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涛,陈恒新
(1.淄博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山东 淄博 255037;2.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作为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向我们娓娓讲述了宝、黛、钗之间凄美曲折的爱情故事,更向我们展示了在封建社会行将枯槁之际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为代表的没落地主阶级走向衰败灭亡的历史进程。就在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演变中,王熙凤这一人物形象格外引人注目,曹雪芹在她身上投入的文思与心力绝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物形象少。正因如此,自《红楼梦》传世二百多年来,众多专家学者从未间断对这位光鲜耀眼的“凤辣子”进行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剖析,从脂砚斋到索隐派,从旧红学到新红学,可谓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代美学大师王朝闻先生更是以四十多万字的专著《论凤姐》为其“著书立传”。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研究思路的拓展与研究方法的创新,现当代研究者分别从社会学、心理学、管理学、语言学甚至星相学等不同领域不同角度解析王熙凤的形象特征与典型意义。由于曹雪芹对王熙凤的深刻体察与非凡创造,解读王熙凤注定是一个长期的、不断深入推进、不断丰富发展的过程,因此即便前人已经对王熙凤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研究,仍然不能将王熙凤身上蕴含的社会意义与审美价值挖掘殆尽。进入21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与中西文化交流的加深,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标准等方面都发生了新的变化,这对于王熙凤乃至《红楼梦》的研究都是一种新的机遇与尝试。本文将会以更加自由开放的心态,从服饰容貌、言行神情、心机谋略、人际关系及其他方面对王熙凤进行较为全面而深入的分析。
服饰在洪荒的原始时代就已经初现雏形,服饰文化也在那个时代悄然萌芽。最初的服饰主要功能是御寒、遮羞、保护身体,侧重于服饰的实用性。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与阶级的产生,尤其是明晰的阶级意识与森严的等级制度形成之后,服饰功能及文化也不可避免地渐染上阶级色彩与功利色彩。人们不再把服饰单纯地作为御寒遮羞的生活用品,而是当作显示身份、地位、权力、家族的装饰物,甚至将某些特定的服饰当作宗法礼仪、政治统治的象征,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内在力量。
《红楼梦》中,曹雪芹不吝笔墨对人物的服饰进行了众多精彩的描写,其中王熙凤的服饰描写不但精彩而且独特,并且反映出了王熙凤性格特征中的某些特质,令人读来回味无穷。读者对王熙凤的第一次印象应该是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她的首次出场,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而是巧妙地通过林黛玉的观察活画出这位“凤辣子”与众不同的形象: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红楼梦》中华书局2005年第1版。。
王熙凤这身装扮着实让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色彩艳丽,妆饰精美,极尽奢华,尽显尊贵,极具攻击性与视觉冲击力,简直就像一棵会说会笑会走路的“圣诞树”!基于王熙凤在贾府中的特殊地位,人们对于王熙凤的这种服饰风格并不感到奇怪,这是现代审美观念“作祟”的结果。在男权主义盛行的封建社会,女子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以至于服饰的选择相当局限,古代妇女穿衣往往崇尚简洁反对繁冗、崇尚朴实反对华贵、崇尚得体反对张扬,因此妇女的服饰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违背礼法。《红楼梦》中李纨就是这种服饰规范的典型代表。而王熙凤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她钟情于色彩斑斓的华衣锦服,也眷恋着金簪银钗的珠光宝气,不管她的这种装扮是否隐含特别的目的,这本身其实就是对封建社会男权主义的一种大胆而有力的反抗,敢于、勇于也善于展示自己个性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1]。这种精神本应该出现在最为叛逆的男女主人公——宝玉、黛玉身上,但是他们的叛逆精神似乎没有体现在服饰上。同样是在第三回中,作者对贾宝玉的服饰作了两次较为详细的描写,同样也是华衣锦服,应有尽有,与“凤辣子”不相伯仲。但两者的服饰风格实际上是有区别的,而且是质的区别。当家奶奶王熙凤对于这种珠光宝气的装扮乐此不疲,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物质享受的梦魇里,而宝玉却是嗤之以鼻,所以才出现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小厮们将他的荷包环佩等物一并解去的场景,尤其是那块被全家人看作“命根子”的通灵宝玉,摔摔打打不知多少次。王熙凤的服饰风格是她在特定环境(贾府)中在特殊位置(管家奶奶)上有意识有目的自觉养成的结果,而宝玉的服饰往往没有自主选择权,可以说是无意识无目的的。至于黛玉,整部作品并没有特别地描写她的服饰特点,从她时时提防、步步小心的性格来说,她的服饰绝对不会像王熙凤那样锋芒毕露,大多都是清新淡雅、超凡脱俗的。当然这与她柔弱的体质、孤傲的秉性、衰微的家世、凄凉的命运也是相互契合的,无需赘述。然而《红楼梦》中另一位主角——薛宝钗虽然也有显赫富贵的家世,也同样担当着封建制度的捍卫者,但在服饰方面依然表现的异常低调与保守,对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玉石没有丝毫的兴趣,就连薛姨妈都抱怨:“宝丫头古怪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这与薛宝钗那种罕言寡语、随分入时的性格也是相符的。至于李纨、尤氏之流,恐怕更是不敢也不能如王熙凤这般光彩艳丽了。
王熙凤的服饰风格在大观园中不但独具一格,而且独领风骚。作者之所以让王熙凤在这一特殊的场合(迎接林黛玉)这么光鲜亮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是有很特别用意的。如果细细探究,会发现在她琳琅满目的服饰中有几种意义非凡的元素:朝阳五凤挂珠钗、洋绉裙、豆绿色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凤凰是封建王朝帝王皇室御用的图案之一,皇室权威的象征,不用说一般的平民百姓,就是高官显贵也禁止使用,而王熙凤却明目张胆地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足以显示家世之显赫与地位之高贵;豆绿色宫绦的作用与朝阳五凤挂珠钗的作用相仿,在此不再赘述。翡翠撒花洋绉裙实际上用一种外国进贡的衣料制作的服饰,恰好暗合王熙凤出生在专管外国朝贡的金陵王家这一事实,也是王熙凤炫耀的资本。这种衣着打扮与王熙凤争强好胜、虚荣张扬的性格是非常契合的,她在向众人尤其是远道而来的林黛玉暗示或者说宣告:我是贾府最得宠最权威最美艳的管家奶奶,你们一概都是凡鸟!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以上服饰是王熙凤(实际上是曹雪芹)借以展示其性格与地位的工具的话,那么双衡比目玫瑰佩——一种寓意夫妻相敬如宾、爱情美满甜蜜的饰品则透露了王熙凤内心的渴求。王熙凤与贾琏的婚姻实际上是一种以金钱为纽带的利益关系,彼此互相争斗,互相妥协,丝毫没有什么浓情蜜意的美满,因此这双衡比目玫瑰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熙凤期望获得真爱的内在心理。在这里王熙凤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爱慕虚荣、个性张扬、自恋自傲同时内心渴望真爱的封建贵妇形象,她习惯用艳丽的色彩、华美的服装、贵重的首饰将自己包装得异常光鲜亮丽,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威严,但这恰恰是她“唯恐落人褒贬”的恐惧心理的表现,越是害怕失去的就越喜欢随身携带,比如财富金钱,比如权势尊严。
当然,如果王熙凤从头到尾都是这样装扮的话就无法显示其性格的多样性与延展性了。在“计赚尤二姐”一回中,王熙凤又是另外一番形容:
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乍看之下,王熙凤一改往日形象,变得素净淡雅起来,可是一身素服却能穿出“俏丽若三春之桃”的韵味来,可见这身装束表面素雅实则艳冶。当然,王熙凤国孝家孝在身,按照祖宗礼法自然必须穿着素服,但这身素服穿的却并不简单:第一,暗示尤二姐你虽与贾琏已结连理,但他国孝家孝在身又背旨瞒亲,你们的结合有违礼法;第二,警告尤二姐我亲自来迎接你入住贾府,并非请你安享清福,而是欲杀之而后快,这身素服就是为你“报丧”的警钟!加之这身素服仅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足见王熙凤之阴险狡诈、攻于心计。而尤二姐却丝毫未能觉察这“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形象背后隐藏着一颗奸险歹毒的心,王熙凤深藏不露的心机可见一斑。
在红楼女儿中,王熙凤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美女,“一双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按照古代审美标准,不管是一双丹凤眼还是两弯柳叶眉,都是美女的标志,而如果两者兼得那便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了,偏偏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王熙凤的容貌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按照古代面相理论,眼呈三角是阴险狡诈之相,眉梢高吊是残酷刻薄之态,如此模样倒是与她“胭脂虎”、“蛇蝎美人”的别号相得益彰。这正是曹雪芹独具匠心之处:好人不必绝对美,坏人不必绝对丑。王熙凤既有花容月貌,也有丑恶嘴脸,美丽与丑陋就这样在她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从而达到人物形象塑造的新境界。当然,王熙凤的美丽容貌中隐含的信息还不止这些,林黛玉察觉到她含春粉面的背后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威严,这才是身为贾府当家人的凤辣子真正的面目。虽然她极力表现得对林黛玉热情友好、亲密和善,对贾母孝顺恭敬,但威重令行、大权在握的她还是掩饰不住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天性。试想一下,一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脸背后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威严,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既爱且恨。
总之,王熙凤的衣着装扮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自觉行为,王熙凤的容貌也是曹雪芹有目的有意识地特别处理。无论是王熙凤还是曹雪芹,他们无非都是在凸显凤辣子在贾府不可一世的管家地位与富足显赫的家世,突出她爱慕虚荣、穷奢极欲、个性张扬、城府深细的性格特征。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王熙凤其实一个多元的、立体的、有弹性的艺术形象,在她身上往往会体现出正反两面的性格:她敢于也善于在封建礼教面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性格,却还是逃脱不了封建制度的束缚;她花容月貌包藏着一个虚伪狡诈的心,但仍然在心底保存着追求平等自由爱情的纯真。令人遗憾的是,王熙凤只是一个生活在封建末世的贵族家庭妇女,她没有意识也没有能力改变历史的轨迹,不管是美是丑,她都将随着封建社会的土崩瓦解走向毁灭。王熙凤是一个可悲可怜的牺牲品,代表了一种与宝黛爱情有所迥异的悲剧美。
语言是人类表情达意、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最基本、最广泛、最直接的工具,除此之外人们的肢体动作、眼神情态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辅助作用。无论是语言行为,还是表情神态,都有丰富性、动态性、即时性、个体性的特点。不同性格、不同背景的人所体现的言行神情的风格也是迥然不同的,即使存在某些相似的特质,也会因为时空环境的不同产生不同的效果。《红楼梦》之所以拥有不朽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曹雪芹对人物言行神情苦心孤诣的创作,使得人物的言行神情高度个性化,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而“泼皮破落户”王熙凤的言行神情更是为《红楼梦》增添了难以估计的精彩亮点,没有“凤辣子”的妙语连珠、没有“凤辣子”的嬉笑怒骂、没有“凤辣子”的插科打诨,《红楼梦》的艺术魅力将会大打折扣,失去艺术与生活的神韵。尤其曹雪芹对王熙凤语言特色的精心构思与深入开掘,使她的语言不但具有浓厚的现实生活气息,而且与其性格特征紧密而隐秘的联系,成为最为生动形象、最为丰富鲜活的艺术语言。在她连珠妙语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与欲望,而这恰恰是真实的“凤辣子”,也是我们心中期望的“凤辣子”!
在第三回中,王熙凤第一次开口就令人刮目相看: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
王熙凤这番话三处有益。一方面表现了对林黛玉的赞美、友好与喜爱,一方面变相地夸赞了老祖宗的气派,还顺便夸奖了迎春、探春、惜春姐妹,让人听了不但受用而且找不到丝毫破绽,真正将王氏语言艺术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随后,王熙凤瞬时转换到贾府当家人的角色,对林黛玉嘘寒问暖,“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婆子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起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想得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如果不是心机深细恐怕也难以照顾如此周全。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还刻意在此穿插一个细节:王夫人随口一说拿出两匹缎子给林黛玉做衣服。面对突发状况,王熙凤依然从容镇定:
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不愧是随机应变的“凤辣子”!果真如此神机妙算,为何连太太要找的缎子都寻不到?而王夫人对这句虚假回答的反应是“一笑,点头不语”,很多人以为这是对王熙凤精明能干的默许与满意,但从“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一句传达的“言外之意”来看,恐怕这是在暗示王夫人其实没有准备缎子,现在不好送来。王夫人会意便不再追问,因此只是一笑。倘或再追问是什么缎子,岂不让王熙凤难堪?看来,王熙凤不仅喜欢说话也善于说话,从她口中突出的每一句话都一语中的,既合时宜又合情理。当然,王熙凤并不是无缘无故这么说的,而是有她的目的:一是极力讨好逢迎贾府权威贾母;二是表示对林黛玉的友好与关心,收买人心;三是显示自己管家奶奶的优越地位与精明能干的治家才华。这正是她善于逢迎、工于心计、八面玲珑性格特征的生动表现。显然,王熙凤的语言违反了会话中的合作原则,很多人以为这是巧舌如簧、溜须拍马的小人行为。的确,合作原则是会话的重要指导原则之一,但绝对不是唯一原则。王熙凤实际在会话中遵循了比合作原则更重要、更实用的礼貌原则,虽然两者对会话都有调节作用,但后者的作用层次更高,因此王熙凤是比大多数人都高明的交际好手。
无独有偶,在“效戏彩斑衣”一回中,王熙凤为了替守孝的袭人周全,同样说了一段三处有益的话来,令贾母不但不责备袭人,而且夸奖王熙凤想得周到,可见语言的力量不可小觑。不过王熙凤高超的语言技巧不只在于取巧逢迎、搞笑逗乐,而是将语言作为左右逢源的有力工具。
王熙凤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行家,对于她禀性愚弱的婆婆邢夫人,她更是极尽巧言善辩之能事,始终让自己处在会话的有利位置。四十六回中,邢夫人受贾赦委托找王熙凤商议跟贾母要了鸳鸯当小老婆的事。凤姐向来蔑视邢夫人,又素知贾母离不开鸳鸯,因此非但不赞成此事,反而编派了邢夫人一通不是。谁知邢夫人完全不理会凤姐的好言相劝,反倒教训起她来。机灵的凤姐就像川剧变脸一样立刻赔笑道: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
先是自嘲自谦,后接人之常情,说得有理有据,换做别人断然说不出这么四角俱全的话。末了顺便献上一计,邢夫人“听了便又欢喜起来”。这张巧嘴到底还是帮助凤姐趋吉避凶、化险为夷。谁知贾母得知此事,气得浑身打颤,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船人都打翻了,王熙凤当然也在其中。不过王熙凤并没有就这样背了黑锅,而是从容淡定地将矛盾转移化解,把责任推回到贾母身上:
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整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如此一来二去,不仅化解当时严肃紧张的气氛,消除了贾母对众人的怨气与怒气,也借此讨好逢迎了贾母一番,博得一屋子人的舒心一笑,真是难为王熙凤生的这样一副伶牙俐齿。
如果王熙凤将语言作为武器,那这副尖牙利嘴是极具杀伤力的,让人没有丝毫的还击能力。六十七回中,王熙凤偶然得知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先是软硬兼施、笑里藏刀,严加拷问兴儿、旺儿,将来龙去脉问得清清楚楚;接着虚情假意、故作贤良,软磨硬泡地将尤二姐骗进大观园。但在这两处,王熙凤语言的攻击力尚未发挥到极致。等到她来到宁府向贾珍等人兴师问罪时,王熙凤的巧嘴竟成了连珠炮,让人招架不住:
……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
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
……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
在《红楼梦》中,恐怕只有凶狠泼辣的凤姐才说得出这样夹枪带棒的犀利言语。除了发泄心中的愤怒与不满外,王熙凤并没有忘记此番前来并非是逞口舌之快,因见贾蓉跪地求饶,又有众人在场,知道自己不能变本加厉地继续发威了,只好满心委屈地将自己的“计划”交代出来,让骑虎难下的尤氏、贾蓉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贾蓉虽然明白王熙凤口是心非,却抓不到任何破绽,只好乖乖地任由凤姐摆布。至此,王熙凤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在她出众的表演、完美的台词下圆满落幕。
王熙凤的语言时而诙谐幽默,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凶狠泼辣,时而尖酸恶毒,虽然有浓重的市井无赖的气息,难登大雅之堂,但其语言贴近现实生活,形象而生动,丰富而典型,也称得上是高度个性化的艺术语言。林黛玉也同样是伶牙俐齿,她的语言有时也很犀利刻薄、形象生动,那是因为她聪慧过人却又纯真率直、胸无城府,没有什么功利目的;薛宝钗虽然颇有心机,却是“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即使偶开金口也是安分随时、照顾周全,况且两人都是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说话自然要文雅矜持一些,更不会沾染市侩气息。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从王熙凤的嬉笑怒骂中咀嚼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咸,难怪王昆仑老先生这样评价王熙凤:“骂凤姐,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红楼梦人物论》)
关于体态语言,欧文·戈夫曼提出了“印象管理”的概念,既有一时的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给他人留下一种自己所希望的在他人眼中的印象。简单地说,就是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他人对你的评价。王熙凤可以说是《红楼梦》中印象管理意识最强的人物,她的一言一行几乎都受到这种意识的左右。林黛玉初到贾府,王熙凤两次携黛玉之手,还亲自为她捧茶捧果,如此热情主动体态语言除了有意讨好贾母之外,也是对黛玉表示友好与欢迎,当然更在于她印象管理的目的: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热情周到、平易近人、有教养知礼数的人。在同一场合下,与“凤辣子”地位、身份相同的李纨或迎探惜三姐妹却没有对黛玉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虽说她们也喜欢黛玉,但在行为表现上还是比凤姐逊色一筹。
细心的人会发现,王熙凤的体态语不仅丰富多样,动作频率也极高,与她发生体语传播的人也是身份不同、年龄各异。但无论是年长的贾母、薛姨妈、李嬷嬷、刘姥姥,还是年轻的宝玉、黛玉、鸳鸯、平儿,王熙凤的体态语都传递着一种积极的态度、友好的信息,体现着一种自觉的交际意识。当然,独具匠心的曹雪芹不可能将王熙凤的体态语固化,在不同场合不同人物面前,王熙凤体态语中透露的信息是不同的,有时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在“计赚尤二姐”章节中,王熙凤与尤二姐又是“携手”,又是“同坐一处”,表面看似亲热友爱,实际暗藏杀机,印象管理的艺术被王熙凤演绎得出神入化,天真的尤二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陷入凤姐的天罗地网中。之后,王熙凤怒气冲冲来到宁国府,对贾蓉是又打又骂,一会儿又“滚到尤氏怀里”将她“揉搓成一个面团”,一会儿“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如此这般,无疑是在向贾蓉、尤氏传递一种不容分说、不容违抗的控制意识,充分显示了她不可侵犯的权势与威严。
王熙凤丰富多彩的体态语中,最具代表性的体态语是笑。第三回中,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笑,正如书中所言“丹唇未启笑先闻”。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王熙凤是笑得最多、笑得最勤的两个人。不过贾宝玉常常是傻笑、痴笑、呆笑,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只是他天真率性的表现;而凤姐之笑往往暗藏玄机、隐含深意,恰是她八面玲珑的有力证明。同样是笑,贾宝玉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王熙凤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前者笑的背后是情,后者笑的背后是威;前者身为心果,表里如一,后者身心矛盾,表里不一;一个怒中含情,一个笑里藏威,一种表情,两种秉性。谁又会想到如春风暖阳一般的笑靥背后竟能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呢[2]?
王熙凤的只言片语、举手投足、转盼回眸、神思冥想都是她内心有意或无意的流露,成为她思想、情感、情绪、性格的外在表现,她的一言一行已经让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灵活机敏、狡诈乖张的性格深入人心。我们在欣赏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同时,也应该会从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承认王熙凤的形象绝对算是高度个性化的艺术典型吧。
作为贾府新一代的当家人,王熙凤握有生杀予夺的实权,可以呼风唤雨,调兵遣将。但王熙凤的处境却让她无法高枕无忧:头上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姊妹妯娌,下面又有好几百婆子丫头奴仆,贾府又是百年书宦诗礼大家,而且贾府之中明争暗斗,“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第十六回),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抓住把柄。面对复杂的矛盾、险恶的形势,王熙凤竟能料理周全,应对自如,难怪冷子兴说她“竟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周瑞家的夸赞她“少说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因此有人将凤姐与《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相提并论,认为两人都是“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后汉书.许劭列传》)。不错,王熙凤与曹操确实有相似的性格特质,不过曹操是治国,凤姐是治家;曹操是多疑,凤姐是多思;曹操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凤姐是“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
初次见识“凤辣子”的计谋是在“毒设相思局”中。贾瑞游园偶遇凤姐,顿起淫心,意欲调戏,结果让王熙凤巧妙脱身。谁知王熙凤因此痛下狠心,誓要教训这只没人伦的“癞蛤蟆”,以维护自己“天鹅”的高贵与尊严。可是她并没有声色俱厉地训斥贾瑞放荡无礼、有违伦常,而是欲擒故纵,用自己罂粟花一样的美貌将其诱入死亡的泥淖,沉迷其中而无法自拔,还在凛冽朔风中着实尝到了侵肌裂骨的滋味。也许贾瑞就此迷途知返,王熙凤也就作罢收手了。怎奈贾瑞死不悔改、自投罗网,王熙凤便故技重施、顺水推舟。这次不但加大了惩治力度,而且找来了贾蓉、贾蔷两个得力助手,对贾瑞又是羞辱又是恐吓,又是勒索又是糟践,害得贾瑞梦魂颠倒、一病不起。至此,王熙凤的相思局告一段落,只是依然没有消除贾瑞的淫欲,所以说王熙凤的相思局只是让贾瑞没有了淫言淫行,而抑制不了贾瑞的淫心,只能算作她心机谋略的一处败笔。
在“协理宁国府”一回中,贾珍夸赞凤姐“从小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王熙凤若没有运筹帷幄的心计智谋,恐怕也难在宁国府独撑大局。果然,凤姐很快就归结出宁府的五大弊病:人口冗杂,遗失东西;事无专管,临期推诿;需用过费,滥支冒领;任无大小,苦乐不均;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病源既明,王熙凤就开始对症下药,定造册簿,将大小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同时,她也是一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不论大事小事,皆有一定时刻”,说明凤姐做事既有规律性又有计划性。如此分工明确、有条不紊的女强人,在封建社会男权主义当道的环境里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难怪秦可卿称赞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能不过你”(第十三回)。虽说凤姐有时“脸酸心硬,一时脑了,不认人的”,但秦可卿殡礼上,一切张罗款待、送往迎来皆是王熙凤一人周全应承,不仅没有一点“错缝儿”,反而“筹划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凤姐之心机谋略可见一斑。
王熙凤心机谋略最大限度的发挥是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事件中。与贾琏与鲍二媳妇偷情不同,偷娶尤二姐对王熙凤的打击和威胁几乎是致命的,若不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不止是她贾府大管家的地位,就是她的身家性命也难保。不过凤姐也不会再像处理鲍二媳妇事件一样发狠撒泼了,因为那只能让她多一个争风吃醋的头衔,反而对自己不利,因此她只能用男人万不及一的心机“智取”,方能既担贤良美名,又能斩草除根。王熙凤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得知偷娶尤二姐之事的,在审问兴儿和旺儿时,虽然怒不可遏却没有失去理智,时而冷言讥讽,时而恶语威胁,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事情问得一清二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尤二姐年轻貌美,温柔贤惠,正是凤姐的大敌,也是她首要攻击的对象。这次凤姐还是亲自上阵,依旧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这让天真善良的尤二姐一下子放下了戒备之心;随后凤姐又拉着尤二姐哭诉当家的难处,让人不觉为之动容,使自己原本狼藉的声名一扫无遗;接着又假装诚心实意地邀请尤二姐与她共同当家,还故意贬低自己,说得楚楚可怜、声泪俱下,可见“凤辣子”深谙世事,更善于揣摩世人的心理,所以她每次出招都能一针见血、一击命中,可怜的尤二姐就这样魂不知鬼不觉地掉进王熙凤精心设计的圈套中了。
不过王熙凤不会立刻就架锅煮水、磨刀宰羊,足智多谋的她早已有了一石三鸟的妙计。首先,她利用王家的权势指使旺儿教唆张华告状,又派王信在都察院“安了根子”,随后王熙凤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大闹宁国府。贾珍虽然侥幸逃脱,尤氏与贾蓉却被王熙凤骂的狗血淋头,宁国府也被她弄得人仰马翻。“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拿着这样的“满理”,王熙凤不仅沉重打击了冒犯她的贾琏、贾珍、尤氏、贾蓉,也轻而易举地搜刮了三百两银子,更逼得尤氏、贾蓉不得不按照她的计划行事,成为她杀“尤”计划的参与者。计划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赦喜欢贾琏办事妥当,又将身边的丫鬟秋桐赏给他作妾。凤姐虽然愤懑,却只能隐忍不发。不料秋桐也是个争风吃醋、牙尖嘴利的泼辣货,这恰好给凤姐一个借剑杀人的机会。于是,王熙凤便将计就计,调唆秋桐羞辱咒骂尤二姐,最后逼得尤二姐在流产未愈的情况下吞金自逝。“凤辣子”的计策不仅天衣无缝,还能随着条件环境的变化而灵活调整,比起“毒设相思局”更加缜密,鲁迅在评价《三国演义》时曾说:“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而在《红楼梦》中,绝顶聪明的王熙凤却让人感觉如此生动、如此真实,曹雪芹的文思笔力真可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泰山北斗了。
若论心机,整部《红楼梦》中恐怕只有“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能和“凤辣子”一较高下。然而林黛玉的心机是纯洁率真性格的一种表现,细密的心思也多用在爱情与才华上,没有功利色彩,也没有险恶用心,因此有学者称之为“机心”;王熙凤的心机时时处处都用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威严上,是她战胜敌人、摆脱困境的有力武器。薛宝钗虽然聪慧过人,城府极深,不过不像王熙凤那样飞扬跋扈,处处争强好胜,而是含蓄内敛,以静制动,只是贾府利益纷争的冷眼旁观人。贾母同样也是精明强干的人,虽然两人在心机谋略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贾母比凤姐更加老道圆融、见多识广,只是有了年纪不再操心罢了[3]。
如果说服饰容貌、言行神情是王熙凤性格或灵魂的外化,那么心机谋略则直接反映了她性格的本质。假充男孩教养的王熙凤从小就有杀伐决断,天生争强好胜、贪慕虚荣,然而贾府是书宦诗礼大家,人多口杂又矛盾深重;况且身为贾府掌握实权的当家人,她本身就处在矛盾斗争的交点,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褒贬”。王熙凤既要保全自己,又要不失礼数,还要时不时地卖弄一下才干,若无心机谋略,不说难以坐稳贾府大总管的宝座,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因此,争强好胜的性格使得王熙凤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得不深谋远虑,而心机谋略也成为她争强好胜、卖弄才干的资本。正是因为曹雪芹对王熙凤心机谋略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才使得王熙凤的形象更加鲜活生动、个性更加鲜明突出,让读者含英咀华的同时更能透过“凤辣子”窥探到封建社会人们虚伪冷漠、尔虞我诈的丑恶嘴脸以及封建制度行将毁灭的历史命运。
纵观《红楼梦》,内含一张人际关系网,盘根错节。王熙凤就在这张人际关系网的中央:头上三层公婆,当中有兄弟姊妹、叔侄妯娌,下面又有婆子丫头奴仆,外面还有皇亲国戚、王侯将相、道僧尼姑、市井野人。王熙凤是《红楼梦》中人际关系最复杂、交际面最广泛的人。
贾母是贾府金字塔最顶层的统治者,与王熙凤的关系也最为亲密微妙。第三回中,一屋子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而王熙凤却能“放诞无礼”,贾母非但不责怪凤姐,反而戏谑她是泼皮破落户,充分体现了贾母对王熙凤的喜欢与宠爱。六十七回中,贾府中秋赏月,贾母有感而发,更直接道出凤姐已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贾母之所以如此宠爱凤姐,一方面是因为她嘴甜心巧,风趣幽默,善解人意,一方面是因为她精明强干,事事细心周到,让人既省心又开心,怎能不喜欢呢?从王熙凤方面来看,贾母在贾府的地位是唯我独尊,有了贾母为她撑腰,她便可以呼风唤雨,肆意妄为,既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又能中饱私囊,搜金刮银,何乐而不为?因此凤姐也刻意把心思花在贾母身上,然而如果因此断定王熙凤对贾母只是一味逢迎谄媚,恐怕就过于片面了。凭贾母的见识岂能不知凤姐的心思?贾府中巴结逢迎贾母之人又岂独凤姐?倘若《红楼梦》中没有一丝人情味,也不能成为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了。贾母能够如此宠爱凤姐,凤姐能够如此关心贾母,可知贾母是真的喜爱凤姐,凤姐亦是真心实意地孝敬贾母。
《红楼梦》中,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格外引人注目,不过至今学术界莫衷一是。许多人把曹雪芹的初衷想得比较复杂,王熙凤最本质的角色还是贾琏之妻,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正是两人关系的发展过程。在男权社会里,妻子要遵守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不能轻易抛头露面,而贾琏娶了王熙凤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第二回)。可见琏凤的夫妻关系并非社会常态,而是一种以利益金钱为纽带相互利用、相互争斗、相互妥协的病态关系。当然不能说琏凤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在利益面前退居到二线而已。起初,王熙凤依仗贾母的宠爱与显赫的家世在贾琏面前颐指气使、耀武扬威,贾琏心中虽然怨恨但也只能委曲求全,此时两人关系总体上是稳定的;后来,王熙凤在外放债盘剥的事在锦衣卫查抄宁国府时败露,使贾府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成了贾府的罪人,贾琏又记挂着替尤二姐报仇,虽未像先前“倚酒三分醉”一样要杀凤姐,但对王熙凤的态度已经发生质的转变,不再如往日一样恭敬畏惧,反而常常恶语相向。王熙凤自知罪大恶极,万死难辞其咎,既失去了贾母的大力支持,也失去了显赫的家世,更失去了人心,只能任凭贾琏作践咒骂,最后更是被贾琏一纸休书遣回金陵。不过续书作者尚有仁慈之心,并没有这么决绝,而是将情节改为王熙凤死后回到金陵,这样其实减弱了原著的悲剧色彩。女子被休在古代是奇耻大辱,她们宁愿死在婆家也不愿被休回娘家,王熙凤如此争强好胜、贪慕虚荣,这样的结局实在是比让她死更难受,这样的讽刺效果也更有感染力与启发性。
在《红楼梦》中,贾蓉这位风流倜傥、眉目俊秀的公子哥与王熙凤也有着扑朔迷离的暧昧关系,甚至有令人不齿、有违伦常的淫乱关系。焦大口中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就是暗指两人的非常关系。王熙凤第一次接待刘姥姥,正好贾蓉来借玻璃炕屏,两人守着刘姥姥便暧昧了一回。先是贾蓉“嘻嘻的笑着在炕沿子上下个半跪”,又是王熙凤“出了半日神”,要说两人清清白白恐怕难以让人信服。在“大闹宁国府”一回中王熙凤看见贾蓉跪地求饶,“心里早软了”,后来“优质这家容道:‘今日我才知道你!’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再后来“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这让两人的关系更加难以捉摸了,也就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我们说《红楼梦》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原因就是曹雪芹没有将人物性格类型化绝对化,而是个性化动态化。王熙凤固然心狠手辣,重利贪财,她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同样需要他人的关心与呵护,可风流浪荡的贾琏无法满足她的精神需求。贾蓉虽然与贾琏蛇鼠一窝,但他对发妻秦可卿却是相敬如宾、关怀备至的。起码他比贾琏更能给王熙凤带来精神上的慰藉,所以王熙凤与贾蓉之间未必就是这么低俗单纯的淫乱关系,否则为什么面对贾琏的背叛她只是发狠报复,面对贾蓉的背叛她却伤心落泪呢?
对于宝黛钗,王熙凤的态度也是泾渭分明的。很多人认为凤姐偏爱贾宝玉只是“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其实她是有自身的内在缘由的:偌大的贾府之中,贾赦骄奢淫逸,贾政顽固死板,贾珍暴殄天物,贾琏风流浪荡,贾蓉油嘴滑舌,只剩下贾宝玉有“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又真心实意地体贴怜惜女子,对精神空虚的王熙凤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只可惜两人身份、地位、性格差异太大,王熙凤无法像对待贾蓉那样对待贾宝玉。同样,王熙凤对林黛玉的关心与喜爱也并非只是惺惺作态,一方面在王熙凤身上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种对封建礼教的叛逆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林黛玉横溢的才华、出众的容貌让缺乏文化涵养的王熙凤甚是羡慕,她纯真率性、心直口快的性格也很对凤姐的口味,因此王熙凤不但喜欢林黛玉,而且是少数支持宝黛爱情的实权派代表,况且王熙凤清楚如果林黛玉成为宝二奶奶是肯定不会影响她在贾府的当家地位的。而如果是知书达礼、聪慧过人又城府极深的薛宝钗成了宝二奶奶,王熙凤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而且王熙凤对于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处世哲学嗤之以鼻,像凤姐这样的爽快人,根本受不了薛宝钗这种罕言寡语、慢条斯理的性格,因此凤姐对待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薛宝钗并未表现出血浓于水的热乎劲儿,反而有些冷冰冰、假兮兮的感觉[2]。
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形形色色的众多人物,既有长幼尊卑之分,又有亲疏冷热之别,王熙凤能够因人对事区别应酬,与各色人物都能融融洽洽、和和睦睦,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交际能手。
从王熙凤的服饰容貌到言行神情,从心机谋略到人际关系,王熙凤的艺术形象特征已经鲜明清晰地留在读者心中:美艳亮丽、八面玲珑、机敏聪慧、风趣诙谐、爱慕虚荣、能言善辩、争强好胜、贪婪狡诈、泼辣歹毒,在她身上偶尔还会闪现叛逆精神与女性自觉意识的光辉。这样的典型性格无疑与她生活的典型环境有着直接联系。王熙凤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金陵王家,祖父专管各国进贡朝贺之事,叔父是掌握军权的京营节度使,且她又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受到的教育自然与闺阁少女不同,也与小户人家的男孩不同。年幼时,王熙凤就对金钱与权势有了深刻的认识并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且“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及至嫁入贾府,依然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只是年逾百岁渐有衰兆,“主仆上下安富尊荣尽多,运筹谋划无一”,这恰好给王熙凤一个大展手脚的舞台。可惜她虽有“补天之才”,却还是生于末世的“凡鸟”。此时的贾府统治集团内部相互争斗、相互倾轧、弊病多端、积重难返,作为贾府的当家人,王熙凤既要让合家上下过得舒服体面,又不能落人褒贬,还要满足自己对金钱与权势的贪欲,这样写一方面彰显出凤姐贪婪自私的本性,一方面突出了贾府矛盾的复杂性与封建社会的黑暗腐败。王熙凤在贾府地位越高、权力越大,攫取财富越多,就越是加快了贾府衰亡的速度,因而她的悲剧色彩也就越浓。
鲁迅说过:“真正的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生此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与“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一词一曲正是王熙凤悲惨命运的诠释。过去一些学者限于社会意识形态与阶级斗争观念的束缚,习惯性地把王熙凤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认为她的悲剧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曹雪芹并不是为了阶级斗争而塑造王熙凤这一形象的,而将王熙凤刻画成一个多元的、立体的、动态的艺术典型。她既是真的也是假的,既是善的也是恶的,既是美的也是丑的,曹雪芹希望人们一方面从王熙凤贪婪自私的性格中看到封建社会贵族生活的腐朽颓废、社会生活的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以及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一方面从王熙凤的商品意识与货币观念中看到封建社会末期孕育出的新兴社会形态——资本主义萌芽,只不过曹雪芹还未彻底摆脱阶级的局限,也不可能指出未来社会的发展道路,因此只能红楼一梦了。而王熙凤作为贾府“连束带顶冠的男子也能不过”的“补天之才”,却一手将贾府推向毁灭崩溃的深渊,这不仅是对封建社会巨大的讽刺与嘲笑,也是整个封建社会悲剧的典型[4]。
《红楼梦》是宝黛钗的爱情悲剧,更是贾府乃至封建社会的历史悲剧。如果将《红楼梦》看作是一座摩天大厦,王熙凤就是这座大厦的支柱之一。她的存在使得故事结构更加完整严谨,也使得故事情节的发展有了一条脉络清晰的线索,更大大增加了《红楼梦》的欣赏性与感染力。
曹雪芹对王熙凤的态度评价一直是学术界众说纷纭的话题。既然曹雪芹将王熙凤归入“薄命司”,成为“金陵十二钗”之一,想来不至于到厌恶憎恨的地步,而且似乎有些怜惜羡慕之情。首先,曹雪芹的人生经历十分坎坷凄苦,从“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奢华生活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潦倒境地,虽说人穷志不穷,还是会有些失落颓丧之感,也会有些自卑自艾。王熙凤实际上也是曹雪芹在世俗世界一个精神慰藉,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同时,凤姐之名“熙凤”是“惜凤”的谐音,取怜惜之意,从“凡鸟偏从末世来”的判词中我们也能读出曹雪芹对王熙凤的怜悯惋惜之情,两人都空有一身抱负与才干,只不过命运不济、生不逢时。从某种意义上说,王熙凤人生的悲剧也是曹雪芹人生的悲剧。
王熙凤非但不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人物,反而有她可爱可敬之处。第一,王熙凤与贾宝玉虽然性格迥异,但在象征意义方面却是一体两面:贾宝玉是曹雪芹人生理想的完美化身,王熙凤是曹雪芹红楼世界的“补天之才”。王熙凤预感到贾府的衰败却无力回天,贾宝玉希冀改变腐朽的社会现实却“无才补天”,这正是曹雪芹内心深处苦闷矛盾的症结所在,因此王熙凤同样代表着一种理想美。第二,王熙凤固然是封建社会和封建制度的捍卫者,但她身上也有许多进步因素:初步觉醒的女性意识、男女平等的观念、敢于张扬个性的勇气、出类拔萃的管理才能、时间意识。第三,虽然资本主义金钱观是我们所不齿的,但王熙凤拥有的商品经济意识与货币观念在封建社会里确实是一种进步思想。第四,在许多章节中,王熙凤对下层人民也会表现出同情怜悯的一面,体现着王熙凤尚未泯灭的人性光辉。用自由开放的心态从人性的角度或艺术审美的角度去分析,王熙凤是一个深入揭露人性缺陷与反映社会生活现实的艺术典型,是十分完整且完美的[5]。曹雪芹在王熙凤身上倾注的文思心血甚至情感绝不亚于其他任何一个人物,而“凤辣子”背后隐含着的巨大的社会意义与时代特征也远远超出了人物形象本身的意义。“凤辣子”的形象不仅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更走进了我们生活与灵魂的世界。
[1]董雪荣.从《红楼梦》中的人物衣着看中国古代审美文化[J].科技咨询导报,2007(4):118.
[2]陈月华,徐锦玲.《红楼梦》人物的体语传播[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17-49.
[3]杜贵晨.红楼人物百家言(王熙凤)[M].北京:中华书局 ,2006:3-315.
[4]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3:134-148.
[5]王朝闻.论凤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