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明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福克纳在第三部作品《沙多利斯》中开始把创作聚焦在故乡美国南方上,并在第五部作品《我弥留之际》中第一次把他那神秘的原乡命名为约克纳帕塔法县和杰弗逊镇。之后,他始终在这块他独有的土地上耕耘。他一生创作19部长篇小说中的14部和近100篇短篇小说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围绕以约克纳帕塔法县为中心的美国南方文化氛围展开。在这些小说中,福克纳营造了一个自足而完整的反映美国南方历史与现实、探讨南方文化给南方人带来痛苦与骄傲、审视人类命运的艺术世界。在过去几十年间,这个艺术世界引起中国批评界浓厚的兴趣,引发了多个方面的研究。有的学者着重研究了福克纳艺术世界里的黑人形象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作者的种族观(张淑媛《走近福克纳及其黑人世界》,《文艺争鸣》1998年第3期,周至洁《福克纳笔下的黑人形象》,《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5期),有的研究了其中的妇女形象(李庆华《同情与批判:福克纳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有的研究了福克纳的故乡情结 (孔庆华《论福克纳短篇小说的乡土情结》,《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有的研究其写作手法与叙事艺术(肖明翰《福克纳主要写作手法的探讨》,《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潘瑶婷《威廉·福克纳的叙事风格》,《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但是,福克纳怎样创造性地运用其想象力建构起“约克纳帕塔法”这样一个亦真亦幻的艺术世界,是一个尚未引起足够重视的话题。本义拟就此展开探讨,以期深化对福克纳艺术创作的理解。
想象力是文学艺术家最重要的品质之一。狄德罗曾说:“诗人在较高程度上从自然取得了把天才和普通人,把普通人和愚昧人区别开来的那个品质;这个品质就是他的想象力,如果没有它,言词就变为把声音组合起来的机械习惯了”[1]。黑格尔也指出“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力”[2]。福克纳的杰出本领就在于其巨大的艺术想象力。人们发现,在“福克纳最好的作品中——有时甚至在他最坏的作品中——自有一种力量,有一种丰富的生活气息,一种在我们这个时代别的美国作家身上找不到的想象力”[3]。福克纳的想象力首先表现在他对于约克纳帕塔法艺术世界的建构上。这个世界虽然地盘不大,不过是一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容量却大得惊人。从《萨托利斯》开始,经由《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 》、《未被征服的》、《坟墓的插入者》、《村子》、《小镇》、《大宅》到他最后一部作品《强盗们》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福克纳用自己巨大的想象力把传说、历史与现实组接在一起,编织出覆盖数百年历史的异彩纷呈的人生故事。在这里,一个个家族的崛起与衰落、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罪行、黑人遭受的磨难、南方人内战败北的屈辱以及不甘屈服的精神,社会在转型期新与旧思想的交锋、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从印第安人时代直至道德沦丧的现代社会的全部历史在这里无不得到充分的展现;在这里,他塑造了栩栩如生而令人难忘的庞大人物群像,涉及到五六个家族,上百年历史,错综复杂的事件,数百个人物,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不同小说中反复交叉出现的,福克纳用他巨大的想象力和缜密的头脑,不仅赋予每个人物独特的个性、经历、语言模式,而且能保持时间跨度较大的人物生活史前后的一致性,以及他们行为、性格的连贯性,从而成功地构建起一个庞大、完整而自足的艺术世界。
福克纳巨大的想象力并不止于营造出一个人物繁多、现实与历史交汇的“约克纳帕塔法”艺术世界,而是向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延伸,表现他们的灵魂和情感,令人信服地模拟和再现他们的心理,让人物真正地活起来。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描写了一个名叫班吉的傻瓜。班吉三十三岁,但是智力和认知能力却只达到三四岁孩子的水平,对世界只是直观的感应,而缺乏抽象的逻辑思维能力。他能听、能看,能记得看到过的图景、听到过的话语,但是他只是照相式的摄入信息而无法处理信息,所以很多话他记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意义。他不能区别过去与现在,只是把当前的每一个刺激的信号与过去有过的类似刺激信号简单的并置起来,起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他看到一帮人打球,听到有人喊“凯蒂。”这个声音立即刺激他想起自己的姐姐凯蒂,因而哭闹着要凯蒂。照看他的勒斯特一顿数落使他忘记了凯蒂,可是过篱笆时衣服被挂住这件事使他想起了凯蒂带着他钻篱笆时衣服挂住的情景,因此又想起凯蒂,于是眼前展开凯蒂带着他玩的一系列景象。整个班吉的这部分都是按照当前的刺激——过去类似的刺激——与此刺激相关联的人物、事件这种模式推进的。由于他不能区分事件的先后和来龙去脉,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是混沌一片,读者一开始也是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由于他那种照相式的真实记录,一个有理性的读者读过几遍之后,就可以把事件的前后顺序,因果关系了解得很清楚,从而获得关于他、凯蒂以及康普森一家人的清楚认识。这里,福克纳以天才的想象力逼真地再现了一个痴傻儿的意识流程。在《下去,摩西》中,他探索黑人被白人主人欺侮之后的无奈心理。黑人卢卡斯·布钱普的妻子莫莉被白人地主扎克·埃德蒙兹叫到家里做奶妈。半年之后,卢卡斯把妻子要了回来。他觉得白人地主可能与莫莉睡过觉,又从妻子身上看不出究竟,也无法从白人地主那里探明真相,于是气愤愤地想:“女人,我永远也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宁愿永远不知道,也不愿意以后知道被她耍了。老天,一个黑人怎能要求一个白人别跟他的老婆睡觉?即使他要求,这个白人又怎肯承诺不跟她睡觉?”[4]这里,寥寥数语就把一个黑人在一个种族主义社会里面对妻子被白人奸占的痛苦、愤恨、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福克纳创造性地运用其想象力来深入探索、逼真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在《圣殿》中有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即他对落入歹徒之手的少女坦普尔遭遇强暴过程中心理活动的描写。坦普尔与男友误入老法国人湾的一个歹徒窝点,男友仓皇逃走,坦普尔孤立无援,求助无门,精神紧张,惊惧异常。当凶神恶煞般的凸眼在黑暗中向她逼来,用手来摸她的肚子时,她在恐惧中只有通过幻想保护自己:她想象自己穿着上面长刺的贞洁带,这样就可以刺痛强奸者,使他知难而退;又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孩(男孩没有被强奸的危险),一具尸体(这样就可以吓走强奸者),一个45岁的小学教师而对方是一个小学生 (这样就可以以老师的身份制止他要做的事情),一个老头子(这样强奸就不能发生)。这种心理描写把一个受害小姑娘的害怕、无助、绝望情绪都表现了出来。对此布鲁克斯评论到:“没有人知道一个女孩在经历这种事情时头脑里会想些什么,但是大多数读者会感到《圣殿》的描写是可信的。无论其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是多么小,坦普尔对于所发生的事情的反应是无可否认地令人信服,读者会承认福克纳对于她的心灵和思想的表现是真实可靠的。”[5]类似这种传神地想象、表达人物心理状态的情形还很多,如《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的自杀前那种虚无、绝望、自哀自怜的心理,《我弥留之际》本德仑一家人中父亲的自私、母亲的冷漠、儿女之间的互相嫉恨,《坟墓的闯入者》中少年契克受惠于黑人以后感到作为白人的尊严被轻视了的痛苦,无不通过他们的作者极富想象力的人物内心独白得到真切、可信的表现。李文俊中肯地指出:“福克纳是人的内心活动的挖掘者和表现者。他虽然也描绘了一些社会状况和人物的外在活动,但是他最擅长并成为自己艺术特色的还是对人物内心活动的刻画。在许多情况下,他是通过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来塑造人物与表现时代精神的。他比乔伊斯更进一步地运用‘意识流’手法,深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包括梦魇、幻想与潜意识。福克纳笔下的人物的外貌读者不一定很清楚,但是读了他的作品之后,我们对各个人物的精神面貌却可以把握得十分清楚。”[6]
福克纳虽然有着过人的想象力,但他的想象不是胡思乱想,信马由缰,而是有节制的,是建立在一定现实生活基础上的,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通常是以现实生活人物为原型的,他只是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对他们进行必要改造和变形,使之服务于其艺术创作,诚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福克纳的创作方法是以生活中真实人物为模型而加以变形。”[7]317福克纳小时候家里有个黑人保姆凯莉嬷嬷。这位凯莉嬷嬷“极其忠诚、决断、对孩子们多鼓励,但道德要求决不放松;她有自己的主张,性格倔强。她有过好几个丈夫和孩子,曾经是奴隶,不识字,果敢,富有尊严感。……她坚持每个人都要按她的要求办事,作为回报,她也全身心地奉献。在很多方面,对福克纳来说,她是另一个妈妈。她不是许多南方家庭里那种普通嬷嬷,而是把自己的生命与福克纳家族结为一体的一位妇女。她是一位黑皮肤的福克纳。在家里她的权威仅次于主妇莫德。”[7]57-58福克纳以她为原型塑造了《喧哗与骚动》中那位尊严、果敢、仁爱、忠诚,用自己的爱心和奉献维系着几欲分崩离析的康普森家庭的迪尔西。福克纳上小学时的老师安妮·钱德勒有一个智力上有障碍、需要全程监护的弟弟,名叫埃德温,家里人经常把他关在篱笆后面,免得他接触生人。他总是跟他的姐姐妹妹们玩,活到了30多岁才死[7]65-66。不难看出这就是《喧哗与骚动》中傻瓜班吉的原型。福克纳小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叫艾斯黛尔的小姑娘,她聪明、优雅,又长得十分漂亮,福克纳十分喜欢她,而她跟福克纳也情趣相投,两人一直是很好的玩伴,互相约定长大后要结为夫妻[7]99。福克纳将艾斯黛尔加以变形,塑造了《喧哗与骚动》中那个美丽、善良、富有爱心的姐姐凯蒂。而《圣殿》中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用玉米棒强奸坦普尔的黑道人物“凸眼”则来自现实生活中绰号叫做“凸眼庞弗里”的孟菲斯黑道人物Neal Kerens Pumphrey。此人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尤以善于勾引女人出名,但他却是一个性无能者,据说他喜欢用各种物品强奸妇女[7]264。福克纳的《坟墓中的旗帜》的人物则是他的祖父、兄弟以及他家的黑人仆人的变形[7]284。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的斯诺普斯是他祖父的合伙人Lee Maurice Russel变形而来。而作为福克纳思想的传声筒出现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以及好几部其他作品中的加文·斯蒂文斯则是以福克纳的良师益友菲尔·斯通为原型塑造的。作品中的加文先是去北方学习,拿到学位,再回到南方,成为镇上的知识分子,能够以一种不同的眼光和态度看待南方的生活,同时依然热爱南方。这,正是菲尔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态度。
生活原型与艺术形象之间并非一步之遥,成功的艺术形象需要作者根据作品的主题和情节对生活原型进行伦理化改造和性格剥离的创作活动。这就要求作者能创造性地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把原型身上某些性格特征进行压缩,而把另一些特征加以放大,甚至添加一些原型人物身上并不存在的特质,“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完成对艺术人物形象的最终塑造,使之虽来自生活,却高于生活,成为作者情感、思想的载体。从福克纳的创作实践看,在那些研究者们可以追溯出生活原型的人物形象身上,无不体现出福克纳高超的变换、改造能力,无不负载着福克纳的理想与价值观。迪尔西和凯蒂早已成为福克纳作品中公认的美与善的典型代表,加文·斯蒂文斯则传达了福克纳对某些可贵的南方传统价值观的推崇及对于商业社会伦理的疑惧,只会嚎叫的傻瓜班吉则成了传统南方社会分崩离析、在北方工业文明的进逼下陷入失语的一个象征。福克纳对来自现实生活的人物原型的改造成为其巨大想象力的一个有力证明。
福克纳的想象力还表现他把美国南方的自然、社会环境加以整合用来充实、丰富其艺术世界,赋予其艺术世界一种独特的南方性上。他为小说设置的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是真实的美国南方。就自然环境而言,他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杰弗逊镇的山川景物在其故乡是存在的,大河、庄园、原始森林、具有南方特色的动植物等等,是实有其物,《三角洲之秋》中的三角洲据就是“密西西比州西北部的一个三角洲,其西面是密西西比河,东面是密西西比河的支流亚菹河(Yazoo),北面是与田纳西州的分界线。”[11]154-155而他小说中频频出现许多植物,例如“dog fennel(臭甘菊),jimson weed(曼陀罗),lantana(马缨丹属植物)palmetto(沙巴棕树),petunia(矮牵牛属植物),water hyacinth(凤眼蓝),zinnia(百日菊)”等,更是美国南方典型的或者独有的热带、亚热带植物。从社会文化环境来看,福克纳的家乡密西西比州是所谓“南方腹地”区域。这个区域在文化传统上是一个以一家一户的庄园经济为核心的农业社会,这里有着浓厚的清教传统,种族主义观念盛行,内战失败之后的失落情绪和屈辱感笼罩在当地人的心头,人们不满北方工业文明的侵入,排外和怀旧的情绪强烈。小说的艺术世界里也保留了拉法耶特县和牛津镇的社会生活现实,我们在此无时不刻看到种族主义的阴影、清教主义观念对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制约、黑人和棉花的存在以及他们对于当地社会生活的影响。他的艺术世界基本上是真实故乡的再现,景物、色调、人事都是那么相似,以至于读者很容易把他笔下的世界与现实的南方社会事情等量齐观。他的小说所呈现的世界让南方人看了觉得熟悉、亲切,让北方人看了觉得这就是南方。
任何艺术创作都离不开作家的艺术想象力,就此而论,福克纳并不算一个例外。他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努力去穷尽他所构想的世界之各种可能性,从而使他的创作成为一种永不枯竭的言说。他的想象力无论就其构筑的外在世界宏阔的容量,还是在对人物内心世界探索的细密精确都达到了同侪们难以企及的高度,正如俄康纳所称赞的那样:“美国小说家当中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创造过这么多令人无法忘怀的人物,而且也许没有人能在生命的捏塑上与他抗衡。他可以轻易自如在一本小说中创造繁复多变各种层次的生命,……。福克纳有他不竭不尽的想象力。”[8]同时,福克纳的想象力,是一种有节制的、有科学依据的想象。据考证,福克纳在任密西西比大学邮电所所长职务期间,大量涉猎了由他的好朋友斯通精心挑选寄给他的各类书籍。这里面“既有柏拉图的世界名著,也有菲茨吉拉德德最新作品,范围包括小说、诗歌、戏剧、文学理论、哲学、心理学、甚至还有生理学。”[9]如果说文学作品拓展了他的艺术想象力,那么他所读的文学理论、哲学、心理学著作则无疑为他的想象力增添了一种科学的、理性的素质,使他的想象有别于一般文人那种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激情的狂想,使他依据自己的想象所进行的创作,尤其是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显得合情合理、真实可信。最后,他的想象力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使他能够在处理区域性材料的时候穿透表层、穿越局部,根据艺术创作的需要对现实世界进行切分和重组,恰当地平衡区域性和共同性的关系,构建起一个既有地域特色,又超越狭隘的地域性的艺术世界,通过区域性的场景和人物折射出普遍真理,阐发对人性的诠释和拷问,使他成为一个既是南方的,又是美国的,同时也是世界的、有国际意义的文学大师。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界是艺术想象的结晶,也同时向读者昭示着福克纳在文艺创作上高超的想象艺术。
[1]狄德罗.论戏剧诗[G]∥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黑格尔.美学[G]∥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马尔科姆·考利.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的故事[G]∥李文俊,编选.福克纳评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4]Faulkner, William.Go Down, Moses[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3:59.
[5]Brooks, Cleanth.William Faulkner:The Yoknapatawpha County[M].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138.
[6]李文俊.“约克纳帕塔法”的心脏——福克纳六部重要作品评析[G]∥董衡巽,等.美国现代小说家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7]Karl, Frederick R.William Faulkner:American Writer[M].New York:Ballantine Books, 1990.
[8]威廉·范·俄康纳,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M].张爱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92.
[9]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