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启明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为什么把马克思创立的哲学理解为广义人类学哲学?这一研究有什么学理根据?有什么当代性的理论价值与实践价值?诸如此类的问题要从哲学的世界历史发展说起。
有人认为,哲学没有自己的历史,好像每一个哲学家都是独立在历史之外进行思辨的孤立思想家。但是,人类作为实践的存在物,作为精神的存在物,它的活动总会有它的 “实践-精神”(马克思语)特征。这种特征是历史地发展着的,从而形成为人们的实践-精神历史①。哲学家们无论如何超脱,都不能摆脱他的时代的实践-精神历史的影响,因为他就是由这种实践-精神历史塑造的。因而,任何进步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实践-精神历史特征或者说时代精神的产物。这种实践-精神历史在哲学上的表现,自古迄今主要经历了三大阶段:当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走出神话信仰时代之后,由于慧眼初开,首先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他所面对的客观存在世界,哲学作为当时人类理性的最高体现,就在于超越常识、超越一切存在现象而揭示其背后的形而上的存在,即作为“存在的存在”的万事万物的本体。于是,在古代,那“以客体为本位”的本体论哲学即形而上学就开始了。然而,在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的影响下,一方面近代自然科学在人类不懈的探索中开始萌发,一方面人作为认识主体和活动主体也鲜明地显现出了它的重要性。于是,人类如何认识世界,思维如何把握存在而达于真理,就成了当时的“实践-精神”主题,它迫使哲学不得不以其作为关怀的重点。这样,主体对客体的认识问题就不能不成为哲学思考的中心,“以主客关系为本位”的近代认识论哲学(包括逻辑学)就开始了。但是,随着实践-精神历史的发展,一方面,科学技术并不需要借助于哲学认识论而是自己通过实验获得了突飞猛进;另方面,人类借重于科学和技术的发展而构造出了自然界所没有的以机械力和电力为基础的神奇的工业时代,这个时代有以下特征:其一,是经济制度从以土地和经验为基础的农业生产,转向现代的以资本和科技为基础的大工业生产,这一转变使人的社会生产超越了自然界的直接限制,人的高于自然界的地位和能力突显出来;其二,是政治制度从权力的帝王私有制转向现代性的权力的社会公有制,这一转变消除了贵族的、等级的、神圣的东西对历史的长期统治,开辟了人人平等得以逐步实现的平民时代;其三,是社会统治关系由专制霸权逻辑的余威转向资本逻辑的统治,这一转变使现代社会成为由资本统治的和在资本的合理性推动下飞速发展的社会;其四,是人的精神理念从宗教神权的统治转向世俗人权的支配,人自身的自由、平等与合理性要求成了历史的主题;其五,是社会由人的依赖关系转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发展,这使人类的自由解放成了社会历史的主题;其六,历史上关于人的科学、人的哲学、人的思想以及当时的实证人类学也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人类问题得到了各种学科的关注,人类先进的实践-精神历史把人突出成为世界的主体。世界是什么,要根据人是什么来理解来解释,人的地位,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等人类性的东西,就成了人的实践-精神历史所关注的问题。于是,哲学思考就不能不进入“以人类为本位”来解释世界的人类学时代。人的存在,人和人类的生命意志及其生存实践,就成了这个时代的哲学思考的最重要的起点。这一历史发展过程,也就是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所导致的哲学发展线索由本体论哲学、认识论哲学向人类学哲学的发展,从而开创了哲学的人类学时代。而作为这种实践-精神历史反映的主要哲学家,也都自觉不自觉地直接奔向了人类学,构建了从对人的关注、认识和揭示来理解世界的新哲学,促进了现代哲学的人类学转向。例如,叔本华直接抛弃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而从人的生命、意志、表象来理解世界,创立了生命意志哲学,这是其一;克尔凯郭尔从“一切存在”一步跨入到“人的存在”,创立了存在主义哲学,这是其二;费尔巴哈创立了哲学人本学,这是其三;弗罗伊德从人的心理意识和性本能来理解人类活动和人类的文化创造与文明发展,创立了性本源哲学,这是其四;而早在康德那里,就力图从人类学高度回答“人是什么”,这一思潮到了舍勒那里,就明确地从人的身心结构及其创造活动的视野来研究人类世界的文化、科技、宗教的创造以及其对人的身心发展问题,从而创立了哲学人类学,这是其五,等等。所有这些哲学方向的共同特点,都是把哲学思考的锋芒指向人或人的某种特征,并以此解释世界,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代表了这一倾向。他以意志代表人本身,以人的表象代表人所理解的世界图像,走上了以人为中心解释世界的人类学道路。所有这些世界历史性的发展,都把人提高成了历史的主体,从而也把人类学价值原则突显出来。这是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在西欧)从近代性的外物文明转向现代性的人本文明的时代。这种思潮的共同进步特征,既超越了形而上学的以客观存在为本位的本体论范畴,又超越了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础上的认识论范畴,而转向具有能动性与创造性的积极进行生存发展活动的人本身或人类本身,把它们作为哲学思考的主体。但是,前五个方面,主要是转换到人的个体存在、个体的精神内心世界,通过概括其某种抽象本性来解释世界。一则他们都还是从某种哲学的抽象和断想出发,以思辨逻辑代替事实本身的联系,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二则他们都着力于构建某种普适的抽象理论,无意解决人类世界的问题,因而还不能建立真正的人类学哲学。与这些抽象地研究人的某些问题并以此解释世界的哲学方向相反,马克思开创了最关心人类命运的、全面研究人类问题的因而也最为重要的第六种人类学方向。
这种由于世界的实践-精神历史的发展而形成的哲学的人类学转向,是马克思哲学思考的真正的起点,但马克思并不是受这些哲学倾向的启发而转向人类学的。他所处的时代是人类学时代,他既是时代的开创者也是时代的产物,这使马克思不能不果断地抛弃那种针对一切存在的“孤寂冷漠的”哲学思辨,抛弃那种与时代无关、与人无关的对客观本体进行思辨和认识的形而上学哲学和它的认识论,而在精神深处直接承接了这种人类学的“时代精神”所突显出来的问题和所提出的要求,从而不能不转向对“人类世界”的哲学关怀。加上他对人类命运的强烈关注,决定了他所创立的哲学不能不是人类学哲学。
但是,当人们从“哲学转向”的高度来理解现代哲学的发生时,却往往只关注其实证哲学转向,语言学转向等,而把最为重要的这一人类学转向丢掉了。如何理解这一转向,这一转向的性质究竟是什么,则还需要深入的讨论。
由于不理解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的世界历史性发展和它的哲学表现——人类学转向,因而,一谈到人类学,人们就把它理解为实证的作为具体科学的“人类学”或“哲学人类学”(有的学者甚至以此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所以,这里应首先注意到:我们所谈的人类学,是广义的人类学,不是狭义的人类学这门科学。海德格尔对此早有认识,他指出:
“‘人类学’这个名称并不是指关于人的自然科学研究。它也不是指在基督教神学中被确定下来的关于受造的、堕落的和被拯救的人的学说。它标志着那种对人的哲学解释,这种哲学解释从人出发并且以人为归趋来说明和评估存在者整体。”[1](P903)
这种“从人出发并且以人为归趋来说明和评估”世界就是广义人类学思想:它既是从广义的人类学高度上对人的哲学解释,又要以这种解释为中心来理解世界(存在者整体),并以此为人类的生存发展服务(以人为归趋)。这就是说,只要从哲学上解释人(或人的某种特性)并据此理解和解释世界,就表明其哲学发生了人类学转向。其特征就是“世界要根据人的形象来解释,形而上学要由‘人类学’来取代”。根据这一海德格尔准则,除了上面几位哲学家之外,早在费希特、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中就已经有了人类学方向的萌芽。
这里应当注意到:海氏所说的“从人出发”和“以人为归趋”来“评估存在者整体”,作为哲学的人类学转向,早在马克思那里就已形成:马克思说:他的“新唯物主义”要以“社会化了的人类”为“立脚点”,这就是“从人出发”;他所说的新唯物主义要“从人的感性活动”出发来理解“事物、现实、感性”即理解世界,正是“从人出发和以人为归趋”来“评估存在者整体”的同义语,是同一种现代哲学立场,是同一回事。它表明,这种自觉的现代性的人类学哲学立场,是从马克思就开始而越来越发展的过程。海德格尔还说:
“在今天有一种思想是人人都熟悉的,那就是‘人类学’的思想,这种思想要求:世界要根据人的形象来解释,形而上学要由‘人类学’来取代。在这样一个要求中,人们已经对人与存在者的关系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决断。”[2]这种“特殊的决断”,就是马克思早就采取的从“人的感性活动”、从人的“主观方面来理解”世界,以及把自然界作为“人类学的自然界”来看待。所以,在马克思那里,早就发生了“形而上学要由‘人类学’来取代”的现代性、革命性转换。正由于这种转换,他创立了广义人类学哲学。
西方哲学的人类学转向,是西欧的实践-精神历史长期发展的产物,是现代性发展在哲学上的表现。海德格尔不仅指出了这种人类学转向,也概括地指出了这一转向的主要特征:
“对于现代之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这也就是说,对世界作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广泛和深入,客体之显现越是客观,则主体也就越主观地,亦即越迫切地突显出来,世界观和世界观学说也就越无保留地变成一种关于人的学说,变成人类学。 ”[1](P902)
这段话对人类的“实践-精神”的历史发展作了很好的概括:其一是,由于人类广泛而深入地征服和支配了世界,世界已经不再与人相对立,而是转化为人的世界图像,转化为人的世界观;而与此同时,人也就迫切地、积极主动地要成为世界的主体,因而人在世界中的决定性地位不能不突显出来,哲学作为世界观的学说也就不能不转化成为关于人的学说,转化成了人类学。这段话鲜明地表示出现代性和现代哲学的核心精神,俞吾金先生把它简析为“人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图像”和“哲学成为人类学”[3]三大特征。正是这三大特征开辟了哲学的人类学时代。海德格尔虽然早就看出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否定早在马克思那里就已实现,但是,海氏在尼采哲学中寻求的这种人类学转向而形成的现代哲学特征,是对马克思早期哲学探索的忽视,他未能系统了解马克思的早期手稿中的这种现代性的人类学哲学精神。
顺便指出:海氏所谓“形而上学要由‘人类学’来取代”,表明这种“人类学”是代替形而上学哲学的哲学,因此应当加上“哲学”作为后缀,称之为人类学哲学,这是哲学本身的现代性变革。它与同在这一思潮中由哲学和实证人类学交叉而成的、作为现代哲学的一个部门或分支的 “哲学人类学”有本质的不同(已专文讨论)。因此,我们特称之为“广义人类学哲学”、“实践人类学哲学”而排斥对马克思哲学的“哲学人类学”“辩证人类学”等等的理解,后者降低了马克思哲学的层次和水平。这里所强调的“广义”,是为了与狭义的实证人类学相区别:它是对哲学发展的人类学时代的概括。这里之所以要强调“实践”,在于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而改变世界只能诉诸于“革命的实践”。所以,他无意构建解释世界的哲学,而是立意创建以实践“改变世界”为已任的新哲学。在马克思看来,“改变世界”不仅需要有科学的根据,他因此走向了经济科学;更需要“革命的实践”行动,他因此发掘了无产阶级。所以,马克思对哲学上的实践范畴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他把“实践”由道德性实践、理论性实践、认识论实践等,发展为人类学意义的人的生存发展方式的实践,改变世界的实践。在他那里,实践就是人类的生命本性,这种生命本性的实现形式就是“人的感性活动”,“人类的感性活动”。这种对实践的人类学意义的理解,与“哲学成为人类学”是一脉相承的(更印证了这一层)。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马克思开创的广义人类学哲学的特征,理解为实践人类学哲学②。
马克思广义人类学哲学与其他人类学转向的哲学的不同在于:他以人的“个体生命存在”和人的“一般本性”(马克思术语)这种广义人类学问题为基础,把哲学目光集聚在“人的社会存在”和“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身上,从而进入了人的社会关系和实际生存世界,即从人类的一般人类学特性进一步深入到人的社会生存矛盾之中,研究人类的生存发展与自由解放问题,从而开辟了广义人类学哲学方向。马克思一方面通过批判费尔巴哈的自然人本论,把 “类存在”“类意识”转换为“人类的存在”,“人类共同体”;一方面通过批判施蒂纳的“唯一者”,转向对人的个体生命的关注,并把二者(个体生命与人类整体、与人的一般本性)在逻辑上统一起来,理解人和人的社会存在。于是,通过“人的社会存在”,人类的合理生存与自由解放问题,自然就成了马克思所开创的这一哲学所关注的根本问题。这与存在主义、生命哲学、意志哲学、性本源哲学等从个人存在、个人的生命、意志、性本能出发有根本的不同:马克思的“人”,既不是脱离社会的孤立的个体,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抽象的人”,而是有着自己的生命、需要、意识、意志和为生存而进行劳动生产和不懈奋斗的、在重重社会关系中生存着与活动着的具体的 “现实的真实的人”,是在一定生产关系中具体地进行生产和生活因而属于一定时代、一定社会、一定历史发展中的一切个人,是在特定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中活动的一切个人,这是从“人的社会存在”维度所应看到的首要方面,而不是抽象的生命、意志等等。这是马克思人类学转向的特有开拓。在马克思这里,用海德格尔的话说,真正达到了“人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图像”和“哲学成了人类学”这样的现代哲学境界。
马克思所构建的广义人类学哲学,建立在他所强调的五大支点之上:之一在于立足于“社会化的人类”,之二在于通过“人类的感性活动”来理解世界,之三在于通过“革命的实践”来“改变世界”,之四在于从“人的社会存在”来理解人类社会,之五,在于从人的生存关系来把握世界。在这五大支点之上,他创立了一整套关于人类世界的现代哲学理论,包括人类世界的辩证法,历史观,实践论、解放论等。马克思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性,就在于他走上了开辟这一真切认识人类世界的现代哲学道路:他首先从人的生活实践立场上关注整个人类,关注他们的生存和幸福,自由和创造,因而上升到整个人类学的价值立场上来了。虽然马克思没有明确强调他的哲学的这种人类学的价值特性,但是,他实际探讨了诸多的人类学价值原则,如“人是人的最高本质”,“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创造人类存在的一切条件”等等。历史的任务就落在这位以人类的自由、真理、正义精神为自己的哲学精神的、最关心人类命运的青年人身上。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把“人类世界”置于它的生存关系中来理解:人类世界不仅“座架”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中,他自身也处于复杂的关系构成中。马克思从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人类社会内部的关系、人在具体历史中的联系中探索人的生存境遇,生存态势,和在现有的实践-精神历史中的合理的生存发展问题,这就不能不涉及人类社会内部的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合理性问题,以及社会结构与权力制度的合理性问题,社会历史发展的机制和规律问题等等,马克思首次把这些问题纳入哲学思考的范围。特别是,人类当时所遇到的问题,人类应如何更合理地组织自己的社会、如何合理发展、走向自由解放等问题,不能不形成马克思哲学思考的新问题、新方向,并最终形成马克思广义人类学哲学的主要精神内容。
如果上述考虑是对的,那么,这里立刻就会出现两个重要理论结果。其一是,那种把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错误地作为 “不成熟的”、“人道主义的”、“人本主义的”、“民主主义的”、“自由主义的”等来看待的东西方传统见解,既不理解西方哲学的这种人类学转向,又看不到马克思的人类学高度和他特殊的哲学构建。他们既曲解了马克思,又降低了马克思在现代哲学开拓中的崇高地位。而事实上,早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就借对古代哲学的评价,表达其人类学哲学的价值立场(人的能动性,人的自由创造等)。
其二是,那种基于传统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唯物主义情结而对马克思哲学的唯物主义理解,离马克思的上述现代哲学开拓很远。不错,马克思曾经说他是“唯物主义者”。然而,纵观马克思的哲学精神,他所说的唯物主义,不过是立场性、态度性、方法性的“新唯物主义”,即邓小平所总括的“实事求是”,亦即“从事实本身出发”的客观科学精神。马克思特别强调这是一种“新唯物主义”。马克思不会看不到:在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地进入资本主义和以科技为基础的工业社会之后,一方面,物质自然界的奥秘已开始由自然科学加以探索,并且,自然科学和以技术为手段的人的生存实践,不断把自然界的秘密转化为人类头脑中的图像,因而无须再在被科学精确把握的物质世界之外构建一个哲学的形而上的“物质”世界。事实上,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在现代自然科学面前早就“寿终正寝”了,让它在辩证法中复活不过是没有“实践-精神”基础的人为怀古理论。所以,他的“新唯物主义”,从来没有对“物质”这一形而上学范畴加以探讨。在他面前的客观世界,不外就是作为具体存在的与人的眼界有关的“事物、现实、感性”世界。马克思清楚地指出:费尔巴哈的伟大哲学功绩之一,就在于“扬弃了无限的东西,创立了现实的、感性的、实在的、有限的、特殊的东西”[4]作为哲学思考的地平线,他正是从这一现代性的哲学视野出发的,一切抽象的形而上的哲学范畴,如物质、运动、本体等等,都失去了时代的光彩,在他的新哲学里都不可能继续存在。时至今天,哲学也早就超越了那种形而上学本体论的迷惑了。
马克思的这一哲学开拓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通过对哲学史和现实哲学的学理批判而达到的。具体地说,这是通过批判黑格尔、费尔巴哈、施蒂纳等等而达到的。他站在人类学的立场上,一方面批判地吸取黑格尔的辩证理性精神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价值精神,通过他自己的力图让人类摆脱苦难和实现幸福的“激情的理性”或“理性的激情”,而把全人类的解放事业置于首位;一方面通过批判被施蒂纳歪曲了的个体性原则,把个人自由主义的价值精神,转化上升成为以劳动者的解放为基础的 “每个人和一切人”的合理生存与自由解放的人类学价值精神,从而形成了他的最关心全人类的合理生存和发展命运的广义人类学哲学精神。
马克思对这一哲学的思考,是在当时哲学所关注的人类的自然存在和一般人类学特性的基础上,通过人的生命存在、人的生存实践活动而对人类世界的人类学高度的思考,人本性、人类性、实践性、辩证性、价值性、世界历史性、生存解放性等等,是这一思考的哲学特征。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直接把握了人类生存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性问题,力图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揭露和解决,推进世界历史在文明大道上发展。他一方面关注人类在社会历史中的生存实践与其历史发展的根基问题,从而在深层次上解释了人类世界;一方面在批判不合理现实中关注人类合理生存逻辑的实现问题,从而创立了旨在改变不合理的人类世界的新哲学。这一哲学的基本精神,不外是站在人类学价值立场上反对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对人的生存逻辑、自由发展逻辑的侵吞,力图通过对世界的不合理、非法性问题的揭露、批判和改变,实现“每个人和一切人”的合理生存、健全发展和自由解放的价值要求。这种从“时代的迫切问题”出发而站在世界历史发展前沿的伟大哲学开创,由于把握住了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逻辑,就成了此后任何时代、任何民族在考虑其世界历史性发展时,不能不引为规范的理论。他对人类社会的公共理性价值精神的追求,他的哲学所构建的社会公共人本主义价值精神和人类学思维范式,他的人本理性、人格理性、批判理性、生存理性精神等等③,都应成为现今全球化和生态危机时代的基本哲学精神。他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在资本奴役人的现象消失之前,都保持着重大的批判理性意义。因此,马克思的广义人类学哲学,是适应于这个时代、适应于各个国家的世界历史发展要求的哲学。只有站到这一世界历史发展高度,才能发现和理解马克思的这一伟大哲学开创。
这种广义人类学哲学的核心精神,就是在批判不合理世界中追求每个人和一切人的合理生存、健康发展与走向自由解放的哲学精神。对于当代世界来说,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就是要以此哲学精神重估一切价值,重建人与自然界的合理关系,重构各民族与全人类的合理生存与健全发展的人类学价值系统,以促进不同社会、文化都能逐步走向自由解放的方向,构建安全“座架”于自然界中的人类相对美好的、和谐的、有未来的社会。它对于当代世界的全球化发展特别是当代中国的改革发展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基于这种对马克思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的广义理解,我们才能避免“摸着石头过河”的理论困境,才能有符合时代要求的少走弯路的改革发展。
注:
①马克思以人的“实践-精神”来揭示人类活动的特征,因而人类的发展既不单单是实践史,也不单单是精神史,而是“实践-精神”历史,它不是指实际表现出来的编年的历史活动,而是内在的发展进步史,它在每一个时代的特征就形成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它实际上是以世界历史面貌表现出来的人的自由解放的发展历程。这是我们提出“实践-精神历史”这一概念所表达的内容。哲学的发展就建立在人们的“实践-精神历史”的发展之上。
② 这一理解从笔者2003年“重新理解马克思”时就已开始,当年在《云南社会科学》《云南大学学报》上的两篇文章对这一实践人类学哲学的理解作了阐述,但是,直到2008年看到俞吾金先生的上引大作时,才知道海德格尔早就为此奠定了理论基础。鉴于还很难见到学术界对这一哲学转向的论述,以及人们更难同意对马克思哲学的这一“人类学哲学”的新理解,特援引海氏理论来解释这一新概念。
③这些在马克思广义人类学哲学中体现出来的新概念,我们都有论述,这里不宜解释。
[1]海德格尔选集:下卷[M].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2]海德格尔.尼采(下卷)[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762.
[3]俞吾金.海德格尔的现代性批判及其启示[J].江海学刊,2008,(5).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