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华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中国传统文化包括精英层面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民间层面的民间文化,以及不同的地域文化等。张炜小说创作受到多种传统文化因素的影响,其作品因而体现出不同层面的传统文化精神。在众多的传统文化因素中,儒家精神是张炜思想的主导,他自觉地坚持儒家的入世精神,关注社会现实、关注人文精神,秉持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和对社会理想的执著追求。以儒家精神为主导,张炜小说创作还涵摄了道家文化、民间文化、齐文化等多种传统文化精神。张炜对道家的出世思想并不赞赏,但道家文化对本真天性的追求、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观念,又使他在心理气质上本能地倾向于它,并在作品中体现出道家文化的神韵;在儒家、道家等精英文化之外,张炜还自觉地从民间文化吸取营养,民间立场、民间生活体验在其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张炜将其小说创作植根于齐鲁大地,齐鲁文化为其小说创作提供了不竭的思想源泉和艺术灵感。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齐文化对张炜的影响越来越显著,浪漫、爱幻想的齐文化精神越来越多地渗透到其对世界和文学的认知中。
儒家文化精神的核心是高度自觉的入世精神。儒家是以治理天下为己任的,其思想出发点、归宿点都是治理天下、实现天下的和谐秩序。儒家的积极入世精神表现为一种刚健有为的阳刚精神,体现在主体身上是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及忧患意识。儒家文化精神所关注的社会现实问题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对天下的治理,主张实行“德政”、“仁政”,强调以礼乐教化天下,实现天下大同;二是民众的疾苦,主张兼济天下,博施于民;三是社会伦理道德状况,强调道德自觉以及与此相关的人文精神。
张炜从中学时即开始接触孔子思想,在他看来,孔子思想是人类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孔子的思想对于可怕的商业主义时代,可用做最伟大的疗救。”“中国的文学青年和中年们如果不读孔子,我不信会有大的成就。”[1]张炜在其小说创作过程中即自觉秉承儒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关注社会问题和人文精神。
儒家文化的入世精神首先体现为儒家文化主体具有强烈的社会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这种社会历史责任感、使命感尤其表现为在社会秩序混乱、道德沦丧、礼法废弛状况下儒家文化主体拨乱反正、兼济天下、传承慧命的胸怀、抱负和担当精神。这种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又体现为主体自觉意识、担当意识、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具体而言,主体自觉意识包括对自身责任、使命的自觉,对儒家文化精神、文化理想的自觉,对当下社会、文化状况的清醒认识;担当意识是一种对自身社会责任和使命“舍我其谁”的自觉担当精神和勇气;忧患意识是对社会、文化现状及其发展趋势的忧患意识。具体表现为对国计民生,对人的精神状态的忧患;批判意识则是从儒家社会、文化理想对社会文化现状的自觉反思与批判。
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在张炜那里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张炜对于人文知识分子的历史作用、独立精神、忧患意识等都曾进行深入思考。在他看来,“在任何时候,人文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的发展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张炜强调“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精神比什么都重要”,实际上对独立思考精神的强调,本身就是对知识分子反思精神和批判精神的强调。张炜推崇那种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山脉”式作家:“‘山脉’式的作家,在与世界的对应中,发现了时代的危机。他们在独守独立的思索中向置身的这个世界发言,吐出逆耳之音。”[2]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既是张炜自身的信念,也是其理想追求,这种主体精神在其《古船》、《外省书》等作品中有最充分的体现。在《古船》中,张炜将半个世纪的历史变化和人的变化置于隋抱朴的精神视野中进行批判、审视;在《外省书》中,张炜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逆潮流而动,将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将西方现代文化观念置于史珂的精神视野中进行批判性反思。
儒家的入世精神使张炜关注道德人格的塑造。儒家人格理想一是“内圣外王”,二是《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即所谓 “三不朽”)。简要言之,就是在内注重个人道德修养,在外注重建功立业,效力天下。实际上,孔子孟子都是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无法建功立业的情况下,转而 “立言”以表达自身的社会政治文化理想。作为一个作家,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张炜也强调“立言”的重要性,认为作家可以通过塑造一种理想人格达到影响社会意识的目的。他在其小说中塑造了一些具有儒家人格理想的人物形象,如《古船》中的隋抱朴和《外省书》中的史珂。他们关注社会现实问题,从自身数十年的阅历出发反思时下现实文化问题,隋抱朴对现代化建设发展方向进行的全方位反思,史珂对时下现代化、西方化过程中出现的物欲化倾向的“现代性”批判,恰好代表了张炜前后两个时期所关注的现实社会文化主题;在两位主人公身上,社会历史遭遇给予他们的精神创伤使他们具有切实的忧患意识,他们关注当下的社会历史发展和潜在的社会问题,满心期望惨痛的经验不再重演。
儒家文化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及与此相关的忧患意识和社会批判意识主要体现在对社会现实问题和人文精神的关注两方面。不同历史时期社会发展状况不同,社会发展趋势不同,儒家知识分子所关注的社会现实问题也必然不同。大体而言,儒家文化关注的社会现实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不同历史时期社会的主要矛盾、潜在的社会问题;二是普通民众的生存问题。儒家文化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反思、批判有其不同于其他思想文化的维度,这就是道德批判的维度。而儒家文化对人文精神的关注也主要体现在对儒家道德精神的坚守和对社会道德状况的关注上。
张炜的小说具有很强的历史感,他关注当前的现实社会问题,同时将现实问题与历史的反思结合起来思考。改革之初,张炜《古船》通过对中国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反思,思考关注的主要是当下的现代化建设,围绕这一主题,张炜对现代化建设是各自为战为自己谋私利还是带领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对农村宗族势力、国际国内形势、对科学技术精神和科学技术的潜在危害、对开放意识……进行了尽可能全方位的思考;随着改革的深入,社会各方面的矛盾也渐次暴露出来,张炜也开始逐渐关注改革开放过程中产生的新问题,比如《九月寓言》开始关注工业生产对农村生存根基的侵蚀,《柏慧》开始关注工业开发带来的日益严重的环境污染,而《外省书》对现代化以及西方化的全面反思则标志着张炜思想观念的一大转折,这种转折实质上即是由现代化的启蒙转向对现代化的反思、批判。他认为:“我们今天说的启蒙,不是对于现行资本主义运行规则的解释,不是对于物质主义的尾随。真正的启蒙是站在它的对面,是继续下去的一场质疑”,是对商业时代、商业时代观念的批判反思。张炜主张当代知识分子应坚持儒家人文精神,对技术主义、对物质欲望的放纵保持一种警觉和反对,对现代化过程中西方物质主义、纵欲主义的侵入自觉抵制。[2](P24,14,156)
儒家以人文精神的传承为己任,孔子删定六经,以继承周礼,挖掘其中的人文精神内涵为职任;孟子辟杨墨,以继承儒家文化为自己的当然使命……奠定了儒家注重文化传承的传统。张炜小说注重文化反思的道德伦理维度,改革开放之初,在国内众多小说创作对改革开放一片讴歌声中,他着重关注的却是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商品观念对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冲击。这在《一潭清水》、《怀念黑潭中的黑鱼》等作品中有鲜明体现。随着市场经济的持续推进,现代化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张炜自觉强调儒家人文精神对于西方现代文化物欲化、技术实用观念的抵制价值。在《外省书》中,史珂赖以建立主体精神的一个重要文化资源就是传统儒家的主体精神。张炜不满于中国当代文学对于传统的脱离,认为“西方商业流行文化的全境压进,使中国作家丢掉了自己的思想和语言。”“而儒学从根本上反对抓住现实尽情享受,……它能够使我们的世界持续发展。过度消耗,不计后果的竞争,对技术的膜拜,对商业规则的绝对服从,恰恰与儒学的要义相抵触。”[2](P153,156)认为儒家文化中包含的人类生存的智慧,对于遏制今天人们追逐财富的无限欲望,引导人类的理性思维,以抵达物质与精神、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幸福具有重要意义。
与儒家文化相比较,道家文化偏重于个体精神的超越和自由,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上,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注重人的自然本性,而忽视人的社会性的一面,甚至将人与社会的关系看作对人性的束缚,将人的社会性看作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异化。其对于社会文化的批判也侧重于批判社会文化观念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异化方面。无疑,道家文化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但他对个体精神超越的重视,对偏重人的社会关系、社会性的儒家文化而言有一定的纠偏、互补作用。
张炜小说创作中占主导地位的当然是儒家文化精神,但道家文化精神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张炜自己就曾经谈到:“我们认为,一个能够理解庄子,能够包容庄子的人又同时是一个积极入世的人,那么他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希望。”[3]张炜小说中道家文化精神主要体现在对人的纯洁天性的赞美和对人与自然一体性关系的重视上。
道家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批判是与其自然人性论相联系的。道家有感于现实社会人性的异化,因而主张回复到古代社会人与自然一体状况下人性的自然状态,进而提出自然人性论批判社会、文化对人性的异化。自然人性论从人与自然的本然联系中把握人的本性,认为人的本性是在自然运化过程中生成,是人的自然存在状态;道家对人的社会性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社会性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遮蔽与异化,主张返朴归真,回复人的自然本性,“任其性命之情”,保持、顺任人的自然存在状态和自然存在方式。道家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批判主要表现为对世俗化观念、儒家文化观念对人的自然天性的异化的否定。
道家对自然人性的肯定及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批判,在张炜那里首先表现为对乡村自然状态下人的纯洁天性的赞美。就对自然人性的肯定方面而言,从《古船》中主人公见素、抱朴的取名(“见素抱朴”出自《老子》)来看,就带有肯定道家注重主体自然天性之朴素的内涵。实际上,张炜小说不仅塑造了许多具有儒家文化精神的人物,而且还塑造了一些具有道家文化精神的人物。如《蘑菇七种》中的老丁场长、《外省书》中的鲈鱼、《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等等都属于这类人物。《蘑菇七种》是张炜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老丁场长在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生活在远离社会政治的偏僻林场,林场的自然生态环境和他保有的自然智慧、生命力浑然一体,他创造性地调动林地的生命、环境对总场调查组的对抗体现了其自然智慧,而他旺盛的生命力和情感则体现了其无遮蔽的自然生命力;《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是与鲈鱼相类似的人物形象。从小的乡村生活经历赋予他始终不渝的对艺术本质的钟爱和对女性的本能追求,其对艺术世俗化的拒绝、对自身天才的自信,都体现了作者对人的自然天性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力和智慧的信心。值得一提的是《外省书》中的鲈鱼和《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都有一个与他们相对的另一人物形象,即桤明和史珂。后两者是具有鲜明儒家精神的人物形象。张炜有意识地将儒家人物与道家人物对应塑造,体现了一种文化张力,也体现了作者对这两种文化的钟爱和难以割舍。
道家文化对人性异化现象的批判在张炜小说创作中也有相应的体现。张炜对城市生活样式的拒绝,对艺术世俗化的拒绝,即体现了其对人性异化的厌恶和对恢复自然天性的向往。《柏慧》中所体现出来的对城市世俗生活的厌恶,《能不忆蜀葵》中鲈鱼表现出来的对艺术世俗化、人性的恶俗的鄙视都是极为明显的。《柏慧》所赖以否定城市世俗生活的是海滨葡萄园民性的纯朴、生活的单纯;《能不忆蜀葵》赖以批判艺术世俗化的主要是鲈鱼秉自农村的自然天性和对艺术本质的执著追求。从本质上说都是批判世俗化生活对人的自然天性的异化。
道家文化作为一种古代文化,倾向于从自然造化整体的高度考察人的生命存在,他从人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肯定“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在社会政治理想上,向往“人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至德之世”。道家人与自然一体的观念,在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今天仍具有重要意义。
张炜对人与自然的一体性关系非常重视。他曾说:“我想我受过道家思想的影响,但有时在作品中的表现或许并不严重。《古船》中或者可以说有过直接的表达,而其它的作品中可能是潜隐的。有人说我对大地的情感可以看成道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我并不知道。我对大地的情感是自然的,因为我生活在大地上,我依赖它犹如生母。”[4]张炜对人与自然一体性关系的重视,一是从作家创作角度强调人与自然一体性关系的体验,是作家艺术创作的根本和源泉;二是从人的自然天性角度强调自然是人的生命、智慧的源泉,回归自然是人的自然本性的本能需要;三是对时下现代化的片面发展导致的自然生态的破坏的现实批判。
张炜旺盛的创作力得力于其小时候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张炜出生在胶东半岛西北部平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几年后举家迁到一片茂密的丛林,在林山果海中长大成人,这使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相对远离社会而与自然万物一体的世界里,造就了他不同于常人的世界观和体认世界的方式。张炜在后来谈到创作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就非常强调作家对人与自然一体性关系的体认,及对自然的敬畏之情,认为文学“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敬畏、恐惧,还有那些依顺的心情,都是这种表达中不可避免、不可缺少的东西。”“一些文学大师的作品在对待大自然方面,其敬畏之心是非常明显的。他们常常写到的人物,在作品中反复追究的人物,也大多是一些心存敬畏的人。”[2](P91-93)
关于人与自然的一体性,《美妙雨夜》、《蘑菇七种》、《九月寓言》等作品中有较好的体现。《美妙雨夜》从人与自然的相感相应揭示了人与自然的一体性、协调性,而在美妙雨夜与一个素不相识但灵魂毫无隔膜的女孩的相遇相契,则体现了在人与自然一体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同知同感和协调美好。《蘑菇七种》中着力表现的老丁场长与林场生态的协调,老丁场长在林地的游刃有余,充分体现了人作为自然之子的存在状态,表达了自然作为人的生命和智慧之源的真理;《柏慧》中的“我”过不惯城市的生活,回到故乡租种葡萄园,在葡萄园的自然环境中,自给自足的劳作中,纯朴乡民的亲情中感受到生命和精神的归属;《能不忆蜀葵》中的淳于躲避到狸岛的乡间小屋中便游刃有余,便能找到艺术创作的灵感和真谛……这些作品都揭示了人内在自然本性对回归自然的本能需要。
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展开,张炜的现实反思本身经历了一次转型,即由原来的现代化建设转化为现代性批判,或者说从现代启蒙思想转化为后现代思想,而生态环境问题则是张炜当下关注的重要现实问题之一。在张炜看来,现代人虽然在一定范围内对世界产生了影响,给自身造成了妄自尊大的借口,但从较长远的时期看,根本的决定力仍存在于大自然之中。人不能忘记人类自身能力的局限,以及自然对人自身的限制。在《九月寓言》、《黄沙》、《柏慧》、《外省书》、《刺猬歌》等小说中,张炜对工业文明对于农业文明中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对现代化进程中导致的资源枯竭、生态破坏、环境污染都有自觉的揭示和批判。《九月寓言》中小村最终在煤矿的开掘中塌陷,成为废墟,象征着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破坏;《柏慧》中工业园区的开发,直接影响到葡萄园的生存;《外省书》中工业园区的开发也使得史珂晚年选择的栖居地面临失去的危险。同时,海滨的开发不仅使得原有的自然生态日益退缩,还严重污染了海滨生态环境,海面污染了,渔民再也难以捕捞到鱼。张炜对环境问题的格外关注,本身是与其对人与自然的生命关联的切身体悟密切相关的,从另一方面说,对人与自然的生命关联,人与其它生命平等的亲情关系的切身体悟造就了张炜对环境问题的敏感和洞察力;而他之所以突出工业发展、现代化建设对农业文明的破坏,从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因为在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是一种和谐、协调的关系,而在工业社会,工业技术的极度发展,人的欲望的过度膨胀,隔断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本然性联系,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从而也破坏了人类回乡的梦想,人类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人的生存环境与精神家园一并被破坏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当代小说创作存在一个回到民间的演进趋势。80年代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占据主导地位,90年代开始,受国内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状况影响,文学界开始怀疑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的作用和价值,进而提出“回到民间”的口号。许多作家开始关注民间文化土壤、民间文化精神对小说创作的价值,并开始自觉地转向民间文化立场进行创作。
民间文化是一个原生态的文化形态。就其思想观念的来源来说,民间文化是一个宽泛的、混杂的范畴,它既容纳着封建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封建思想和文化,承载着数十年来不断变换、演进着的政治意识形态,又渗透着知识分子建立起来的新文化因子。但就其文化主流而言,却是具有原始形态的来自民间的伦理道德观念、宗教信仰、民间艺术等等,它与农业文明所培植起来的传统文化观念具有更直接的承传关系。[5]相对于精英文化而言,民间文化是一种大众性文化,体现的主要是民众面对现实生存的道德伦理精神、生存智慧和生存意志。民间文化作为一种原生态的文化,作为在一定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环境下生成的文化形态和文化观念,又带有特定的地域文化特征。总体而言,民间文化具有自发自在性、多元混杂性、传统性、民众性、现实性、地域性等多方面特征。
张炜将民间文化精神视作文学创作的源泉,在他看来,民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它遵循着生命自然演化的法则,涵容一切,消化一切,它延揽了全部的精神,不管它是伟大还是渺小,崇高还是卑琐,因而是极其复杂的。但是它的根本精神是积极的,生生不息的,有着不可抗拒的生命力。它包含了最苍老的民间智慧,具有各种转化和生长的可能性,民间的精神也就是大地的精神。因此,张炜认为真正的作家应走入民间,融入民间,成为民间的一部分,成为民间声音的表达者。[2](P32-33,122-128)
张炜在其小说创作中对民间文化精神有较充分的吸收,甚至有学者将民间文化立场视为张炜小说创作的一贯立场。如宗元 《张炜小说的民间文化趋向》一文[6]即认为张炜创作心理中潜在着浓重的民间情结,在其创作中逐渐显示出向民间靠拢的趋向。陈思和也曾肯定《古船》中关于老中医郭运的描写,关于洼狸镇隋赵两家争斗构成的水火相克结构,都带着民间意味。但笔者认为,张炜小说创作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知识分子立场,他是站在知识分子立场吸取、提炼民间文化精神的。
张炜小说中的民间文化精神在其作品中有多方面的体现,大体而言,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一是对大地、母亲的礼赞。张炜《九月寓言》是将大地作为人的生命、精神的家园表现的,是通过对大地之母的礼赞,表达出一种与生活大地血脉相通的、元气充沛的文化精神。《丑行或浪漫》则直接塑造了一个奔跑的大地女神刘蜜蜡的形象,通过她的生命原力、爱欲追求写出了大地对受难之子的生命安慰。二是对民间生存意志和生存智慧的表现。肯定了普通民众在艰难生存境遇中所体现的生命强力、乐天精神,及相应的生存智慧。如《九月寓言》中奔跑、追逐、钻玉米地等乡野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摊煎饼的鏊子给贫穷乡村带来的喜悦、忆苦成为一种节庆等体现的民间乐天性格。三是从民间文化中挖掘新的价值观念、新的表现角度重写历史,实现对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解构。张炜《古船》、《家族》等小说从民间“人性—道德”维度将人分为正义、高尚、善良、纯洁和虚伪、贪婪、麻木、卑污两大家族进行叙事,解构了传统革命小说单纯从国共阶级斗争史角度的政治叙事。四是从民间文化中吸取艺术资源。如近年来张炜小说创作中对齐文化浪漫幻想精神的承续及在艺术表现手法上的创新。
张炜小说中较集中体现民间文化精神的作品是其潜居民间五年创作的扛鼎之作《九月寓言》。而近年来最能体现其转向齐地民间文化精神的作品则是不久前出版的《刺猬歌》。因此,接下来,我们先以《九月寓言》为例阐述张炜小说中体现的民间文化精神,然后以《刺猬歌》为主体阐述张炜小说中体现的齐文化的艺术精神。
《九月寓言》中体现的民间文化精神突出地体现在对大地之母的歌赞和对乡野日常生活的狂欢化叙事两方面。首先,我们看“对大地之母的歌赞”。《九月寓言》中的小村人是一个以流浪为特征的人群,他们的名字“ 鲅”(“停吧”之谐音)本来指的是他们从远方流浪而来,因为偶然的机缘在此停留,因此他们没有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根”,没有现实的家族背景,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们的“根”就是“大地”。也正因为他们居无定所,在广袤的大地上觅食、栖息,所以他们更能深切体悟出大地对于生命的意义。张炜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人群作为叙事对象,目的正在于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悬搁起来,着力表现人与自然、人与大地的生命关联。张新颖认为“《九月寓言》造天地境界,它写的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小村人的苦难象日子一样久远绵长,而且也不乏残暴与血腥,然而所有这一切因在天地境界之中而显示出最高层次的存在形态,人间的浊气被天地吸纳、消融,人不再局促于人间而存活于天地之间,得天地之精气与自然之清明,时空顿然开阔无边,万物生生不息,活力长存。在这个世界里,露筋与闪婆浪漫传奇、引人入胜的爱情与流浪,金祥历尽千难万险寻找烙煎饼的鏊子和被全村人当成宝贝的忆苦,乃至能够集体推动碾盘飞快旋转的鼹鼠,田野里火红的地瓜,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融入了造化而获得源头活水并散发出弥漫天地、又如精灵一般的魅力。”[7]也正因为张炜悬搁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天地境界中观照人与自然的生命关联,才发现人与自然、人与大地的血脉相连,发现民间形态的活力源泉,以及民间文化形态中蕴含的另一种精神,并由此唱出一曲浑厚酣畅的大地之母的赞歌。其次,关于“乡野日常生活的狂欢”。《九月寓言》天地境界观照下的民间世界是一种狂欢的世界,借《九月寓言》,张炜表达了一种拥抱世俗欢乐的民间文化精神。作品中表现的日常生活的狂欢大体上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野地的狂欢、流浪的狂欢和忆苦的狂欢。野地是民众最大的狂欢广场。白日的野地里,“他们就在泥土上追逐,翻筋斗,故意粗野的骂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实实打一架,尽情的撕扯。田野上到处是呼喊的声了……”夜幕中,他们奔跑、追逐,彻夜在外而不回家。他们钻入玉米地,嘴嚼瓜干,疯跑在肥沃的田地里,钻入麦秸堆……他们在汗水与喘息里释放着年轻人的活力;小村人原本是流浪的人群,流浪是他们本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们从远方流浪而来,当工业文明毁坏了他们的家园后,他们又开始了新的流浪。流浪的生活是狂欢化的,它是人与大地最亲密的交流,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生存样式,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本质。在总体流浪的背景中,《九月寓言》还描述了一群流浪人在小村田野短暂的停留,描述了闪婆与露筋的流浪生活,独眼义士三十年千里寻妻的流浪传奇,金祥南山寻鏊的经历,以及小说最后欢业对先辈流浪生活的继续……《九月寓言》中专门有一章描写民间忆苦场面。“忆苦”本是六七十年代我国的一种政治化生活,是要广大民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忆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但在《九月寓言》中,“忆苦”成了民间的狂欢节庆。金祥与闪婆都是忆苦的好手,金祥“在寒冷的冬夜里,给了村里人那么多希望,差不多等于是最好的歌者。”金祥把“忆苦”的话题转化成充满趣味与魅力的精神食粮,人们在金祥那种充满神奇、惊险、刺激、怪诞的民间故事里得到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齐文化的浪漫幻想精神曾在历史上孕育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鬼怪狐精世界,在今天,张炜也开始自觉地融摄齐地民间文化中的奇思异想。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曾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借鉴很多,但一直没有找到中国的现实土壤,张炜则开始自觉地从齐地民间文化中吸取这方面的艺术资源。他曾在《灵异、动物、怪力乱神——随笔四题》一文中,提到齐地的“怪力乱神”对文学创作的价值:“东夷方士多,谈玄的人多,怪人多,出海的人多,胡言乱语的人也多。而中国儒家文化是不谈‘怪力乱神’的。可是‘怪力乱神’基本上是文学的巨资。不幸的是,中国的经济因为远离了齐文化而陷人贫瘠,文学恰恰也是如此”;提到自己对大地上神秘现象的好奇,并说五十岁后的自己对世界和未知现象的认识已不是用一句迷信所能打发了的。[8]在其晚近的作品中,他越来越多的写到一些神秘、通灵的现象。如《你在高原》十部长篇中,很多部小说是以诸如“小花鹿”、“阿雅”等“灵异”动物表达小说的精神主题的;而《刺猬歌》中更创造了一个人与动物通灵的“世界”。其中既写了前文明时代——霍老爷时人与动物的互化、人与动物的血缘融合,动物闪化为人,人具有动物特性,真真假假、虚虚幻幻的神秘境界;又写了革命时期即唐老驼时代,人对动物的步步紧逼、砍林烧林、自然的“去魅”过程;还写了在经济大开发时期,随着人类对自然破坏程度的加剧,底层民间涌动的对自然 “复魅”的潮流,如小说中浓彩重抹的“打旱魃”,乃至权势阶层重建庙宇或借助神巫的力量稳坐高台。这一切可以说是张炜对齐文化的放浪、胡言乱语、真幻难辨的艺术精神的吸收。应该指出的是,《刺猬歌》所呈现的人与动物通灵的“世界”,表达的民间文化中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相即互融的世界观,本身对于现代文化只看到人自身利益,将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世界观具有批判意义,《刺猬歌》的主题本身也正是希望写一部《丛林秘史》,记录人与自然原初的一体状态的被破坏、毁灭的历史,借以警醒今天沉浸于物质主义迷梦中的人们。从一定意义上说,《刺猬歌》是我国当代生态小说的一个摹本。
总之,传统文化作为一种内在的文化底蕴,不但决定了张炜的精神追求和人格理想,而且潜在地影响着其创作理念和走向。张炜小说中蕴含的传统文化精神的形成,是与作者自觉研读传统文化经典、民间生活体验及其独特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的。大体而言,张炜的精英文化(包括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立场主要是通过其对相关典籍的广泛深入的研读实现的;其民间文化素养则主要是通过民间传奇、民间文艺以及在民间生存环境中的亲身体验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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