徒只有通过灵魂才能与上帝进行对话交流。灵魂和肉体本质上是分离和不相容的，只有灵魂才有永恒的存在。基督教徒若要重返伊甸园必须抛弃所有肉体欲望以此来净化他们的灵魂。实际上，肉体低贱于灵魂的表述在《旧约》中便已存在。在《创世纪》3：19中，耶和华对亚当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2]即人类的肉身不过是自然中的尘土，低贱的肉体是无法同灵魂一道超度到伊甸园中。

与此相反的是，惠特曼在《重回世界花园》中大胆地将人的“意义（meaning）”表述为存在于肉体之中，肯定了肉体同灵魂平等的地位。这一观点同样可以见于《亚当的子孙》的其他诗篇，在《我歌唱带电的身体》中，惠特曼质问道：“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灵魂又是什么呢？”惠特曼以一种异教徒的强烈观点，认为肉体并不低贱于人的精神很灵魂，相反，若要实现同上帝的对话，获得最终的救赎，需要信教者肉体和灵魂的同步交流。在《我歌唱带电的身体》中另一旗帜鲜明的呐喊即女人与应与男人享有平等的地位：“男性的身体是完美的，女性的身体也是完美的。”[4]这一观点挑战着传统基督神学的另一权威：即女人的身体应该是男人的附着。早在《创世纪》中，《旧约》就记叙了夏娃是由耶和华自亚当身体里取出的一根肋骨做成[2]，即女性天生从属男性，并卑劣于男性。带着女性主义视角再读《重回世界花园》的最后两行，可以发现惠特曼提倡夏娃和亚当肩并肩并行，甚至夏娃可以不用拘谨地走到亚当的前面（in front），即惠特曼认为，女性地位不应该卑劣于男性，她们的肉体同样值得去尊重欣赏。

在《亚当的子孙》最后一诗《像亚当那样，在一天清早》，惠特曼再度铿锵有力地道出：“不要惧怕我的身体（Be not afraid of my body）”[4]。这一呼吁与开篇的《重回世界花园》遥相呼应。惠特曼诗中的“身体”一词固然有很多不同蕴义，但此处从其宗教隐喻来看，他肯定了肉体和灵魂不可分割的关联性。肉体上的解放实则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放，通过这种灵肉的双重解放来获得耶稣的最终救赎。

三、肉体的内在神性

在《草叶集》超前大胆的肉体赞美之下隐含的是肉体同灵魂的不可分割性，因为人的肉体中暗含了神性。作为爱默生超验主义的支持者，惠特曼的思想是其对超验主义的发展。惠特曼典型的万物皆有神性，一切众生皆平等的思想可以在爱默生《自然》的《自立》一章找到清晰印记：“当上帝言语时，它传达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事；它的声音充满这个世界”；“一切事物因与上帝的联系变得神圣起来，并无区别”[5]。即上帝存在于自然界的任何事物之中，他能与一切事物进行沟通，任何事物、任何部件均有神性。惠特曼对此的进一步诠释是：“既然人类都是圣子亚当的子孙，那么歌颂人类这一自然事物的美即是赞颂上帝的伟大崇高”。

惠特曼不仅相信自然界的万物皆有灵性，他更秉持所有人类皆有神性。在《草叶集》的其他篇章不仅有着对自然界万物生灵的感叹，还有对人类人性的渴求与礼赞。新历史主义研究角度指出，惠特曼对肉体神性的信仰，一方面来自于其作为一个狂热运动分子，对人类健康肌肤和身材的欣赏。另一方面，在经历过战地医护人员的日子后，惠特曼感伤于肉体存在的脆弱性。阿斯匹兹在《沃尔特·惠特曼和身体之美》一专著中记叙到：“惠特曼频繁地进出医院，他对医术高明医师的日益崇敬体现在了他日益敏锐的洞察力上，以及他从人类肉体遭受极大痛苦的启示。”[6]在惠特曼的诗中，肉体欲望是一种健康的生理表现，也是他对人类肉身脆弱的惋惜。赋予人身肉体神性，是对上帝和自我的尊重崇敬，是获得上帝灵魂救赎的正确启示，重回伊甸园的人类灵魂与肉体应是合一的。

四、结语

惠特曼的超验主义思想既是对爱默生的继承也是发展，他相信人生肉体同自然万物皆有神性，基督教视肉体物质性与灵魂诉求分离的观点是人蔑视自身人格和肉体的根源，崇敬上帝的无所不在应从崇敬自身肉体和灵魂的平等地位开始，《亚当的子孙》一章即是惠特曼运用宗教意象对自我平等观念的深化发展。

[1]Bucke，Richard M.Notes and Fragments[M].London，Library of Congress，1899.

[2]National TSPM&CCC.Holy Bible（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Z].New York，National Council of the Churches of Christ in the USA，1989.

[3]Curtius，Ernst Robert.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3.

[4]Whitman，Walt.Leaves of Grass and Selected Prose[M].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81.

[5]Emerson，Ralph Waldo.Nature[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836.

[6]Aspiz，Harold.Walt Whitman and the Body Beautiful[M].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